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贤见瑟瑟回家, 自然是喜不自胜,和她说了会儿话,起身来见过沈昭, 便催促管家去张罗今晚的饭食。
厨房那边慌得跟什么似的,锅铲碗碟‘滴沥咣当’响,众人手忙脚乱,终于赶在天黑前筹备出来一桌看上去颇为丰盛的珍馐佳肴。
温贤特意嘱咐下人看住温玄素,不许他出来见人,这一顿饭倒是吃得清静又顺畅。元祐大许是知道了沈昭予了玄宁官位, 一整晚都笑靥灿烂,腻在沈昭身旁,拉着他嘘寒问暖,闹得沈昭一阵落寞, 心道果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亲疏远近分明。
但看看身边的瑟瑟, 跟父亲说着话的间隙还不忘转过视线看看他,盯着他面前的菜,生怕他吃不惯,外溢出来的关切神情, 一时又释怀了。
也罢, 总归他是不亏的。
觥筹交错之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瑟瑟这一天大概是累了, 躺在床上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春夜漫漫, 晚风轻咽, 吹动着枝桠发颤, 打在茜纱窗纸上, 窸窸窣窣,伴着鸟雀嘤啾,显得周围无比幽静。
这一夜,她终于把在宫里始终看不到底的那个梦给做完了。
原来前世,她也不是如自己想得那般潇洒,原来,有执念的人不只是沈昭,那玄机阵回转岁月之前,吸食的是两个人的执念与痴惘。
鲜血覆盖了阵法图,沈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瑟瑟蹲在一边,无数次想去握一握他的手,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穿过沈昭的腕,落在虚空,是一团青烟,缥缈虚弱的好像说散就散了。
厮杀声已经停了,周围静得可怕,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她环顾左右,这地宫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供奉的神明,就是停放在中间的玄冰棺。
那是她的棺椁,里面放着她的尸体。
瑟瑟最后看了一眼沈昭,站起身,想躺回她的棺椁里。阿昭死了,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该回去,然后慢慢等着这一缕魂灵彻底消散。
刚迈出去一步,地宫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吧嗒吧嗒’,听上去甚是急切。
难道说这个时候还有人会真心关心沈昭,想来见他一面,做最后的告别?
不,大约只是想进来看看他有没有死透吧。
瑟瑟没怀什么希望,但还是站在原地,等着这些人进来好一看究竟。
先走进来的是苏合和魏如海,两人身上沾了斑驳血渍,发冠歪斜,看上去好不狼狈,见沈昭浸在血中,两人猛然一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慢步靠近。魏如海伸出手指探了探沈昭的鼻息,眼睛顿时红了,微微哽咽着朝苏合摇了摇头。
瑟瑟怕极了这大老粗会嚎啕大哭,她这个小鬼脆弱得很,经不住强烈的哀伤,只想在魂消魄散前安安静静地走。
因而她捂住耳朵,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苏合。
谁知苏合只呆呆发愣了少顷,便屈膝跪倒,挪着膝盖挪到沈昭跟前,将他移到干净的地方,又抬手给他正了正衣襟。
瑟瑟默默看着他们,放下手,忽又听见了脚步声,不由得凛神看去。
是钟毓和那个孩子……
那个总是神情怯怯,怕沈昭怕的要命的孩子,叫……钰汝。
瑟瑟凝着他小小的身形,见他眼睛红肿,愣愣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沈昭,默然跪倒在他身边,轻泣:“父皇……”
钟毓跪在他身侧,哑声道:“陛下,都是臣无用,镇不住朝堂,才令歹人钻了空隙。”
他这样一说,钰汝便哭得更厉害了。
偌大的地宫,供奉着几尊神明雕像,淌着满地的血,回荡着伤慨的哭泣声,显得阴森又凄凉。
瑟瑟坐在一边,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沈昭的尸体上。
不管这几个人哭得多伤心,他还是一动不动。
原来人死如灯灭是这样的。
过了许久,钟毓先抬袖抹干眼泪,朝着钰汝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扫灭乱军,给大行皇帝下葬。”
苏合和魏如海也连忙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看向钰汝。
在众人的注视下,钰汝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呢喃:“我……孤能行吗?”
钟毓言语中透着坚定:“您是大行皇帝亲自选中的人,您肯定能行。臣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钰汝表现出些许心安,朝着钟毓使劲点了点头。
钟毓又道:“乱军尚未清肃干净,若是这会儿把大行皇帝的遗体运出去,恐怕会遭到攻击,臣想……”他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了摆放在地宫中央的玄冰棺上。
“先开玄冰棺,将大行皇帝的遗体放在里面,待清扫乱军后再行安置。”
“可是……”钰汝犹豫着说:“冰棺里盛放的是先皇后的遗体。”
钟毓道:“特殊时期,从权行事吧。”他顿了顿,凝着沈昭,眼中不再只有他生前时的苛责和失望,反倒多了几分怜悯,眼波微漾,泪光闪动:“陛下会愿意的,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于是,四人合力,各抬冰棺一角,将棺盖打开,把沈昭放了进去,瑟瑟赶在他们盖棺之前,猛地跃身跳进了冰棺里,仰躺在沈昭身上,看着棺盖一点一点被推过来,直到最后一隙光亮被隔绝在棺盖外,彻底置身于漆漆黑暗。
她无悲无惧,心如止水,平静地翻过身,与沈昭面贴面,闭上了眼,唇角微勾,在心中道:阿昭,这才是真正的生同寝,死同穴。
耳边似有细雨淅沥,伴着黄鹂啼叫,带着昂扬的生机和融融暖意,像极了沈昭怀抱里的温暖。
瑟瑟睁开眼,眼前不再黑暗,而是一片低垂的青纱帐,晨起微弱的光茫渗进来,落下斑驳的光影。
枕边空空,沈昭已经不在了,她捂着头起身,听见窗外雨点子吧嗒吧嗒落下来,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傅司棋只喊了一声“陛下”,便被沈昭怒目瞪了回去。
他随意披了件黑锦披风在身上,正拨弄着廊庑垂下的纸糊兰花灯玩,回头看了眼轩窗,压低了声音斥道:“嚷嚷什么,不嚷嚷不会说话是吧?多少年了,你这毛躁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莫名挨了顿训的傅司棋低头耷脑地立在檐下,轻声道:“陛下让臣盯着莱阳侯,臣盯了,正有事要向陛下回禀……”
话音刚落,‘吱呦’一声,轩窗板被抬起,瑟瑟探出头来:“我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