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傍晚时分布置起案件调查室,就设在副院长的书房。加马什探长则在看先前波伏瓦对修士们的问询记录以及对某些人的深度访谈。
一幅画卷铺展开来,虽说很难讲有多么精确,不过人和人、人和事都清晰、出奇地一一对应起来。
当天早上5点,守夜祈祷之后,修士们吃过早餐,开始为一天准备。7点半,又有一场祷告,是晨祷,到8点15分结束。之后他们就开始一天的劳作。
他们的活计有许多种,可对个人来说每天的劳动内容大同小异。
有人负责园艺,有人负责禽畜,有人负责清扫修道院,有人负责整理档案,有人负责做修缮,还有人负责做饭。
时间一久,每个人对自己所干的事情都很精通。无论是厨师、园艺师,还是工程师或是史学家。
并且,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极出色的音乐家。
“让·居伊,这怎么可能呢?”加马什从记录本上抬起头,问道,“他们都是卓越的音乐家?”
“你在问我吗?”波伏瓦的声音从桌下传来,他正试图重新连接笔记本电脑,“傻人有傻福?”
“你能把那玩意捣鼓好才是傻人有傻福呢,”探长说,“我认为这儿一定有个专门机构在运转。”
“你不会是说神职人员吧。”
“不完全是,但我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不对,他们一定是被招募的。”
波伏瓦从桌子下面看过来,他的黑发乱蓬蓬的,“就像招募曲棍球运动员那样?”
“和你被招募时的情形一样。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看到你正在警察局的物证室里耍威风。”
波伏瓦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由于没有人愿意与他共事,他被赶到了地下室。这并不是因为他能力差,而是因为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尽管波伏瓦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嫉妒他。
基于他只适合做一些毫无生气的事情,他被分配到了物证室。
他们想让他辞职,期望他辞职。而且,说实话,他都准备要辞职了。这时加马什探长来了,他来组建团队调查一起谋杀案。他到物证室来找一条证据,在那儿发现了让·居伊·波伏瓦警员。
并且邀请这个失意者加入调查。
那一刻波伏瓦永远都不会忘记。审视着探长的眼睛,波伏瓦自以为是的话语闭口没说出来。他经常被亏待、被戏耍、被侮辱、被欺负。他几乎没抱希望,觉得这可能是另一个恶作剧。这似乎有点太过残忍了,欺负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因为波伏瓦感觉自己在那里待得快要憋死了。曾经他只想成为一名警员,而这梦想离他越来越远。
但是现在,眼前这个高大的人,自降身价提出要把他带走。
探长是来拯救他的,虽然他们彼此还很陌生。
波伏瓦警员发过誓再也不信任任何人,可他却相信了加马什。那是15年前的事情了。
难道这些修士们也是被人招募的?有人找到他们,甚至是,拯救了他们?然后带他们来到了这里?
“这么说,”波伏瓦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掸去裤子上的灰尘,“你认为是有人把修士们引到这座修道院来的?”
加马什笑了笑,从老花镜上方看着波伏瓦,“你有一种天赋,让每件事听起来都特别可疑,甚至称得上是种预兆。”
“谢谢。”波伏瓦重重地坐到一把硬木椅子上。
“能用了吗?”加马什朝笔记本电脑努努嘴。
波伏瓦按了一些键,“电脑能用,但连不上网。”然后又继续敲打连接键,仿佛那样就能连上。
“也许你应该祈祷。”探长建议道。
“如果要祈祷的话,那我肯定是祈祷给我们些食物。”波伏瓦放弃了,不再尝试连接,“你说什么时候吃晚饭?”
波伏瓦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蜡纸包,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然后打开。
“这是什么?”探长探身上前问道。
“尝尝。”
加马什拿起一块巧克力,他手指硕大,夹在手指中间看起来只一丁点儿。接着他就吃上了。看到探长脸上的表情由惊转喜,波伏瓦笑了。
“蓝莓味的?”
波伏瓦点点头,“就是那种小野果,浇上巧克力酱。当地盛产这种果子,他们拿它来做蓝莓味巧克力。我在寻找修士时发现了这些巧克力,看来这才是最好的收获。”
加马什大笑,两人一起吃完了那几块巧克力。探长不得不承认,这无疑是他吃过的最棒的巧克力,尽管他这辈子巧克力吃得不多。
“让·居伊,你说,这里一共24个修士,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
“很小。”
“而且,他们的嗓子都不仅是一般的好,而是让人称绝的那种;还要是,这些声音和在一起,和声听起来特别和谐。”
“或许,他们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波伏瓦提醒道,“会不会就是唱诗班指挥,那个死者,把他们训练成这样的?”
“可他总得按照什么来指挥吧?尽管我对音乐十分外行,我也知道一个好的唱诗班远不是把几个好嗓音集中在一起那么简单。必须要唱得准确,嗓音又能互补,还要和在一起非常和谐。我认为这些修士来到这里不是出于偶然,他们都是被特别挑选出来,是来唱圣歌的。”
“或许他们是为了唱圣歌而专门培养的,”波伏瓦说,声音低沉,挤眉弄眼,“或许这是梵蒂冈的密谋,在音乐里放上控制大脑的东西,引诱人们回到教堂,组成一支‘僵尸军队’。”
“天哪,好家伙,你太有才了。确实如此啊。”加马什敬畏地看着波伏瓦打趣道。
波伏瓦大笑,“你当真认为这些修士是被特别挑选出来的?”
“有这种可能,”探长站起身,“你继续弄。能和外界联系上就好了。我去找守门人谈谈。”
“为什么找他?”波伏瓦在加马什身后追问道。
“因为他最年轻,可能是最后一个来这里的。”
“谋杀案的发生,往往是因为事情起了变化,”波伏瓦说道,“一定是某件事导致马蒂厄被人谋杀。”
“几乎可以肯定,这谋划有一段时间了,大部分谋杀案都要过好多年才会真的发生,往往是某个事件或者某个人,打破了之前的平衡状态。”
这正是加马什和他的团队要做的,捕捉那些常常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能是一句话,一个眼神,抑或是一丝轻蔑之意,最终引出“怪兽”做出发狂的致命伤害。总有某件事让一个正常人变成杀人犯。能让一个修士沦为杀人犯,这一定要比大多数情况费时更久。
“修道院最近有什么新变化?”加马什问,“估计就是吕克的到来吧。也可能正是他的到来,某种程度上搅扰了修道院里的均衡与和谐。”
探长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波伏瓦接着干活。在查看网络连接哪儿出了问题时,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物证室。那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地狱。他也想起来了,那扇门上也印刻着“守门人”。
这位年轻的警官顺着这个想下去。
难道吕克招人恨?肯定是,要不怎么会被困在那里。修道院里的其他工作都有它们的作用,只有吕克的工作除外。毕竟,对于一扇从来不对外人打开的门来说,要一个守门人做什么呢?
加马什穿过走廊,不时碰到修士。他开始能认出他们了,尽管还不能把所有人的名字和相貌一一对上。
这是阿方斯?那是费利西安?
修士们几乎总是一脸祥和,双手习惯性地插在低垂的衣袖里,探长明白了,修士就是这样的。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总会迎上他的目光,点头致意,有几个修士甚至还大胆地冲他笑了笑。
从远处看,他们都是那样平静、节制。
可一旦挨近,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加马什能看出他们眼中的不安。那是一种请求。
是请求他离开?留下?施以援手?还是请他不要干涉?
他刚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时,也就是几个小时前,这儿似乎一派祥和、安宁,且美得惊人。那简朴的围墙并不给人冰冷之感,反给人无限慰藉。阳光穿过凹凸不平的玻璃,折射出红的、紫的、黄的光束,分开来看色彩单一,可合在一起,就变得令人目眩。
就像这座修道院,由一个个的修士组成。单独来看他们,他们无疑很异常,但是合在一起,他们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集体。
有一点除外,阴影。或许,阴影是必要的,是为了凸显光明。
加马什穿过教堂时,迎面走来一位修士。
这是狄默思?还是纪尧姆?
他们擦肩而过,互相点头示意。加马什再次从这位不知姓名的修士眼神里捕捉到了点什么。
或许每位修士都有个不同于与他人的私密请求,内容取决于他是谁,本性如何。
这一位,乔伊?显然希望加马什离开。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觉得加马什像个活动的布告栏,四处散播着副院长被谋杀了的消息,昭示这个团体并非亲密无间。
确实他们本该只做一件事,敬奉上帝。但是,这座修道院反其道而行,以至于现在发生了谋杀案。加马什此刻就像一个感叹号,向众人活生生地揭示着这一事实。
探长往右一拐,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那扇紧闭的门。他对修道院渐渐熟悉起来,比之前感觉舒服多了。
修道院的整体布局呈十字架形,以教堂为中心,向四面展开。
现在,外面已经黑了下来。教堂里点起微弱的烛光,感觉像是午夜。不过探长看了眼手表,发现不过才6点半。
印刻着“守门人”的大门关着,加马什敲了敲。
敲过门,他就站在那儿等着。
他听到里面有一点响动,是翻动纸张的声音,只翻了一页,然后一切重归于沉寂。
“吕克,我知道你在里面。”加马什压低声音说道,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像大灰狼。他又听到了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有人来开门了。
吕克很年轻,20岁出头的样子。
“谁?”修士问。
加马什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年轻人直接跟他说话。但只一个词,加马什就听出吕克的嗓音饱满洪亮,可以断定是个悦耳的男高音。尽管年轻人长得跟芦苇似的修长纤瘦,他的声音却不这样。
“我们能谈谈吗?”加马什问,嗓音比年轻人的深沉。
吕克的目光越过加马什的肩头,四处扫视。
“没别的人。”探长说。
“谁。”他重复了一遍,双手抱在胸前。
这是对其他泰然自若的修士的拙劣模仿,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镇静。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备受折磨,他既怕见到加马什,真见到了却又如释重负。他既想让加马什离开,又想让对方留下来。
“已经有人问过我话了,先生。”
虽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他的声音听上去也非常悦耳。噤声之誓把它埋没起来,真是遗憾。
“我知道,”加马什说,“我看过问询记录了。马蒂厄被发现的时候,你待在这里。”
吕克点了点头。
“你唱歌吗?”探长问。
换作其他任何情景,一上来就问嫌疑犯这种问题似乎十分可笑,但是在这里并不显得如此。
“我们所有人都唱。”
“你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多久了?”
“10个月。”
吕克迟疑了一下。加马什以为他会精确地告诉自己他来这儿的天数、小时数甚至是分钟数,打从他跨过那扇沉重的大门算起。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音乐。”
吕克回答得这么言简意赅,加马什不知道他是故意不配合,还是噤声之誓使然。
“你能不能把话说得详细一点?”
吕克似乎被惹火了。
这是个身穿修士服,却刻意隐藏自己脾气的年轻人,加马什心想,沉默能隐瞒很多事情,最起码他想隐瞒什么。加马什知道,大多数的情绪最终都要找到宣泄口,愤怒更是如此。
“我听过那张唱片,”吕克说,“那些圣歌。我本来在从这儿向南、靠近边境的一个修道院做见习神职人员。他们也唱圣歌,但与这里唱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很难说清它们的不同。”一说到音乐,吕克的神情变了,变得异常平静,和之前假装的平静完全不同,“我一听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修士们唱的圣歌,就知道这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
吕克竟笑了起来,“我想我应该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更接近上帝。而事实是,我觉得我在任何修道院都能找到上帝,但不是随便在哪里都能找到圣歌,只有这儿可以。”
“马蒂厄的死必是一巨大损失。”
年轻修士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的下巴抖动了下,激动难掩。
“你根本无法想象。”
加马什猜想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副院长也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吕克点点头。
“你还会继续留下吗?”加马什问道。
吕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用手揉着长袍,“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去哪里。”
“如今,这儿就是你的家?”
“哪里有圣歌,哪里便是我的家。巧的是,圣歌就在这里。”
“音乐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吕克抬起头,审视着探长。
“你可曾坠入过爱河?”
“是的,”加马什应道,“现在我还徜徉在爱河中。”
“那你就能理解了。我听第一张唱片时立马就爱上了它。我以前待过的修道院里有位修士有这张唱片。那是几年前,这张唱片刚刚发行。他拿到我的房间,放给我听。我俩都在修道院的唱诗班,他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评价这唱片的。”
“你当时是怎么评价的?”
“我什么也没评论。一生中,我头一次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感觉。我一遍又一遍地听那张唱片,之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听它。”
“它能为你带来什么?”
“陷入爱河能为你带来什么?你又何尝能真正解释得清?它填补了我的空虚,我以前从没意识到的空虚;它治愈了我的寂寞,我以前竟也没有感知到自己是如此寂寞;它给我带来欢乐,带来自由。我想这就是它最为神奇的地方。刹那间,我顿觉自己为人所爱,安享自由。”
“所谓的神魂颠倒?”加马什思忖了片刻,“经历一场精神体验?”
吕克又一次凝视着探长。
“不是正经历‘一场’精神体验。精神体验我此前有过多次。这儿的每个人都有,否则我们也就不是修士了。而这是场别样的心理感受,与宗教完全分离,与教堂完全分离。”
“什么意思?”
“我邂逅了上帝。”
加马什琢磨着这句话。
“在音乐里?”他问道。
吕克点点头,一时难以言语。
让·居伊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保,随后将视线转向他们带来接收远程信号的便携式卫星天线。
它有时能正常工作,有时不能。
为什么有时能连上,有时又连不上,波伏瓦永远想不通。每次他都同样连接,同样调试。每回调查中他采取的都是相同步骤。
然后等待令人费解的结果,时而能连上,时而又连不上。
“他妈的。”他喃喃道。还好,不是所有设备都连不上,他的黑莓手机能连接上。
他打开副院长办公室的门,朝外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他坐下来,用大拇指费力地按出一条短信。此前在手机上写邮件,他都只用一个个词或一些符号,现在,他都写完整的句子。比如,“you”,他用了单词全拼“y-o-u”,而不是单个的字母“u”。他从未用过标点符号来表示笑脸或者眨眼,他喜欢说出来,用语言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并不难。和安妮在一起,他的感情一直都明朗而简单。
他很幸福。他爱她,想念她。
还有,就算他想用简写或符号,还找不到能完全表达他情感的。甚至词语都不足以满足他的表达。但这已是让·居伊能找到的最好表达方式了。
每个字、每个空格,都拉近了他们彼此,都带给他不仅仅是开心,更是欢乐。
安妮能读到他专为她写的这些话语。
他爱她,他写道。他想念她,他写道。
她也会给他写。不是简单的回复,她跟他说说自己的情况,讲述她一天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可是他不在身边,她是那么的孤独寂寞。
她正和母亲共进晚餐。但她要等他和她父亲回来,然后他俩一道告诉父母他们的恋情。
快点回家,她写道。我想你,她写道。我爱你,她写道。
他时而感觉她就在身边,时而感觉她远在天边。
“所以你来到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加马什说。
“嗯,简而言之,是这样的,不过这只能是微缩版的说法,”吕克说道,“凡与教堂有关联的事从不简单,总是一言难尽。”
吕克放松下来,但是提到这个问题,他就有点偏离关于音乐的谈论,似乎增强了戒备心。
“那完整的版本应该是怎样的?”
“事实上,找出是谁录制了这一唱片,确实费了些时日。我以为是从欧洲的某个修道院录的。”
“即便是在欧洲,你也愿意前往?”
“若你爱的女人在法国,你会去找她吗?”
加马什笑了。这个年轻人说中了,直截了当,点到要害。
“就是我的妻子,”加马什说,“哪怕她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她。”
“我希望这不会发生。”
“嗯,言归正传。可你不得不去查查,唱片是哪儿出的?”
“我只有这张CD唱片,但上面什么也没提到。至今这张唱片还在我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加马什也有这张CD。他是一年多前买的。并且,他也仔细查看过唱片套上的说明文字,以期找出这些修士是谁。可惜那上面什么都没标注,只有圣歌曲目目录。唱片封面简单地印着一个行走中的修士的侧脸。是个很典型的修士形象,一看就很抽象也很传统。这张唱片上没写工作人员,甚至连名称都没有。
它看起来很不专业,实际也确实很业余:声音有回音,音色匮乏。
“那你是如何找出这是谁制作的?”
“和其他人一样,我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有记者对其进行了追踪调查。这简直难以置信。不仅仅是我,所有修道院的人都感到很震惊。报道不仅说了他们来自魁北克,还说他们是吉尔伯特派的。这个教派不在教会现存名单中。教会记录上面说他们在400多年前便已灭绝了,要么被杀光了,世界上已无吉尔伯特派修会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加入其中的?”加马什追问道。
“院长神父曾到访我们修道院,听我吟唱……”吕克突然一脸羞涩。
“说下去。”加马什说。
“好的,我的嗓音与众不同,音色特别。”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可以跟任何一个唱诗班合作,而且都能配合得很好。”
“你和声唱得好?”
“我们唱的是单声圣歌,也就是说我们同一时间唱的是相同的调子,但是各自的声音不同。我们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和声,但我们演唱时这么多的声音必须和谐一致。”
加马什略略思考了一下这二者之间的区别,点了点头。
“我就是和声。”
这还真有点大言不惭。此话一出,探长定定地盯着这个年纪轻轻的修士,一袭简单的长袍,一口浮夸的定论。
“什么?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请别误会,唱诗班并不需要我,这张唱片就是证据。”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探长看来,他这会儿的谦虚也太假了。
“我是说,任何唱诗班,只要有我加入,效果总会更好。”
两个人面面相觑。加马什忽然明白,修士可能不是在夸口或吹嘘,他可能只是简单地说出事实。正如修士可能学会了接受自己的失败,可能他们也学会了悦纳自己的天赋,而不会为了虚假的谦逊,假装自己没有。
这个人并不隐藏自己的天赋,但是,因为他发过噤声之誓,使得他的声音埋没在一个远离人群和观众的修道院里。
除非……
“这么说,第一张唱片上没有你。”
吕克摇了摇头。
“不过,还有计划再出唱片?”
吕克停顿了一下,“是的,马蒂厄对此很兴奋,他都选好了所有的曲目。”
加马什从背包里抽出那张纸,“有这首曲子吗?”
吕克从探长手里拿过那张纸,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动不动。他眉头紧蹙,摇了摇头,把纸还给加马什。
“我说不清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它不是什么。这不是格里高利圣咏。”
“你怎么知道?”
吕克笑了,“圣歌,就像十四行诗或俳句一样,有很清晰的规则,规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格里高利圣咏是有关准则和真诚的,讲求驯服教规的谦逊以及超然教规的灵感。令人感到挑战的是在遵循这些规则的同时还要超越它们,向上帝吟唱但又不能压制自我。至于这张纸,”他指着加马什手中的纸,“只能说是胡言乱语。”
“你是说歌词?”
“我看不懂歌词。我是指节奏、韵律。相差得太远了。它节奏太快,跟格里高利圣咏边儿都不沾。”
“但它有这些,”加马什指着歌词上面的波浪线,“纽姆符,对吧?”
“是的。但它可能是有意混淆视听。”
“混淆视听?”
“它有意让人一眼看上去以为是格里高利圣咏。它这是在伪装,骗人。你在哪儿发现它的?”
“在马蒂厄的尸体上。”
吕克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加马什知道无论一个人有多大的决心,有两件事是无法作假的:一是脸色发白,一是脸红。
“你从中看出了什么端倪,吕克?”
“看得出来,副院长是死于守护自己珍爱之物。”
“是这个?”加马什举起那张纸。
“不,根本不是这个。这个,想必是他从修道院某个人那儿夺到的。此人正想方设法要让圣歌闹笑话,让圣歌变成令人厌恶之事,而副院长在尽力制止。”
“你是说有人想用这个来羞辱圣歌?”
“此人很懂格里高利圣咏和纽姆谱,他知道怎么嘲弄圣歌。这个人肯定故意这样做,好羞辱大家。”
“你刚刚说,是这里的某个人。是谁?”加马什注视着年轻修士。
吕克不说话了。
加马什等待着。他意识到比起激烈的言辞羞辱,沉默有时对这些修士是很有用的策略,更令人难以忍受,更加咄咄逼人。但在此时,沉默反会令他们感觉安慰,如把话说出来,倒可能会吓到他们。
“是谁这么憎恨马蒂厄,要愚弄他的生命之作?”加马什追问,“谁这么恨他,恨到要杀了他?”
吕克还是闭口不说话。
“如果这里的每位修士都热爱圣歌,为何会有这么一个人要来羞辱它,要把它变成你说的,令人厌恶之事?”加马什举起那张纸,身体略微前倾。吕克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点,但他几乎无处可退。
“我不知道,”吕克说,“我要是知道,一定告诉你。”
探长审视着吕克,心想如果他知道估计会说的。吕克热爱圣歌,而且很明显,他十分崇拜、尊敬副院长。吕克不会包庇一个杀掉副院长、葬送圣歌的人。不过,就算他不知道是谁干的,他心里肯定有怀疑对象。正如院长早些时候说过的,加马什需要证据,修士只需要信仰。吕克相信自己知道杀害副院长、愚弄圣歌的罪魁祸首吗?还有,他是否太过自大,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亲自处理?
探长紧盯着修士的眼睛,最后开口说话了,语气坚定。
“你必须帮我查出真凶。”
“我一无所知。”
“但你有怀疑对象。”
“不,我没有。”
“杀人犯就行走在这院墙之内,年轻人。凶手被困于此,和我们待在一起,和你待在一起。”
加马什看到吕克眼中露出恐惧。这个年轻人终日独坐,他腰间的绳上挂着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一把钥匙。谁要想出去,只能通过他。如果杀人犯想逃跑,只能先杀了这个年轻人。吕克了解这一点吗?
探长稍稍收回了身子,没退回太多,“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我只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唱片。”
“你是说新唱片?副院长正准备制作的?”
吕克停顿片刻后摇了摇头。
“是先前出的那张?第一张唱片?”
吕克点了点头。
“谁不喜欢?”
此时的吕克看起来糟透了。
“你必须告诉我,孩子。”加马什说。
吕克向前倾了倾身子,想对加马什耳语。他的眼睛飞快地望向昏暗的长廊。加马什探身过去,以便能听清楚。
但还未说出一个字,吕克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果然在这里,加马什先生,你的探员说你可能在这儿,我来领你去吃晚餐。”
西蒙,院长的助理,站在走廊里,他离守门人的门房只几步远,手放在袖子上,谦恭地点头致意。
加马什在揣测,他是否听到了刚才自己和吕克的对话。
这个修士似乎从未真正闭起过眼睛,他注视着所有的事和人。加马什怀疑,他应该听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