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修士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碗里装着蒸熟的新鲜土豆蛋,上面撒了黄油和小香葱。接着又端来了西兰花、甜南瓜和焙的菜饭。长餐桌上散开放着些砧板,上面放着热乎乎的法式长棍面包,各人随意拿取。坐在餐桌边长凳上的修士们默默地来回传递着装有奶酪和黄油的大浅盘,也是各人自由拿取。
不过,修士们拿取的量都很少。装饭菜的碗和面包传递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拿上那么一点儿。
他们都没什么胃口。
这让波伏瓦陷入窘境。每样吃的他都想大勺大勺地往自己盘子里装,装得高高的,垒成小山丘,做个圣餐坛,然后开吃,全部吃光光。
第一道是香喷喷的焙饭,奶酪韭菜,上面撒着松脆的面包屑。菜传到他那里时,他先拿着盘子停住,看看其他人,他们都拿了那么一丁点儿。
稍一犹豫,他就拿起勺子,满满舀了一大勺,堆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他心想,你们还能咬我啊。修士们看上去还真像是个个都要咬他似的。
院长优雅地打破了沉默。一个修士吃过饭站了起来,走到诵经台上。他在那里祷告。
这期间没人讲一句话。
也没人提及他们中少了一个人,死去的副院长。
但是马蒂厄无处不在,像个幽灵一样笼罩在他们头顶。
加马什和波伏瓦没坐在一起,他们像两个互不信任的小孩,坐在桌子的两头。
用餐快结束的时候,探长折叠起餐巾,站起身。
坐在他对面的西蒙随即有了举动,先是小幅度动作,后来动作幅度大起来,他意欲阻止探长起身,想让他坐回去。
加马什与西蒙四目对视,做出了相应的举动,意指他明白对方传递的信息。不过,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
坐在长餐桌另一头的波伏瓦看到探长起身,也站了起来。
此刻,餐厅里鸦雀无声,甚至都听不到餐具碰触碗盘的声音。所有的餐具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悬在半空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探长。
他慢慢走上诵经台,朝下面的长餐桌看了看。桌子的一边坐着12个修士,另一边坐着11个修士。这个房间,这个团体,显然已经失去了平衡。
“我叫阿尔芒·加马什,”他对着一脸惊讶的修士们说道,“你们中有些人我已经见过了。我是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探长。这是我的助手,波伏瓦探员。”
修士们看起来很不安,对加马什也很生气。
加马什已经习惯于这种转变。他们无法责备凶手,所以就责备警察扰乱了他们的生活。他对他们涌出一股同情。
要是他们知道事情会变得多么糟糕就好了。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今天早上发生的案子,马蒂厄的死亡。我们对大家的热情好客深表感激,但是我们需要的更多。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想,不管是谁杀死了你们的同伴,他都没有伤害其他人的意图。”加马什停顿了一下,接着语气更亲密、更随和了一些,“但是,在这个案件结束之前,其他人将会受到严重的伤害。那些你们想要保密的东西将被公之于众。你们的人际关系,你们发生的争吵。在我和波伏瓦探员寻找真相的过程中,你们所有的秘密都要被抖落出来。我不希望这样,但它是必要的。就像你们不希望马蒂厄死去一样。”
但就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加马什也怀疑这段话说的是不是事实。
他们真的希望马蒂厄还活在他们中间?还是,他们本来就想要他死?这里确实充满了悲伤。修士们看上去面容憔悴,心烦意乱。
但是,他们究竟在哀伤些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凶手现在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坐在一起,吃着面包,听着祷告,甚至还和我们一同做祷告。”加马什停了下来。他不是想耸人听闻,而是为了让他的话刺穿修士的外衣。到处是沉默、虔诚和俗套。他要打破这一切,深入到凶手的内心,深入到凶手柔软的内心深处。
“我想,你是爱修道院的,也不想伤害你的同伴,杀人绝不是你的目的。但是,即使我和波伏瓦探员再小心,我们的调查也会给修道院带来伤害。对所有牵涉进本案的人来说,案件的调查都是灾难性的。如果你觉得最糟糕的不过是谋杀这事本身,那就等着瞧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充满威严和权威。毫无疑问,他说的是事实。
“但是有一种方式能阻止它,只有一种,”加马什的声音飘荡在空中,“你应该自首。”
他等待着,他们也等待着。
院长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站了起来。大家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西蒙也试图站起来,但是院长在众人不易察觉的情况下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
“不,”院长说,“我不是来认罪的,我是要大家响应探长的号召和请求。这事不管是谁做的,请他站出来吧。”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院长对加马什说:“我们会合作的,探长。我已经取消了噤声之誓。现在可能大家还是倾向于保持沉默,但是沉默不再是他们恪尽的职责。”
他看向修士们,“你们有任何信息尽管说出来。不管谁是杀人犯,保护他都是没有道德意义和精神价值的。你们必须告诉加马什探长你们所知道的一切,并且相信他和波伏瓦探员,他们会甄选出哪些是重要信息。这是他们要做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祈祷、劳作和对上帝沉思,歌唱上帝和这两位的荣耀。这两位,”他对加马什和波伏瓦点了下头,“会找到凶手的。”
他的声音很冷静,诉说着实情。这个人说话不多,现在却发现自己说着“凶手”之类的词汇。他感到了压力。
“我们的秩序已经被检验了几百年,这又是一次检验。我们真的相信上帝吗?我们真的相信我们所说的和所吟唱的一切吗?或者,信仰给了人们以便利?难道它在遗世孤立中变弱了吗?当面临挑战时,我们却做着最容易做到的事。我们保持沉默。这不就是等同犯罪吗?如果我们真的有信仰,那么我们必须有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们不应该保护凶手。”
一个修士站起来,朝院长鞠了个躬。
“神父,你说我们的秩序已被检验了几百年,这是事实。我们曾遭受迫害,被逐出修道院,遭受囚禁乃至火刑,到处躲藏,几乎灭绝。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些当局者,因为像他们这种人,”他向加马什和波伏瓦挥了下手,“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所谓的真相而行动。此人刚才还承认,为了真相他们会不惜侵犯我们修道院。而现在,你却要我们帮他们的忙?是你邀请他们进入我们修道院的,给他们床睡,分走我们的食物。院长,勇气从来不是我们的弱点。审判才是。”
说话的是个较年轻的修士,加马什估摸他年近40。他说话自信而又合情合理,十分明智。有些修士在点头,但大部分人移开了目光。
“你让我们相信他们,”他继续说道,“凭什么?”
说完他便坐下了。
并未埋头面前餐桌的修士们,先看看发言的修士,又看看院长,最后都盯住了加马什。
加马什说道:“因为你别无选择。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卷入进来了。身后的门已经关上,结果不言而喻。波伏瓦探员和我会查出是谁杀害了马蒂厄,给他以公正。”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并非神的公正,而是此刻这世界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公正。”加马什继续说道,“由我们魁北克同胞决定的公正。因为不管你们怎么想,你们都不比你们的同胞高出一等。你们、我、院长,还有送我们来这里的船夫,大家都一样,都是魁北克的公民,都必须遵守这片土地上的法律。当然,你们可能还要遵守你们信仰规定的道德约束。但是我可以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它们是一样的。”
显然,加马什有些恼怒。并非因为他遭到了挑战,而是因为这修士的高傲自大,这修士赋予他自己的优越性和殉道精神。而其他人还支持他。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这点加马什可以看得出来。他突然间清楚地看出了其他一些东西。这个自大的修士帮了他一个大忙,先前还只是朦朦胧胧的线索理出了头绪。
这个群体是分裂的。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而谋杀案的悲剧不但没有在他们之间架起桥梁,反而令这鸿沟越发得大了。加马什知道这黑暗的裂缝里隐藏着些东西。他和让·居伊若能找到这东西,就会发现它和信仰或者上帝没什么关系。
他说完便和波伏瓦闷声向教堂走去,修士们目瞪口呆。
“看把你气的。”波伏瓦一边说,一边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大步流星的加马什。
“我是气坏了,不过我可没喝多。”加马什微笑着说道,“让·居伊,看来我们到了地球上一座唯一不酿酒的修道院。”
波伏瓦拉了一下加马什的手臂让他慢些。加马什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
“你这个老……”
看到加马什的表情,波伏瓦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跟着笑了。
“你这不过是在演戏。”他压低声音道,“你冲出来,是想告诉那个混蛋修士,你不会像院长一样任人摆布。”
“也不全是演戏。不过,我确实想要其他人知道那家伙并非可以为所欲为。对了,他叫什么?”
“多米尼克?多纳特?”
“你不知道,对吧?”
“还真说不清。对我来说他们都一个样。”
“好吧,请你去查清楚。”
他们继续走着,这回慢多了。到达教堂时,加马什停住了,瞥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走廊,随后穿过教堂中心,波伏瓦跟在他身边。
他们两人穿行走过靠背长椅,拾级而上,又越过圣坛,加马什走到前排唱诗班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这是副院长的位子。加马什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晚祷时这儿是空的。这位子直对着院长坐的地方。波伏瓦在加马什旁边坐下。
“你脑袋里是不是唱响了胜利之歌?”他耳语道。加马什笑了。
“我给他们施点压力,就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反应很有意思,让·居伊,你不觉得吗?”
“修士们那么自大,这很有意思?这我得跟媒体说说。”
正如这一代的魁北克人一样,波伏瓦对教堂毫无贡献。教堂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一点和上一代人不一样。天主教堂是父母、祖父母那辈人生活的一部分。教堂统治了他们的生活。神父告诉他们吃什么,做什么,给谁投票,想些什么,相信什么。
告诉他们生越来越多的孩子。让他们贫穷,无知。
他们在学校里被殴打,在教堂里被谩骂,在密室里被羞辱。
经历了这一代人之后,他们终于走了出去。教会指责他们不忠,并以永远的诅咒来威胁他们。
不,波伏瓦对修士们赤裸裸的虚伪并不感到惊讶。
“我发现他们的拉帮结派很有意思。”探长说。尽管他的声音很低,但教堂里依然有回声。他意识到这里是最佳的听音位置。就在这儿,放凳子的这个地方。这座教堂是专为声音而设计的。为了让声音能聚合起来和发散开去,设计了这个完美的角度。因此,只要在这个教堂里,即使是轻声细语也能被听得真真切切。
这里要变革,加马什想着。不是把水变为酒,而是要提高话语权。
多么奇怪,噤声之誓竟能创造发声的奇迹。
这里不适宜私密谈话。但此时此刻,探长并不在意他俩的谈话会被偷听。
“是的,这一点相当清楚,”波伏瓦同意,“他们表面看心平气和,实际上心里却暗藏怒火。那个修士不喜欢院长。”
“比这还糟,他甚至都谈不上尊敬院长。一个人有可能不选择自己的上级作为朋友,但至少你会尊重他们,相信他们。可这修士的话那全然是一种攻击,他公然指责院长判断力不佳。”加马什说。
“也许他说得没错。”波伏瓦说。
“也许吧。”
“院长竟然能让他说完那些话。要是你,你会允许吗?”
“让别人这样羞辱我?你显然没留意,这种事儿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是要是你的下属羞辱你呢?”
“你知道,那也发生过。而且,我不会炒他们的鱿鱼。我会追根溯源,找到问题出在哪儿,那才是更重要的。”
“那么,你觉得这次问题出在哪儿呢?”
问得好。这个问题加马什离开餐厅,穿过教堂时,一路都在问自己。
显而易见,修道院内是拉帮结派的。事实上,谋杀案并不是一次孤立的事件,很可能是一连串不断升级的争斗的结果。
副院长被人用石头袭击。
而院长刚刚也被袭击,用的是言语。
一个是被当场杀死,另一个则要慢慢忍受折磨。他们会不会受制于同一团伙?院长和副院长是同一立场还是不同立场的?还是,根本相互对立的?加马什的视线越过石板地面,穿过圣坛,看向对面院长坐的位置。
两个年龄相仿的人彼此对视了几十年。
一个掌管修道院,另一个掌管唱诗班。
下午在花园的时候,加马什曾把院长叫到一边说了会儿话,他得出的印象是院长和副院长的关系很亲密。
可能比在教堂事务上该有的关系还要亲密。
加马什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确实,他对此完全理解,而且,如果这些人有谁没能从彼此身上找到慰藉,那他还觉得奇怪呢。这对他来说完全是很自然的事。但他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不和。裂痕到底是从何而起?是什么轻微的小事还是什么其他的导火索,引发了这一切?
而且他想知道,院长和副院长当时站在哪儿。是站起一起,还是分开的?
探长回想起西蒙过来通知晚餐之前年轻修士所说的话。加马什把他们当时的谈话告诉了波伏瓦。
“这么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对唱片的事感到高兴,”波伏瓦说,“我想知道为什么。这可是件大好事啊。要知道,这肯定能为修道院带来一笔财富。那样一来,换个新屋顶,修个新管道,再换个新地热什么的就容易多了。我打赌他们在供暖系统上花的钱肯定来自唱片收入。”
“还有,马蒂厄显然在计划录制新唱片。”加马什说。
“你认为有人为了阻止他而杀了他?”
加马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缓缓地转过头。波伏瓦感觉到探长发现了新东西,也向黑暗中望去。
教堂里,唯一的亮光就是圣坛后面墙壁上的壁灯了,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然而在黑暗中,他们还是辨认出一些小小的白色形状,像小船一样。
慢慢地,这支船队现出了形状。原来是修士衣服上的白色兜帽。
他们回到了教堂,正站在黑暗里注视着。
聆听着。
波伏瓦转向加马什,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只有靠得很近才能注意到,他敏锐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波伏瓦想,他竟一点都不惊讶。不,不只是不惊讶,他好像还希望他们出现,听到刚才的对话。
“你这个老……”波伏瓦小声嘀咕道,心想,修士们会不会连这话也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