波伏瓦躺在床上。这床竟然相当舒服,真没想到。床上铺着结实的单人床垫、柔软的法兰绒床单,上面盖着温暖的羽绒被。窗户开着,新鲜的空气透窗而入,波伏瓦闻得到森林的气息,听得到湖水拍打岸边岩石的声音。
他手里拿着黑莓手机,为了给手机充电,他不得不将台灯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不过这也还算划得来,用灯光换接收信息。
他很有可能将充电器落在副院长办公室了,应该是插在一块电插板上。
这只是猜测,可事实并非如此。
波伏瓦想知道现在几点了,他按了一下手机空格键,本来待机的手机亮了,显示时间是9点33分,有一条未读信息。
短信是安妮发来的。
她是和母亲共进了晚餐,现在已经吃完回家了。这种闲聊式的短信让人很开心。让·居伊感觉自己好像来到短信描述的世界里。和她待在一起,坐在她身边,她和加马什夫人正在享用煎鸡蛋和沙拉,谈论各自的生活。蕾娜-玛丽告诉安妮她父亲被叫去调查一件案子了。案子发生在一座荒野之地的修道院,就是发行了圣歌唱片的那座修道院。
安妮只能假装自己是初闻此事。
安妮内心有点害怕,但是也觉得和波伏瓦的这种隐秘关系很刺激。但是,她最最希望的,还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母亲。
波伏瓦在回到卧室之前已给安妮发过信息,将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修道院、音乐、唱片、死去的副院长,以及受辱的院长。他反复斟酌用词,以免将整件事描述得太轻松或是太搞笑。
他想让安妮客观地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他告诉她那些无止尽的祷告。晚上7点45分,刚吃过晚饭,也就是修士们偷听到他们在教堂里的对话之后,还有一场礼拜。
她父亲站起来,向修士们鞠躬打过招呼,就离开了。他小心地走下圣坛,穿过后门,走向副院长办公室。波伏瓦跟在他身边。
一路上波伏瓦都觉得修士们紧盯着他,直到他们穿过通往走廊的那扇门。
让·居伊告诉安妮自己对此的感受,以及他们到达副院长办公室后的半个小时内所做的事。他在捣鼓笔记本电脑,她的父亲接着看副院长的文件。
就在那时他们听到了歌唱声。
他们下午刚到修道院时,圣歌声只是让波伏瓦感觉无聊。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歌声让他焦虑不安。
“那时,”加马什在手机上继续按键写道,“让·居伊和我回到了教堂。这里还有一场礼拜,他们称之为晚祷。我得去弄一张礼拜的时间安排表。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这儿的蓝莓?我的老天,蕾娜-玛丽,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的。修士们在蓝莓外面淋上一层手工做的黑巧克力。到时有剩余的话,我回去时一定给你带些。让·居伊搞不好会把它们全消灭掉的,至于我嘛,当然还是保持我的一贯作风,我会自我克制的,这就是我。”
他笑了,想象着妻子吃着巧克力时开心的样子。他还想象到她此时正在家中,尚未上床睡觉。安妮应该来家里吃晚饭,他知道。自从和戴维分手后,她每个周日都会和他们共进晚餐。此刻她应该已经吃完走了,蕾娜-玛丽很可能正在客厅,坐在壁炉旁看书。或者,在后面的影视间看电视,那以前是丹尼尔的房间。现在里面放了个书架、一张上面摆满报刊的沙发,还放了一台电视机。
“换台,看5套,”她会说,“看纪录片。”可是几分钟后,他就能听到她的大笑声,循声走过门厅,就见她正在看可笑的魁北克情景喜剧。他自己也会被吸引住,不一会儿他俩都会被这些粗俗的幽默感染,笑声连连。
嗯,她一定在那儿,大笑着。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对天发誓,”让·居伊写道,“这儿的礼拜好像无休无止。他们逐字哼唱,嗡嗡声不断。我们想打个盹都不行。吟唱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你父亲正和他们待在一起,我觉得他好像挺享受似的。可这可能吗?或许他只是在逗我吧。哦,说到这个,不得不跟你说说你父亲跟修士们是怎么沟通的……”
“晚祷很美妙,蕾娜-玛丽。他们的吟唱涵盖的内容相当丰富,都被写成了格里高利圣咏。听过《圣伯努瓦湖》吧,还有其他一些,都非常宁静。我想部分原因是因为教堂的缘故,简约,不带任何装饰,除了一张描绘圣吉尔伯特的大牌匾。牌匾后面有间密室。”
加马什暂停按手机键,想着那面板墙,以及板墙后面隐藏着的私人祈祷室。他想着有必要找一张修道院的布局图。
然后他又接着写短信。
“每天做完最后一个礼拜时,天色已晚,除了圣坛后面的墙上几盏低矮的灯外,整座教堂一片黑暗。我想灯光处以前是放蜡烛或火把的。黑暗之中,让·居伊和我坐在长椅上。你可以想象此刻让·居伊是多么狼狈。我几乎听不到圣歌,就听到他哼哼唧唧地在发牢骚。
“很明显,这儿,这些修士们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是敌意。可他们一旦唱起歌来,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似乎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更深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争吵,只有满足与宁静。依我看,那儿甚至没有欢乐,但是那儿有自由。他们似乎远离了一切烦恼。那个年轻修士,吕克,将那个地方描述为一个可以释放各种思绪的地方。我想难道这就是自由的意义所在?
“不管怎样,这些圣歌非常美妙。蕾娜-玛丽,现场聆听他们演唱优美的圣歌,很是令人惊异。每次他们快唱到结尾时,灯光就会慢慢调暗,直至大家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这黑暗之中,只传来他们的声音,让人感觉那是唯一的光明。
“就如同有魔法一般。真希望此刻你也在这儿。”
“就在那时,安妮,礼拜终于结束了。灯光再次亮了起来,可修士们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只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修士,西蒙,走过来告诉我们现在该睡觉了。他说随便我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他们则要回各自房间了。
“你父亲看上去并没有不悦之色。事实上,我觉得他好像倒是希望修士们能利用漫漫长夜回忆一下这起凶杀案,哪怕是忧心一下也好。
“我又找到一些蓝莓巧克力,带回住处了,我给你留着。”
“我想你,”阿尔芒写道,“美梦,甜心。”
“我想你,”让·居伊写道,“真见鬼,所有巧克力都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不一会儿,他翻转个身,手里轻轻握着黑莓手机,在黑暗之中发出了这天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爱你。”
他小心翼翼地将巧克力包裹起来,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是留给安妮的。之后他就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我爱你。”加马什发出这条短信,然后将黑莓手机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加马什探长醒来时,天还没亮,黎明前的鸟儿也都还没开始鸣啼。他的被窝里,躺着的地方很温暖,但是腿不能往旁边挪动哪怕是一毫米,动一动就如同陷入冰窖。
他感觉鼻子冻僵了,身体其他地方暖暖的。
他看了看时间。
4点10分。
是什么惊醒了自己?某种声响?
他躺在那儿,仔细聆听,想象着修士们待在各自狭小的房间内,就在他周围,像蜜蜂待在蜂房里。
他们都在熟睡中?或者,至少有一个人醒着?此人离加马什不远,满腹心事,脑袋里嘈杂不安,尽是和谋杀案有关的声音和图像,正被深深困扰。
修士中肯定有那么一个人,几乎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有宁静的夜晚,再也无法安然入眠了。
除非……
加马什从床上坐起来,只有两件事可以让一个凶手安然入睡。一是这个人没有良知;二是这个人有良知,但良知却是他犯下谋杀罪行的共犯,凶手正是由于这种良知不知不觉起了杀人的念头。
可是一个人,一个修士,又是如何说服自己杀人不是犯罪,甚至不是罪恶的呢?这人又如何能在探长醒着的时候,自己却能安然入睡?对此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杀人是为了伸张正义。
《旧约》之死。
以石击之。
一报还一报。
或许凶手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尽管以常人眼光看并非如此,可上帝却是认可的。或许这就是加马什在教堂里感受到的紧张不安。他们不是担忧发生了凶杀案,而是担心警察找出凶手。
晚餐时,那名修士指责院长判断力差。他不是指责院长没能阻止谋杀案的发生,而是指责院长竟叫来警察。他到底有没有发过誓,噤声之誓?
现在探长完全醒了,警觉起来。
他双腿一摆下了床,套上拖鞋,然后穿上睡衣,抓起手电筒和老花镜,走出房间。走到长廊一半,他停了下来,举目四下环顾,没打开手电筒。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的房门,门后是一个个的小房间。门缝中没有透出一点灯光,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一切是完全的黑暗与寂静。
加马什曾多次带自己的孩子去游乐园玩过。他们看见过一屋子的哈哈镜,还有各种视错觉镜像,屋子看上去是倾斜的,其实不然。加马什就曾在游乐园这样密闭的屋子里待过,屋子里没有丝毫光线和声响。
他还记得当时安妮紧紧抓着他的手,丹尼尔则在黑暗中哭喊着要爸爸,直到加马什找到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才停止哭泣。游乐园那个里面漆黑的屋子最让孩子们受惊吓,他们一直紧紧地贴在加马什身旁,直到他带他们走出去。
而这就是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给人的感觉。这是个扭曲变形的地方,甚至是剥夺了人们权利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沉寂,被黑暗所笼罩。在这里,即使是窃窃私语都算是大声喧哗;在这里,有个修士被杀害了;在这里,自然世界仿佛出了毛病,被厚门铁锁隔离在外。
修士们在修道院住了很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那些扭曲变形了的事物,他们也见怪不怪了。
探长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或许,这些都是在这样的黑暗与沉寂之中自己的想象。情况完全有可能不是修士们的认知产生了扭曲变形,而是他本人的认知有所扭曲。
过了一会儿,加马什渐渐习惯了没有光线与声响的环境。
没什么好怕的,加马什一边走向教堂一边自言自语,没什么好怕的,这里只是太静了。
他笑自己有这种想法。难道静谧与宁静已经如此难得,以至于终于被人们找到了,却又要将其误解为怪异与反常?似乎是这样。
探长在石墙上摸索着,直到摸到通往教堂的门。他打开门,走了进去,轻轻地在身后关上沉重的木门。
黑暗和沉寂在这里如此深沉,他有一种浮浮沉沉的感觉,很不舒服。
加马什打开手电筒,光束非常强烈,穿过黑暗,射在圣坛、长凳和石柱上。他这不是凌晨睡不着觉,来进行一次简单随意的漫步,他此行目标明确。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就在教堂的东面墙壁上。
灯光照在巨大的牌匾上,圣吉尔伯特的故事历历在目。
加马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牌匾上摸索着,找寻进入私人祈祷室的暗扣、把手。最终,他在牌匾左上角刻着的图案上找到了,那是两只沉睡的狼。他按下图案,石门打开了,加马什拿手电筒照向里面。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狭小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椅子,只有一条石凳围着墙边绕了一圈。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
在确定灯光仔细照遍了每个角落后,加马什离开了,并按原样关上了门。刻着沉睡的狼的图案又弹了出来,恢复了原貌。加马什戴上老花镜,向前靠近牌匾,读起牌匾上刻的文字。这些刻文记录了吉尔伯特在森普林哈姆的生活。
圣吉尔伯特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守护神,也没提到关于他的什么传奇轶事。此人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好像就是创建了修会,并以自己名字进行了命名。他1189年去世,享年106岁,真令人惊愕。
106岁。加马什在想这是不是真的,但又觉得或许确有其事。毕竟,不管是谁制作了这块牌匾,如果他想说谎或夸大事实,肯定会选择比年龄更有意义的事去造假,比方说,他的成就。
如果说能有什么让探长昏昏欲睡的话,那就是读圣吉尔伯特的生平故事了。
加马什在想为什么会有人愿意选择参加这个修会。
这时,他想到了音乐,格里高利圣咏。吕克将其描绘成独一无二的。然而,这块牌匾却根本没有提及音乐或圣歌。看上去这并不像是圣吉尔伯特神职的一部分。在106年的岁月中,出生于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一次也不曾体会到创作歌曲的冲动。
加马什再次仔细检查牌匾,搜寻着细节,他有可能忽视掉的细节。
他在刻文上面缓慢地移动着手电筒光圈,歪着脑袋看,对牌匾上下左右地仔细查看,以防漏掉一些轻刻在青铜上的标记,比如,一段音符,一个高音符号或是一个纽姆符。
可是,他什么也没找着,绝对没有对吉尔伯特修会在某一方面包括格里高利圣咏卓有声望的记录。
但是他发现一个图标,沉睡的狼,蜷缩在一起的、缠绕在一起的狼。
探长退后,将眼镜放入口袋,狼,他脑海里萦绕着这个图案。狼,《圣经》中有什么和它们有关的故事?它们象征什么?
他知道有关罗穆路斯和雷穆斯兄弟俩的记述。兄弟俩被一只母狼所救并受母狼哺乳。可这是一个罗马神话,并不属于《圣经》。
狼。
《圣经》里的大部分意象都是相当温顺的,比如羊、鱼。但是,当然了,温顺与否在于各人的理解。羊和鱼通常都是被杀的对象。相反,狼更有攻击性。遇到危险,狼就会杀死对手。
这块牌匾上刻着狼,这座修道院的名字中也含有狼,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狼群中的”,这真是奇怪的意象。
圣吉尔伯特的一生虽然漫长,却很平淡,他又怎么会与狼有什么关联呢?
加马什想到的唯一一种解释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但这是出自《圣经》吗?加马什曾经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他又怀疑了。
披着羊皮的狼。
或许这座修道院里的修士就扮演着温顺绵羊的角色,只知道墨守成规,就像羊群遵循着牧羊人的指示一样。工作、祈祷和吟唱圣歌,一个人独自禁闭在屋子里祈求平和与宁静,以及赞美上帝。
可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羊圈里的那只狼吗?穿着一袭黑袍,头戴白色兜帽,腰间系着一根细绳,难道他就是凶手,抑或他也是一名受害者?到底是这只狼谋杀了修士,还是修士杀害了这只狼呢?
加马什又靠近看牌匾。他发觉自己没有踏踏实实地读完刻文。他跳过了刻文最底端的脚注。毕竟,一个人的一生充其量就是一个脚注的话,那这个脚注能有多重要?他刚才看的时候是快速读过去的,讲的是关于一位大主教的一些事。但现在,他跪下来,双手双膝几乎着地了,就是为了看清楚这些文字。他再一次拿出老花镜,俯身看着青铜上这些后加的刻文。
它记述了吉尔伯特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朋友,并曾帮助过他。加马什盯着这些记录,试图想出这些记录的意义所在。毕竟,提及这些事情有何因由呢?
最后,加马什站起来。
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卒于1189年。加马什算了一下,他生前在教会里足足活跃了60年。
那就意味着……
加马什又看向牌匾,看脚注里的那些文字。他的朋友,那个大主教,他曾经帮助过的人,是托马斯·贝克特。
托马斯·贝克特。
加马什转过身,背对着牌匾,面向教堂。
托马斯·贝克特。
加马什迈步向前走去,小心翼翼地穿行于长椅间,陷入沉思。踏上圣坛后,他打开手电筒,在身边慢慢画了个弧形,落在最初照的地方,然后关掉,黑夜与寂静再一次降临。
圣托马斯·贝克特。
他也是在教堂里被谋杀的。
披着羊皮的狼,确是出自《圣经》,因为托马斯·贝克特的引用而闻名。他将凶手称为“披着羊皮的狼”。
T·S·艾略特曾以此故事为原型创作过一部戏剧,《大教堂凶杀案》。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加马什低声读道,“我们等待。我们等待。”
但是,探长并未等待多长时间,几分钟后寂静就被打破了。
是唱圣歌的声音,越来越近。
探长刚走出几步,还未及走下圣坛,就见一群修士,头戴兜帽,鱼贯而入,朝他走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蜡烛。他们从加马什右边经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然后在长椅上各人常坐的位子上坐下。
歌声停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兜帽。
继而23双眼睛一齐盯向加马什。他穿着睡衣睡裤,站在圣坛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