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在这儿等你们吗?”船夫边问边用手搓了搓胡子拉碴的脸,样子惹人发笑。
他们并没有把登岛的目的告诉他。他仅仅知道他们是记者和游客,是误入歧途的朝圣者。
“是的,谢谢。”加马什说,递给船夫船费,还加了笔可观的小费。
船夫把钱塞进口袋,看着他们卸下随身携带的物品,登上码头。
“你能等多久?”探长问。
“三分钟吧,”船夫笑着说,“你们上去看一下的话,两分钟就足够了。”
“你能不能等我们到,”加马什看看表,才下午1点多钟,“5点钟?”
“5点?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是大老远跑来的,但要知道,你们能做的就是走到那扇门前,敲一下门,然后转回身,回到码头,这根本用不了四个小时。”
“他们会允许我们进去的。”加马什说。
“你们是修士?”
“不是。”
“你们是教皇?”
“不是。”波伏瓦说。
“那我就等三分钟,你们抓紧点吧。”
下了码头,他们走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波伏瓦边走边骂。走到大木门那儿时,探长冲他转过身来。
“让·居伊,收住你那张嘴,不能太过分了。一过这扇门,你就不可以再骂骂咧咧的了。”
“遵命,头儿。”
加马什点了点头,让·居伊抬手叩了叩门。敲门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的手却弄得生疼。
“该死。”他骂了一声。
“我想那玩意儿应该是门铃。”沙博诺局长指着石凿子里的一根长铁棍说。
波伏瓦拿起它,朝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这回终于有了声响。他又敲了一下,看到门上都是别人敲过留下的凹印。他接着又敲了一下,再一下。
让·居伊朝身后看看。船夫抬起手腕,指了指腕上的表。波伏瓦转回身面朝门,吓了一跳。
木门后冒出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看。他这才意识到门上的木窗拉开了一道小缝,两只血丝密布的眼睛正向外探看。
波伏瓦吃了一惊,里面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你们是谁?”门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好,”加马什说,“我叫阿尔芒·加马什,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探长,另两位是波伏瓦探员和沙博诺局长。我想你们正在等我们。”
门上的木窗猛地关上了。他们还听到锁门的咔哒声,没错。过了一会儿,波伏瓦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进得去。要是进不去,又该怎么办?砸门?显然船夫一点忙也帮不上。波伏瓦听到码头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夹杂着波浪轻轻的拍岸声。
他朝森林望去,那儿又密又黑,海湾这边的空地是人为留出来的。波伏瓦看到很多树被砍倒了,足以证明他的推断。修道院围墙的四周插满了树桩,似乎这儿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现在是令人不安的休战时期。一根根树桩在修道院的投影里,看上去像一块块墓碑。
波伏瓦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胡思乱想可不是他的作风,他只相信事实。跟随感觉行事,那是探长的风格。在每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加马什都是跟着感觉走,他对那些陈旧的、朽坏的、腐烂的痕迹感觉敏锐。追踪那些蛛丝马迹,加马什最后总能找出凶手。
探长跟着感觉走,而波伏瓦只相信事实,无动于衷,坚不可摧。不过一般来讲,案子的告破一定是要他们两个人通力合作。
他俩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完美的团队。
要是他不乐意怎么办?波伏瓦看着那些木桩,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要是他不同意安妮和我在一起呢?
好在那只是胡乱想想。不是事实。不是事实。不是事实。
他盯着门,再次看门上被砸出来的凹坑。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进去呢?
加马什探长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非常冷静地盯着门,仿佛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着迷的东西。
沙博诺局长呢?波伏瓦用眼睛的余光扫到这位现场指挥官也正紧盯着门。他看上去心神不宁,不知道是能进去还是得离开。不管是进去还是离开,他们总得动起来,在门口干等着可不是事。
突然,门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波伏瓦看见沙博诺吃惊地颤动了一下。
他们听到铁器在木头上摩擦发出的长长刮擦声,之后又归于沉寂。
加马什一动没动,也并未感到吃惊,抑或是他感到吃惊但没表现出来;他依然背着双手盯着门,摆出一副有的是时间的架势。
门终于拉开了一道缝隙,门缝越拉越大。
波伏瓦本以为会听到锈迹斑斑、久未使用的铰链发出的嘎吱声,但是没有听到丝毫声响,这就更令人不安了。
门完全打开来,迎面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人。袍子也并非全黑色,双肩配有白色肩章,胸前门襟处也有一小块白色,像是这位修士在领口塞了一块亚麻布餐巾,饭后却忘记拿下来一样。
他腰间系着一根绳子,绳上有一个圆环,环上只有一把巨大的钥匙。
修士点了点头,闪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谢谢。”加马什说道。
波伏瓦转向船夫,忍不住想轻蔑地朝他竖中指。
看到这些乘客犹如一步登天般获准进入,船夫惊讶不已。
跨过门槛,加马什探长回头喊话。
“可以等到5点吗?”
船夫点着头,嗫嚅道:“好吧,客人。”
加马什转向开着的大门,略微一迟疑,只一瞬间的工夫,除了最了解他的人,其他人是不会察觉到的。波伏瓦望着加马什,知道他这迟疑背后的个中原委。
探长是想好好享受这一瞬间。迈出下一步,他就将成为第一个进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非教徒。
加马什迈出了脚步,波伏瓦和局长尾随而入。
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上。修士拿出那把大钥匙,插进巨大的锁眼,转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被锁进修道院里了。
阿尔芒·加马什本想可能需要几分钟来适应教堂内的黑暗,不曾想现在需要适应的是里面的亮光。
教堂内一点也不昏暗,相反,里面明亮至极。
一条宽阔的灰石板长廊在他们面前铺开,直通至远端一扇紧闭着的门。但是让探长着迷的却是这光线。几个世纪以来,迈过大门进入修道院的每个人、每个修士肯定也是如此。
走廊里布满了虹光。炫目的棱镜折射出的光线。光线经过硬石墙的反射聚落在石板地上。它们变幻着,时聚时散,仿佛有着生命一般。
探长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且对此毫不在意。他的一生虽然见过许多令人吃惊的东西,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这就好像一步一步走进欢乐之中。
他回过头,刚好遇上开门修士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这双眼里没有欢乐,只有痛苦。加马什想要在修道院挖掘的“黑暗”不在四周的墙上,而在人的身上。或者说,至少,在这个人身上。
接着,修士转过身,没说什么,穿过走廊。他步伐迅捷,脚底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他的长袍拖过石板地,拖过道道虹光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三位魁北克警官抓牢肩上的包,走进那温暖的光线中。
加马什跟在修士身后,举目环顾四周。他发现这些光线是从嵌在墙面上半部的窗户射进来的。窗户很高,第一排窗户距离地面有10英尺,第一排窗户的顶上还有一排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以及簇簇树梢。它们似乎正弯腰向内望,正如他举目向外看一样。
窗户的玻璃很古老,唯一的瑕疵是带有铅框。不过,也正是因为铅框,才有光线的闪动跳跃。
墙上没有装饰物,也没有必要。
修士打开门,他们走了进去,来到一处更大更阴冷的地方。这里,各色虹光都聚集到一个地方,圣坛。
这里就是教堂。
修士疾步穿过圣坛,并在圣坛前匆匆行了一个跪拜礼。他加快了步伐,好像修道院正微微倾斜要倒下。警官们紧随其后,冲向他们的目标。
那具尸体。
加马什四下扫视,快速记住了周围的环境。对他们这些终将离开这里的人而言,眼前的声音和景象都是从未体验过的。
教堂里散发着焚香的味道,但并不像其他教堂里陈腐的麝香味,闻起来让人觉得是为了掩盖什么腐烂的东西似的。这里的香味很自然,散发着鲜花和新鲜药草的味道。
加马什把一切都记在了脑海里。
这里用的不是暗淡的彩色玻璃。他注意到最上方的窗户角度都稍微有点倾斜,这样光线能首先落在简易朴素的圣坛上。圣坛未经任何装饰,只有那欢快的光线在圣坛上雀跃,然后反射到墙壁上,照亮了整个房间,甚至能照亮屋内最远处的角落。
在亮光之中加马什还发现了其他东西。这儿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
圣坛两边各坐着两排修士。他们面对面坐着,低垂着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所有人坐姿一样,像一尊尊雕塑,身体微微前倾。
他们完全保持着沉默,在虹光中祈祷。
加马什和其他人跟随修士穿过教堂,进入另一条长廊,走进另一道彩虹之中。
探长在想,他们的向导,这位步履匆匆的修士,可能根本就没有留意刚才他们穿越过的彩虹。难道,他们对此早已觉得无聊了?难道,在这个神秘的修道院中,这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变成家常便饭了?很显然,走在他们前面的这个人看来对彩虹一点儿也不关心。不过探长马上就明白了,这都是因为这里刚发生过一起残忍的凶杀案。
它就像月食一样,吞噬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次不幸的影响竟然如此巨大。
带路的修士很年轻,年轻得出乎加马什的意料。他暗暗责怪自己又戴上了有色眼镜。这也是他给刑事调查组新成员上第一节课上会讲的内容之一。
不要对事物做任何预想,要查看每个房间,询问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要以一种开放的头脑对待每个人,但也不能开放过度,只要能够听到或看到意料之外的事就可以了。
不要有任何先入之见,谋杀本就是出乎意料的,凶手更常会出乎一般人的预料。
加马什自己打破了这一原则,他本以为这里的修士都是上了年纪的。魁北克的大部分修士、牧师和尼姑都是上了年纪的。年轻人对宗教生活没兴趣。
虽说还有很多年轻人在追寻上帝,但他们已经不愿去教堂了。
但是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的修士,却是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加马什探长和这个修士四目相对,他们都定睛看着对方。加马什可以确定两件事:这个修士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他非常心神不安可又极力掩饰,就像一个小孩子脚趾踢到石头上,可又不愿承认很疼一样。
在谋杀现场,人的情感总是很强烈的,这很正常。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修士要极力隐藏自己的情感呢?说实话,他隐藏情感的技术真不怎么样。
“呃,”波伏瓦闪到加马什身边说道,“敢跟我打个赌吗?这个案件的突破口就在那里。”
他朝走廊尽头又一扇紧闭的门一努嘴。波伏瓦比加马什和局长喘得厉害,他携带的行李多。
修士从门边拿下一根和大门那儿一样的铁棍,重重地敲打木门,等了一会儿,又继续敲打。他们等待着。最后,波伏瓦接过铁棍猛力敲击了一下。
他们再次听到一阵熟悉的刮擦声,有人拉开门闩,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