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马什起身离去,快步走向音乐响起的地方。
一进教堂,他就被吟唱声所包围。声音从墙上、地板上、椽上传来,仿佛这座房子是由纽姆符搭建而成的。
探长一边走着,一边快速打量四周,眼睛扫视着教堂里的角角落落,迅速将一切尽收眼底。就要走到教堂正中心的时候,他才看到有修士出现在眼前。于是,他停了下来。
修士们又都归来。他们排着队,从教堂边的一个墙洞进入。长袍上的兜帽都掀上去了,掩盖住了低垂的头,手臂环抱着身体,两手插进宽大的黑色衣袖里。
全都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不见一寸皮肤,不见一根头发。所见根本不能让人信服这是一具具血肉之躯。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向前移动,嘴里吟唱着经文。
没错,书本上的纽姆谱搬到了现实中,听上去就是这个样子。
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唱诗班举世闻名,他们在吟唱着祷告词,吟唱着格里高利圣咏。尽管千百万人都曾听过他们的声音,但此番场景却鲜有人见过。实际上,据探长了解,他应该是唯一一个见到此种场景的人。确切地讲,他应该是真切地站在教堂里,亲眼见到修士们的第一人,也是头一个见到他们在这儿吟唱的人。
“你到底是找到他们了。”一个声音从加马什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只见波伏瓦朝圣坛和修士们点点头,面带微笑,“不需要谢我了。”
看到波伏瓦一脸轻松,加马什也面露笑容,松了口气。
让·居伊走过来,来到探长身边,看了眼手表,“现在5点钟,礼拜时间到了。”
加马什摇摇头,嗟叹了一声。自己可真傻,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但凡是个魁北克人,只要生于教堂失宠之前,无人不知每天下午5点钟是礼拜时间。5点一到,修士但凡还活着,总会克服各种困难前往。
虽然,这并不能解释他们刚才去了哪里,却足以说明他们为何回来。
“沙博诺局长在哪里?”加马什问道。
“他在楼下,在那里。”波伏瓦伸手指向教堂对面,越过这些修士,指向远远的尽头处。
“你待在这儿。”探长说道,朝波伏瓦所指的方向走去。恰在这时,远处的门突然被推开,沙博诺闪了进来。加马什暗想,沙博诺脸上的表情就和自己刚进来时的表情一样。
迷惑,警觉,怀疑。
最终,是惊奇。
看到加马什,沙博诺局长点头招呼,然后快速沿着墙边走来。绕过吟诵经文的修士们身边时,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们。
他们按顺序依次在圣坛两侧的靠背长木椅前停下,圣坛的两边各有两排座位。
最后一个人也停下了。
那人一定是院长,加马什猜想。虽然院长也是一身简单长袍,纤细的腰间系着一根长绳,看起来与他人并无不同,但探长仍能肯定他就是菲利普主教。他的某种风度、某种举止,他身上特有的某种东西,总让他和其他人有所不同,一眼就能把他和其他人分辨开来。
“探长,”沙博诺来到加马什身边,轻声问道,“他们是从哪里回来的?”
“从那儿。”加马什说,指向教堂的墙边。可是眼前只有一堵石墙,看不见门。局长回头看看加马什,加马什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也无法解释。
“我们得离开这儿。”波伏瓦说,朝修士们的方向迈出一步,但是探长拦住了他。
“等一下。”
院长一停下,吟诵便结束了。修士们仍然站在那儿,面对面,一动不动。
波伏瓦和沙博诺面朝修士,也站在那儿,等待加马什发出信号。加马什正盯着修士们,盯着院长,目光犀利,随后,他有了主意。
“去把马蒂厄的尸体搬过来。”
波伏瓦虽一脸疑惑,还是随着沙博诺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俩便抬着担架回来了。
修士们纹丝不动,显然无视这些站在过道里凝视着他们的人。
随后,修士们齐刷刷地放下兜帽,但仍然直视着前方。
不对,他们并非在直视前方。加马什突然意识到他们双眼紧闭。
他们是在祈祷,默默地祈祷。
“跟我来。”加马什小声说道。三人走向教堂的中心,步履缓慢。
而这群修士,即便如何专注祈祷,也不难听出他们正走来,他们的脚步一声声落在地板上。加马什探长心想,这脚步声对修士而言,该有多烦人。
自从300多年前院墙耸立那刻起,他们做礼拜时从未受过任何干扰。一样的礼拜,一样的程序,熟悉且舒适。一切都可预见,一切都属于他们自己。祷告过程中,他们除了自己的吟诵声,还不曾听过任何其他的声音。
直到这一刻。
外界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们,从厚重院墙的缝隙悄然而入。这缝隙是这起犯罪所致。然而,加马什心里明白,打破这一神圣和他们私密生活的并非他,而是那个杀人犯。
今早花园里发生的这起惨案已然牵涉太多,招致了刑事调查组探长的到来。
他迈步走上两级石阶,只身来到修士队列之间。
探长示意波伏瓦和沙博诺把尸体放到圣坛前的石板地上。
顿时,一片寂静。
加马什仔细观察一排排修士,看看是否有人窥视。毫无疑问,有一个人在偷看。
是他,院长的助理西蒙。他神情凝重,眼睛微睁。显然,他并未全神专注于祷告,没有全身心地与上帝同在。发现加马什在看他,西蒙把眼睛完全闭上了。
加马什明白西蒙在这儿犯了个错。他本来就怀疑西蒙是否一直这样,只是一直无法完全肯定。
然而,西蒙眼睛的这点颤动,正如他大叫一声一样,出卖了他。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群体,每天生活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交流,只是少用言语罢了。他们即便是很小的一个手势都富有深意,而这个圈子以外的人常会错失他们要表达的信息。
加马什知道他也会错失信息,如果不是格外小心的话。他错失了多少信息呢?
正在这时,所有修士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一时间,加马什觉得自己被人看了个透,有点愚蠢,就好像是在本不该被捉的地方却被人逮了个正着。比如,在做礼拜时站在圣坛上,站在死人边上。
他看向院长,只有菲利普主教没在盯着他。相反,院长冷静的蓝色眼睛把目光停留在加马什带来的“人”身上。
是马蒂厄。
在接下来的25分钟里,修士们都在做晚祷,加马什他们并排立在教堂的靠背长椅前,跟随修士们坐下,起身,鞠躬,坐下。然后,再次起身,坐下,跪拜。
“我肯定掉肉了。”波伏瓦咕哝道,又站了起来。
只要不在沉默状态,修士们就吟唱格里高利圣咏。
让·居伊·波伏瓦重新坐回到硬邦邦的靠背长木椅上。他是能不去教堂就尽量不去的。有几次是因为参加婚礼,但如今魁北克人更喜欢同居而不愿步入婚姻殿堂,婚礼也就少了。大部分还是因为参加葬礼,然而在教堂举行的葬礼,现在也变得愈加罕见了。如今,就连魁北克年迈的老者,他们死后也倾向于在家举行遗体告别。
在家里举行遗体告别可能无法受到教堂的护佑,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与信仰背道而驰。
修士们静了下来,就那样静默着。
亲爱的上帝,波伏瓦暗自祷告,求求你赶紧让他们快点结束吧。
接着,修士们站立着,开始了另一首吟唱。
真他妈的见鬼,波伏瓦心里咒骂着,起身站立后,看了看身旁的探长,他也站立着,一双大手放在面前的木椅上,只是右手微微颤抖。尽管抖动得很细微,几乎看不出来,但是对于一个一向泰然自若的人来说,它显得尤为明显,难以忽视,而探长并没打算掩饰。不过,波伏瓦注意到沙博诺也正看着探长,也在注视那泄露心机的颤抖。
波伏瓦揣测着沙博诺是否知道有关探长的手会抖的故事。
他很想将沙博诺拉到一边,责备其不该这样盯着加马什颤抖的手。他想明确告诉沙博诺,探长的手在颤抖,不意味着他软弱无能;相反,只能证明他的强大有力。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学着加马什,一言不发。
“让·居伊,”加马什轻声道,眼睛凝视着前方,视线一刻不离修士们,“马蒂厄是唱诗班的指挥,是吧?”
“是的。”
“那么现在,谁是指挥?”
波伏瓦一时无语。现在,他不再一味忍受修士们绵延不绝的枯燥吟唱,开始细心观察起来。
长椅上有个明显的空位,就在院长的正对面。
那儿一定就是,这个如今躺在他们脚下之人曾经的立身之所,在那儿安坐、鞠躬、祈祷,指挥唱诗班吟唱枯燥经文。
之前,波伏瓦还自寻开心地想过,有没有可能副院长是自我了结的。他宁愿拿石头打死自己,也不愿与这群修士麻木地共度余生。
探员所能做的,是不要尖叫着撞上某根石柱,撞晕自己。
而如今,疑惑占据了他的大脑,他飞快转动着脑筋。
这问题问得好。
既然唱诗班的指挥已经过世,那现在谁是指挥?
“可能还没有指挥,”打量修士们一两分钟后,他低声说道,“这些经文想必他们早已了然于心。他们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吗?”
对他而言,他们吟唱的听起来完全相同。
加马什摇摇头,“我不这样认为。我想他们吟唱的内容一定是经常换,而且应该是天天换的。比如盛宴日啊,修士纪念日啊,诸如此类。”
“你的意思是说有很多种?”
波伏瓦看见探长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
“对,非常非常多,”加马什说道,“无穷无尽。”
“好吧。”停了片刻,波伏瓦又小声问道,“你对这些有所了解吗?”
“我知道一点,不是太多,”探长承认,“不过对于唱诗班,我还是挺了解的。我知道他们不能自己指挥自己,不像交响乐团,交响乐团可自行指挥。对于唱诗班,只要他们吟唱作品,就需要有一名指挥。”
“院长不能亲自指挥他们吗?”波伏瓦问道,看向菲利普主教。
探长也同样看向这名高挑、清瘦的男子。到底是谁在真正指挥这些修士?两人一边鞠躬,坐下,一边揣摩着:现在,究竟是谁负责指挥他们?
祈祷钟声突然响起,声音悠长圆润,一声接一声,穿过树林,越过河流。
晚祷结束了。修士们朝十字架鞠躬,然后排队离开圣坛。加马什他们三人站在靠背长椅边观望着这一切。
“我该向那个年轻修士要钥匙吗?”波伏瓦朝吕克挥挥手。吕克此刻正要离开圣坛。
“再等一下吧,让·居伊。”
“可船夫那儿怎么办?”
“如果他现在还没离开,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会很好奇,”加马什说道,仔细观察着修士们,“换作是你,你等不等?”
修士们离开圣坛,在教堂两边集合。是的,波伏瓦心想,瞥了一眼探长,要是换作我,我也会等下去。
修士们放下兜帽,露出脑袋,加马什可以看清他们的脸了。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好像刚哭过,有些人一脸警觉,有些人则疲惫不堪、紧张焦虑,还有些人兴致盎然,好像在看一出话剧表演。
对于看到的这些表情,加马什并不轻易相信。过于强烈的情绪经常会掩饰人们本真的情感。焦虑会看起来像犯了罪,放松可以被看成是高兴,而无法抚慰的巨大悲伤却经常让人感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最为强烈的情绪可以看似不动感情,一脸的镇静却常是内心波澜起伏。
探长扫视着各种脸庞,目光落在两张脸上。
年轻的守门人,在码头上迎接他们的那个吕克。加马什看见那把大钥匙在他腰间系着的绳子上晃来晃去。
吕克看起来最茫然。然而,今天上午很明显他非常焦虑不安。
加马什把目光转向院长的助理,一脸阴郁的西蒙。
他很伤心,整个人都被这种情绪笼罩着。
不是罪过,不是悲痛,不是愤怒,不是悼念。
只是纯粹的伤心。
西蒙正盯着圣坛,那儿还有两位。
副院长和院长。
他这深深的伤心到底是为了谁?为了哪一个?探长思索着,或者,他可能是为了修道院本身而伤心。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迷失了自己。
菲利普主教在巨大的木质十字架前停住,深深地鞠躬。现在,他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圣坛上,除了副院长,他的朋友的尸体以外,别无他人。
院长弯着腰,一直站在那儿。
加马什心想,这比通常的时间长多了吧?难道站起身,转身,面对夜晚,面对明天,面对明年,面对余生的每一天,这些,都令他难以承受?还是,地球的引力太大?
院长慢慢地直起身,站好。他甚至还刻意地拉伸了下肩膀,尽可能地站得更挺拔。
接着,他转过身,这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场景。
靠背长椅上坐着几个人。
院长想不通,为什么在神圣的教堂里竟然会需要长椅。40年前,他来这儿的时候就有长椅了,他死后长椅也将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从未质疑过为什么修道院的修会需要长椅。
菲利普主教摸到口袋里的念珠,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珠子。他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珠子能给他带来安慰。
“探长。”他从圣坛上下来,走向加马什。
“菲利普主教,”加马什微微弯了下腰,“恐怕我们现在得带上他离开了。”加马什指了指副院长的尸体,接着转身对波伏瓦点点头。
“我能理解,”菲利普主教说,尽管他心里意识到他对此根本无法理解,“跟我来。”
菲利普主教向吕克示意了一下,他赶紧跟过来,三个人穿过走廊,走向锁着的大门。波伏瓦和沙博诺局长抬着安放马蒂厄尸体的担架紧随其后。
波伏瓦听到身后有响动,是脚步慢慢移动的声音,他回头看看。
修士们排成了两排,像长长的黑色尾巴,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想早一点找到你,神父,”探长说,“但是没找到。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在私人祈祷室。”
“它在哪里?”
“那里还作为突发事件的应急之所,探长。房间就在那后面。”院长朝教堂的那堵墙指了指。此时,他们来到教堂的一扇门前,就要走进长廊。
“我看见你从那里出来,”加马什说道,“但之前我们并没有发现门。”
“那儿是没有门,门在圣吉尔伯特牌匾后面。”
“是一扇隐蔽门?”
显然这一问题令院长困惑不解,还有点吃惊,即便从他的侧脸观察,也能看得出来。
“那扇门不是我们做的,”最后,他说道,“大家都知道那里有扇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为何不直接开一扇门?”
“这扇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他说,并不细眼瞧加马什,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不该知道的人根本就找不到。”
“如此说来,这扇门是故意隐蔽起来的。”加马什步步紧逼。
“可以这么说。”院长不予否认。说话之间他们已来到紧锁的大门前。最后,院长转过身,目光直视加马什,“因为我们需要隐藏起来,所以便有了这个房间。”
“但是,你们为何需要隐藏?”
院长微微一笑,谦卑有礼,“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原因,探长。原因就是世界并不总是友善的。有时,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
“可追根究底,威胁并非来自外部世界。”加马什说道。
“的确是这样。”
加马什思忖片刻,“所以,你把通往那个房间的门隐藏在教堂的墙里?”
“不是我安置在那儿的。很早以前,我来这儿之前,那门就已经在那儿了。是当初修建修道院的人设计的。当年情况和如今大不相同,那时血雨腥风。对于修士来讲,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藏身之处。”
加马什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厚重木门。这扇门通向外面世界,虽历时几百年,仍门闩紧闭。
他深知院长说得不错。退回到当年,几百年之前人们砍下大树做了这扇门,装上锁,必须要用钥匙才能打开,这并非传统做法,而是确实有这样做的必要。那时的宗教改革、异端裁判、两败俱伤的战争,对于天主教徒而言异常艰难。而近期发生的一些事件,威胁经常是来自于内部。
因此,在欧洲,牧师的家中都建有秘密藏身之处,挖了各种隧道,以供逃生之用。
有些人甚至远逃至美国。然而,美国还不够遥远。吉尔伯特修会的成员还要去得更远,直至他们所逃亡的地方从地图上无从查找,最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销声匿迹。
直到300多年后,他们重新出现,出现在收音机播放的节目中。
起初,只有少数人听到了来自修会久违的音乐,大家本以为这种音乐早已消亡。随后上百的人,上千的人,甚至上万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后来,由于便捷的网络,这种罕有的音乐最终得以萦绕于数百万人的耳际。
是修士吟唱的音乐。
这一音乐唱片引起了轰动。一时间,格里高利圣咏充斥大街小巷。起初只是知识界将其列为必听曲目,随后行家们加入其中,最后普通大众也跟风而至。
尽管他们吟唱的音乐无处不在,却没人见过这些修士。而他们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加马什仍清晰记得修士所在地被发现之时自己的惊讶之情。此前,他曾断定他们必是住在意大利、法国或者西班牙的某个荒野之地的山上。根本不是。音乐的录制就在这里,就在魁北克,就在此处修道院,居住于此的修士们录制的。而且不是其他的什么教会,不是特拉普派、本笃会、多明我会。不是。显然,找到他们似乎震惊了天主教会。唱片竟是来自吉尔伯特修会的成员,一个天主教会本以为已然消亡了的教会。
然而,他们出现了,出现在荒野之中,遥远的湖畔。他们生机勃勃,所吟唱的经文古朴优美,唤醒了世界上亿万人心中最原始的东西。
世界在呼唤。有人对此好奇不已,有人则对他们身处的祥和之境深表渴望。然而,这扇“门”,几百年前用伐倒的树木制作的木门,一如既往,门闩紧闭,将陌生人拒之门外。
直到今天。
它曾为他们打开过,他们得以进入;如今,它即将再次被打开,以便他们出去。
这时,守门人走上前来,手握一把黑色大钥匙。院长稍一暗示,他就将钥匙插入锁眼。钥匙一转,门开了。
门外,他们看见了落日,橙红色的太阳映照在平静、清新的湖面上。此时,森林一片漆黑,小鸟俯身贴着水面低飞,欢唱呼喊自己的同伴。
最醒目的要数船夫了。他满身油渍,抽着一根烟,正坐在甲板上垂钓。
门一开,他就朝他们挥手,探长也朝他挥了挥手。随后,船夫挣扎着站起身,光个大屁股朝着这群修士。加马什示意波伏瓦和沙博诺抬着尸体,先上船,他和院长跟在后面走到甲板上。
其余修士留在门内,都围在打开的门前,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院长抬头仰望红色浸染的天空,随即闭上眼睛。加马什觉得院长并非在祈祷,而是进入了某种极乐世界。他任由微弱的阳光照在苍白的脸颊上,尽情享受着空气中凤梨的香味,享受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土地、不可预知的道路。
最后,他睁开眼睛。
“谢谢你,你没有打断我做晚祷。”他说道,眼睛没看加马什,继续沉醉于周围的自然界中。
“不客气。”
他们又跟上走了几步。
“还要谢谢你,把马蒂厄带到圣坛上。”
“不用谢。”
“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这样做给了我一次祭奠死者的机会,我得以为他祈祷。”
“还真不知道。”探长承认道,注视着眼前一平如镜的湖面,“我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末日经。”
院长点点头说:“是的,还有继抒经。”
愤怒之日。哀悼之日。
“修士也哀悼?”加马什问道。他们放慢了脚步,几乎驻足停了下来。
探长本以为院长立马就会给出答案,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然而,院长似乎心有所虑。
“马蒂厄有时脾气不好,”他微笑着回答,“我想,没有人能一直保持好脾气。有个前提是,我们投身修道院生活之初便懂得应当接纳彼此。”
“不接纳又会如何?”
院长又停顿了片刻。问题很简单,不过加马什看得出这问题并不好回答。
“那会很糟,”院长说,并不直视加马什,“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我们会顾全大局,我们学着把自己的情绪搁置一边,学着与人友好相处。”
“但是也没必要彼此喜欢。”加马什应道。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警察局也一样。有一些同僚,他不喜欢,他知道这种感觉是相互的。的确,“不喜欢”只是委婉表达,源于意见分歧,反感,猜疑,且日渐增强。时至今日,不喜欢已俨然发展成为相互厌恶。这一情绪将如何终止,加马什不得而知,但他可以想象。事实是,这些人是他们的上司,这让人很不爽。这意味着,至少在当前,他们必须找出共事之道;不那样的话,他们只能互相“厮打”,或各行其道。加马什侧头欣赏落日壮丽的景象,他深知这也是有可能的。黄昏如此平静,使得这些看似遥不可及,可他深知,这种祥和不会持续很久。夜幕就要降临了,得抓紧时间。
“神父,你估计这可能会是谁干的?”
此时,他们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夫和警官将蒙盖着的马蒂厄尸体固定在船上,旁边放着钓上来的鳟鱼、鲈鱼,还有鱼饵。
院长再次迟疑了片刻,“我不知道。我理应知道,可我却一无所知。”
他朝身后看看,只见修士们已贸然出来,站成半圆形,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院长助理西蒙站在其他人前面一两步。
“可怜的人。”菲利普主教压低声音道。
“什么意思?”
“什么?”
“你刚才说‘可怜的人’,你指的是谁?”加马什追问道。
“干这事的人,不论他是谁。”
“菲利普主教,那个人是谁?”他留意到院长说话时眼睛盯着一个修士。西蒙,那个一脸伤心的修士,那个没和其他修士站在一起的人。
院长注视着修士们,那一刻一片沉寂,加马什则注视着院长。最后,院长转身面对着探长。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马蒂厄。”
院长摇摇头,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我的确以为,刚才我只要看看他们便能知道是谁干的。因为此人一定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或者,与众不同的人是我。这我刚刚才明白。”
院长微微一笑,接着道:“自负,傲慢。”
“怎么说?”加马什问道。
“我看不出来。”
“不要难受。我和你一样,也在仔细观察每个人,想立马找出真凶。我还会继续找的。”
“假如你这个方法行得通的话,你会怎么做?”
“你想说什么?”
“假设你细眼一瞧,就知道是谁所为,你会怎么做?”
加马什笑道:“我不确定我会相信自己。可能我会以为这仅是我的想象。况且,法庭上,法官才不吃‘我就知道’这一套。”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探长。你需要的是证据,而我不需要。”
院长再次回头扫视修士们,加马什不知道这只是随意看看,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围成半圆的修士们仍在观望。
他们中间的某个人杀死了马蒂厄。
“神父,你在找什么?你可能不需要证据,但你需要某种迹象。你是想在他们脸上寻找某种痕迹?罪恶感?”
院长摇摇头,“我并非在寻找罪恶迹象。我要找的是痛苦。你可以想象谋杀时他有多痛苦,而如今这痛苦仍折磨着他。”
探长重新扫视他们的脸,最后视线停在他身旁的这个人身上。加马什确实在一位修士脸上看到了痛苦。这个人就是院长,菲利普主教。
“你知道谁是凶手吗?”加马什再次问道,声音轻到只有院长,还有他们身边甜甜的空气能够听见,“如果你知道,请务必告诉我。我终究是会找出凶手的,这是我的工作。但这个过程相当相当恐怖。你无法预知下一步会激发出什么。而调查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直到找到真凶。你若能让这些无辜之人免受罪,我在此请求你这样做。告诉我到底是谁所为,如果你知道凶手是谁的话。”
这番谈话拉回了院长的注意力,他留意起眼前这位男子。他身材高大,沉默少言,清风吹动他耳鬓的灰白卷发,但整个人巍然不动,显得异常坚定。
他的双眸,是和泥土一样的深褐色,若有所思。
目光和蔼。
菲利普主教相信阿尔芒·加马什。探长是被派遣到修道院来的,他们准许他进入以便他能找出真凶。找出真凶,就是这个人来这儿的目的。毫无疑问,他对此是游刃有余的。
“我要是知道,一定告诉你。”
“我们准备好了。”波伏瓦在船上喊道。
“好。”加马什盯着院长的眼睛又仔细看了一会,随后转向船夫,只见他的大手已经靠在船外发动机上,准备拉下翼弦了。
“沙博诺局长?”加马什请分局的这位警官在船上坐下。
“有没有可能对外界保密?”菲利普主教问道。
“恐怕不行,神父。消息会不胫而走,事情总是这样。”加马什说道,“你可以考虑发表一份声明。”
他看见院长一脸厌恶,猜想对方是不会发表声明的。
“再见,探长,”菲利普主教伸出手,“谢谢你的帮助。”
“不客气,”加马什应道,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这一切还没有结束。”随后,他点头示意船夫开船。船夫拉下翼弦,启动发动机。波伏瓦将扣绳扔进船舱,船驶离岸边,留下加马什和波伏瓦两人站在码头上。
“你们要留下吗?”院长问道,疑惑不解。
“是的,我们留下。我要找出真凶,带他离开。找不到凶手我是不会离开的。”
波伏瓦和加马什并肩站着,看着小船“突突突突”地沿着日暮的海湾顺流而下,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两位警官站在那儿,直到听不见发动机的声音。
然后,他们转身背对着森林和海湾,跟随身穿长袍的修士们返回圣吉尔伯特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