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东西都带齐了?”加马什问沙博诺局长。
“除了那具尸体。”
“尸体还真不能忘带。”探长说道。
五分钟后,两名警察局探员从医务室抬出了担架,马蒂厄的尸体用布盖着。加马什想找到查尔斯医生,告诉他一声,却不见其踪影,也没看见菲利普主教。
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连院长的助理,沉默寡言的西蒙也不知去向。
所有身穿黑袍的修士都不见了。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此刻不仅仅是安静异常,简直就是空空荡荡。
他们抬着马蒂厄的尸体,经过教堂时,加马什又审视了一下这间大屋子。靠背长椅和唱诗班长凳都空着。
甚至连那跳动的光线都消失了,没有了彩虹,没有了棱镜。
没了亮光,不代表只是简单的漆黑一团。屋内有种幽暗、朦胧的光亮,好似天近黄昏时,什么东西聚拢过来。之前跃动的光线,正被这些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所取代,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这就是一种平衡,加马什心里想着。他们继续护送着那个死去的修士穿过教堂,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这一切都是一种平衡,阴和阳、地狱和天堂。每一种信仰里都有这些观念。正是事物的相对性促成了事物间的平衡。
白天过后,黑夜即将来临。
他们穿过教堂,进入最后一条长廊。加马什看得到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木门,他甚至看到了门上那根铁门闩还和原来一样闩着。
门是上了锁的。要锁住什么呢?
他们来到门前,探长伸头看了看门房,里面空无一人。那个年轻的修士吕克不在,只有一本厚厚的书,是本圣歌书。
有音乐,可是没有修士。
“门锁上了,头儿,”波伏瓦说,向门房内窥视,“大门锁了,有钥匙没?”
两个人仔细查找了一番,可是一无所获。
沙博诺打开大门上的窥孔,向外瞅去。“我看到船夫了,”他报告道,将脸凑向木门,以便看得更清楚,“他还在码头,等着我们呢。他正在看手表。”
三个人也看了看各自的手表。
4点40分。
波伏瓦和沙博诺看着加马什。
“你们去找修士,”他说,“我留在这儿看尸体,说不定吕克会回来。你俩分头找,我们时间不多了。”
修士们突然消失,对他们而言原本只是怪异,如今却更多了一种危险。如果船夫走了,他们就将被困于此。
“好。”波伏瓦应道,但看起来很是不安。
他没有沿着长廊走开,而是来到探长面前,悄声问道:“要不要把我的枪留给你?”
加马什摇了摇头,“我想这修士已经死了。没什么威胁了。”
“但还有别的修士呢,”波伏瓦一脸严肃地说,“包括凶手和把我们锁在这儿的人。你孤身一人留在这儿,可能会用得到。拿着吧。”
“可要是你身陷困境怎么办,老弟?”加马什问。
波伏瓦没有回答。
“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不过让·居伊,别忘了,你是去找修士来开门,不是去猎杀他们。”
“只找寻不猎杀,”波伏瓦略带嘲讽地认真重复了一下,“明白。”
加马什陪他们来到长廊尽头,快速走向教堂门口。他打开门,朝里头看了一眼。里面没有光线,只有越来越深的阴影。
“神父!”加马什站在门口喊道。
这一嗓子像是往教堂里面投了一枚炸弹,充满威慑的声音从石墙上反弹回来,在室内放大、回荡。加马什没有退却,又大喊了一声。
“菲利普主教!”
依旧是一片沉寂。他闪到一边,波伏瓦和沙博诺快步进入。
“要尽快,让·居伊,”波伏瓦从他身旁经过时,加马什叮嘱道,“当心点。”
“是,头儿。”
探长看着他俩分作两头,波伏瓦向右,沙博诺往左。加马什站在门边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
“喂!”加马什又喊了一声,然后侧耳倾听,但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加马什随即返身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那扇紧锁的大门。尸体如祭品般躺在门口。
故意走进一条死胡同是有违直觉的。所有的训练,所有的直觉都告诉他,不该待在这儿。如果长廊上有人发动攻击,他是无路可逃的。他知道这就是波伏瓦要把枪留给他的原因。如遇不测,他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在学院的课堂上,在给新探员授课时,他说过多少遍,叫他们永远不要将自己陷在死胡同里。
可如今他自己却在这样做。看来有必要跟自己严肃地谈谈了,再给个不及格的分数。他这么想着,笑了。
让·居伊·波伏瓦走进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与修道院里其他的走廊一模一样。走廊很深,廊顶高高的,走廊尽头有扇门。
受加马什鼓舞,波伏瓦的胆子也大起来,他大喊了一声:“你好!喂?”
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听见探长和沙博诺两人的声音混在一块儿,齐声喊出的都是一声“喂?”。
然后门就关上了,那熟悉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静得波伏瓦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有人吗?”他又喊了一句,没那么大声了。
走廊的两边有许多房门。波伏瓦快速地沿着走廊走着,一间间地望进去。餐厅,餐具室,厨房,全都没有人。唯一看得到生命迹象的是厨房火炉上正炖着一大桶豌豆汤。
到达走廊尽头那扇门之前,波伏瓦打开了位于走廊左边的最后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住,朝里望望,然后走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沙博诺局长顺着走廊一路走,一路打开一扇又一扇门,走廊两边所有的房门,样子都差不多。
一共有30扇房门,每边15扇。
全是单间。他每打开一扇房门,都冲里面喊道:“有人吗?”但很快就发现这是徒劳。
这里显然是修道院的厢房。中部设有厕所和浴室,走廊第一间是副院长的办公室。
走廊尽头有一扇紧闭的巨大木门。
所有房间都是空的,他一走进走廊就看出来了。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但并不意味着也没有死人。
这么想着,他一开始还弯腰查看了几张床下面。虽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他还是要看看。
他在警局20年了,可怕的事情,恐怖的事故,骇人听闻的死亡,绑架,袭击,自杀,他可是见过不少了。24个修士的消失,和他经历过的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但这次事件却是最诡异的。
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谁给修道院起了这么个名字?
“神父?”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你在吗?”
他的声音自然亲切,一开始让他很平静。但坚硬的石墙改变了他的声音,回声和他的原声不太一样。很相似,但不一样。
修道院的墙壁将他的声音扭曲了,吸进了他的声音,放大了一种感觉,恐惧的感觉。把他的声音变得怪异。
波伏瓦走进小房间。这儿像是厨房,火炉上一个大桶里冒着泡正在沸腾着;又不像是厨房,炖的不是豌豆汤。
它闻起来苦苦的,味道很重,完全不是令人愉悦的芳香。
波伏瓦朝大桶里看了看。
他伸手蘸了点那浓热的液体,闻了闻。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想看看有没有人在看他,然后把手放到了嘴里。
他舒了口气。
是巧克力,黑巧克力。
波伏瓦从没喜欢过黑巧克力,看着就觉得不是很让人舒服。
他又扫视了一下这个空房间。呃,这房间不仅是空的,简直就是被遗弃了。无人照看的大桶兀自咕噜地在冒着泡,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木柜上面堆放着成堆的浓黑巧克力,长长地排成几排,像微型的修士。他拿起一块,左看右看。
然后吃了下去。
他俩离开的这几分钟,阿尔芒·加马什在周围转了转。钥匙会不会是被修士们藏起来了?但这儿没有盆栽,门口也没有地垫,无处可藏啊。
他不得不承认,虽说他们刑事调查组调查过成百上千桩谋杀案,这次的案子却是最诡异的。说实话,每桩谋杀案都有令人困惑的地方,否则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但是,他还真的从没碰到过整个一群人同时消失的情况。
他遇到过嫌疑人躲藏起来的情况,见识过很多人想逃跑,但从没遇到过一下子所有人都逃掉。唯一留下的一个修士,正躺在他脚下,死了。探长希望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修士中仅仅就只死了一个马蒂厄。
加马什干脆放弃不找钥匙了。他看了下手表,快5点了。他的心一沉,拉开门上的窥孔,向外面望去。太阳正滑向地平线,现在高度和树梢齐平。他闻得到新鲜空气的味道,还有松树林的芳香。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船夫还在码头上。
“艾蒂安!”加马什的嘴凑近窥孔,呼喊道,“勒戈先生!”
然后他朝外头看去,船夫一动不动。
加马什又试了几次,这时的他多希望自己会吹口哨,能像有些人一样发出那种尖细刺耳的声音。
探长一直望着船夫,他坐在船上。然后探长意识到他是在钓鱼,抛线,收线,抛线,收线。
他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
或者说,至少,加马什希望它是无穷无尽的。
门上的窥孔依旧开着,加马什回到了长廊,静静地站在那儿,听着。四处无声。仍没有听到船发动的声音,这也是某种安慰,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有些出神,在想那些修士到底去了哪里,他的探员们又在哪里。他的内心深处渐渐生出一些可怖的想法,这些想法钻进他的头脑,他赶紧把这些可怕的形象从脑海里抹去。
他想象床下面有怪兽,柜子里有怪兽,黑影里有怪兽。
怪兽在静默中。
经过一番努力,探长战胜了恐惧,让其从身边流走,仿佛恐惧是流水,他是岩石。
为了能让自己专心下来,他走进守门人的门房。事实上这门房只是石墙上凹进去的一块,有一扇小窗户对着走廊,里面有一张窄桌子和一只单人木凳。
斯巴达人看起来都肯定比这些修士们知道享受。房里一点装饰都没有,墙上没有日历,没有教皇或大主教的照片,也没有基督或圣母马利亚的画像。
只有石头,以及一本厚厚的书。
加马什几乎都转不开身,他在想,要出去的话只能退出去了。他已经算是矮小的了,当初修建修道院的时候,估计那时的修士们比现在的他还要矮小点。如果其他人回来见到他往门房里挤,那就太尴尬了。
但探长还是没有退出来,他最后索性坐到了木凳上,调整着,努力找一个舒适的姿势。他背靠一堵墙,膝盖抵着另一堵。幽闭症患者不适宜这种地方。比如说让·居伊,他肯定会厌恶这儿的,就像加马什恐高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
加马什拿起窄桌上那本旧书。书很重,封面是软皮,已经磨损。书的首页上没写日期,字迹的颜色很浅,褪色了。这本书是用羽毛笔写的。
加马什从包里掏出一本基督徒默想的书来,从里面抽出那张在死者身上发现的羊皮纸,然后把它夹在了薄册子里,这样稳妥些。
这张纸是从他膝盖上的这本大书里撕下来的吗?
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审视着这张纸,感觉他那天至少已经看过上百次了。纸的边角虽然破损了,但并不像是从这本书上撕下来的。
他的目光从书上转到纸上,又从纸上转回到书上。在书和纸张之间来回看着,动作很慢,他试着找出两者之间相似或是不同之处。
他时不时地抬头望向空荡荡的走廊,侧耳倾听。此时此刻,他更想见到自己的部下,而不是修士。加马什不再看表,时间已经不重要了。
艾蒂安决定要走的话,他也拦不住。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听到有船发动的声音。
加马什翻阅着这本书,书页脆脆的,感觉很容易碎似的。
这好像是一本格里高利圣咏的合集,用拉丁文写的,歌词上面标着纽姆符。字迹分析专家能说出更多门道,不过加马什也已经查阅过足够多的文字,算得上半个专家了。
乍一看,那页纸上的字迹和书上的似乎完全一样,书写都很简洁。不同于此后那种华丽的旋转波纹样式,这上面的字迹清晰、简洁、优雅。
但有些地方还是不太一致,都是一些细小的地方,比如这里一个旋,那里又有个字母多了一点之类的。
书上的和撕下来的那张纸上的圣歌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一点加马什非常确定。
加马什合上这本又厚又重的大书,只看着那张变黄了的纸页。现在,他不再看那些文字了,他开始研究起画在文字上面的那些波浪形符号。
院长说它们叫纽姆谱,上千年前曾在乐谱中用到过。在还没有音符、五线谱、最高声部和八度音阶的时候,纽姆谱就已经出现了。
但它们是什么意思呢?
他并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又看起了这些纽姆符。看起来他并不能一下子就懂得它们的意思。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些纽姆符,希望这些古老的符号能显现出意义,他想象着自己听到了乐声。修士吟唱的单声圣歌唱片他听得太多了,那些乐声早已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了。
他看着这些纽姆符,此时听见了温柔而又有男子气概的声音。
加马什慢慢地放低了那张纸,摘下了老花镜。
他看向长长的、越来越黑的走廊。
他仍然能听到乐声。低沉的、单调的乐声,而且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