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窗外红梅疏疏开了几枝, 鲜红欲滴,望着甚是喜庆,瑟瑟从外面剪了两枝, 插在龙案边的细颈羊脂玉瓶里, 无暇莹白映着几点红,如花开在霰雪中,格外好看。
沈昭正批阅奏折, 见她一通忙碌,额头上冒出点点汗珠,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柔媚面容上笑意微绽,自然比花还要娇艳。
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瑟瑟献宝似的将玉瓶转向沈昭, 笑问:“是不是很好看?”
沈昭凝着她的脸,温声应:“是, 好看极了。”
梅香在殿中悠悠散开,融入龙涎香雾中, 揉成一股独特清馥的香气, 带点暖意, 还带点暧昧。
沈昭目中含星光,微微弯起,如勾人的钩子,一下一下勾着瑟瑟, 撩拨着她。
瑟瑟善解其中风情,扑到沈昭怀里, 抬胳膊攀住他, 像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 黏腻在他身上, 娇嗔:“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沈昭搂着她,垂眸微笑:“当然是你好看。”
瑟瑟又问:“我好看还是奏折好看?”
沈昭笑:“还是你好看。”
她眼中划过一道黠光,还有一些埋怨,幽幽凝着他:“那你要看我还是看奏折?”
沈昭抬手轻点她的鼻尖,宠溺道:“看你,当然看你。”正要低头一亲芳泽,魏如海进来了……
他猛地背过身去,赶在沈昭发火之前快速禀道:“莱阳侯求见。”
瑟瑟和沈昭俱是一僵。
两人四目相对,缄默片刻,各自耷拉下脑袋,轻叹一声。
傅司棋没搞定,兴师问罪的来了。
沈昭将瑟瑟松开,喟然道:“宣。”
温贤头戴簪缨玄冕,身着皂领襕衫,瞧上去无比威严端正,面色很是不善地看了一眼沈昭,正要屈膝跪拜,沈昭忙道:“免礼,看座。”
魏如海搬了张杌凳过来,温贤连看都不看,直接道:“臣不坐了,臣有话要问一问陛下。”
沈昭勉强勾了勾唇,温声道:“岳父请说。”
温贤正要开口,忽得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瑟瑟,稍犹豫,道:“请皇后回避。”
瑟瑟眼见她爹来得气势汹汹,生怕沈昭吃亏,自然不肯走,冲着她爹无辜又和婉地一笑:“这个……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这么一说,好像我反倒成了外人似的……”
温贤一怔,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不再赶她,深吸了口气,尽量将语调放平缓。
“昨夜上元灯节,家侄在灯会上无故遭人殴打,傅大人说是他打的,可家侄认得打他的人,坚定地说不是傅大人。那是天子近臣,臣不敢责问,故而求见陛下,望陛下能秉公处置,还家侄一个公道。”
不愧是莱阳侯,表面将话说得客气周到,实则句句带刺,暗含机锋。
沈昭的表情愈发僵硬,正要将事情含糊过去,忽听瑟瑟道:“父亲,您可了解您这位从侄吗?”
温贤微愣。
瑟瑟接着说:“傅大人出自书香门第,向来谦逊谨慎,从不恃宠骄纵,不管这人是他打的,还是他熟识的人打的,总得有个理由吧。”
温贤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不管什么理由,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非得动手?再者说了,他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是,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那要真有令人恼恨的隐情,说出来会颜面扫地,深觉侮辱呢?”
温贤断然道:“不可能。玄素那孩子我了解,他虽然被堂兄宠惯了,有些任性,但绝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瑟瑟的神色微妙起来:“倒不是说伤天害理,就是……您在替他讨公道之前,该仔细查问一下,这孩子……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温贤:啊?
瑟瑟隐晦地暗示:“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怎得家里也没给他娶门亲?”
温贤听出了些门道,顺着细想下去,越想越觉得不妙,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抬头看向瑟瑟:“听这意思,你知道内情?”
瑟瑟轻咳一声:“您就当我知道吧,您是我的父亲,玄素是我的从弟,如果他真占理,我总不会向着别人的。您就算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女儿吧。”
温贤一时缄然。
瑟瑟见父亲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反正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是挨了顿打,但也没伤着什么要紧处,您也别追究了,回去好好审一审温玄素,您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这顿打挨得不冤。”
温贤也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听女儿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继续为难沈昭。便端袖揖礼,要告退。
瑟瑟亲自送他出了殿门。
正月里天气正凉,寒风呼啸,卷着尘砾飞扑过来,打在脸上生疼。瑟瑟撑起狐毛披风挡了一下,温贤见状,忙移到风口上,给瑟瑟挡住风。
“外面凉,快进去吧。”
瑟瑟轻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抬眸仔细看着父亲,自母亲死后,他便迅速苍老憔悴,鬓边发斑白如霜染,眼角皱纹深刻,不说话时,目光常常空洞,仿佛这尘世间再没有什么颜色能映入他的眼中。
只是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温玄素的到来,他的精神好像比从前好了许多,眉眼间隐隐浮动着些许灵气,好像一个久在黑暗深渊的人,突然觅得了一丝通往光明的希望……
这个念头让瑟瑟极为不安,她试探着问:“我听说是父亲写信让玄素来长安的,您可是有什么事要他办吗?”
这句话一问出来,瑟瑟眼见父亲端在襟前的手微颤了颤,他神色凝滞,却又立即掩饰过去,状若随意地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这孩子也大了,想让他来长安见见世面。”
说罢,赶在瑟瑟追问之前,抢先一步道:“上一回那郎中开了好些药,我到该饮药的时辰了,就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
瑟瑟不好再纠缠,只得放他走。
殿前云阶浮延而下,连着汉白玉浮雕的龙尾道,巨大的龙跃祥云纹饰在侧,显得人很渺小。
瑟瑟站在宣室殿前,一直看着温贤渐渐走远,消失在巍峨宫门之后。
她不认为当前的父亲有闲情逸致接家中侄儿来长安见世面,而且父亲刚才的反应,分明是有事情瞒着她。
瑟瑟越想越不安,找温玲珑问了问,这一问,更加心绪不宁了。
夜间,她托腮对着铜镜,呢喃:“我爹肯定有事。”
沈昭正看着奏折,闻言,将奏折推开,随手拨弄了下烛光,道:“你和玄宁都不在他身边,难免寂寞,叫个晚辈来陪自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瑟瑟猛地回过头,双眸莹亮,透着精光:“我问父亲他为什么要让温玄素来长安,他跟我说是想让他见见世面。可我又找玲珑问过了,她说父亲特意嘱咐温玄素把存放在莱阳老家,当年父亲和母亲合婚时的庚帖带过来……”
沈昭正抬起茶瓯想抿一口提提神,乍一听到‘庚帖’二字,略微失神,没拿住瓷瓯,只听‘哐当’的一声,瓷瓯从指间跌回书案上,溅出大半瓯滚烫的茶水。
“你又怎么了?”瑟瑟忙起身来看,从袖中抽出锦帕给他擦拭,挽起袖子,仔细查看:“有没有烫着?”
沈昭轻摇了摇头,状若随意地问:“那你知道岳父最近见过什么人吗?”
“倒没有……”瑟瑟想了想,道:“玲珑说前些日子经常跟宗玄见面,而且神神秘秘的,可这段时间又开始闭门谢客……你不是把武贲营交给沈晞了吗?宗玄陪着他终日待在校场,跟父亲来往得没有那么密切了。”
沈昭默了良久,脸上表情复杂,怜悯中带了丝丝惋惜,蓦地,他扣住瑟瑟的肩胛,郑重地嘱咐:“明天我要出宫一趟,去巡视一下武贲营,你好好待在宫里,不许乱跑。”
瑟瑟抿了抿下唇,软软说:“我陪你吧……”
沈昭摇头:“明日给康儿放一天假,不必去学堂,你好好陪着他吧。”
一提及康儿,瑟瑟便生出了旁的牵念,不大爱黏着沈昭了,微忖了忖,甜甜一笑:“也好。”
自打楚归于秦,南北山河一统,便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逐渐开始重文轻武。沈昭裁了几十个武职,将军营合并,减少这方面的开支,把省下的银钱用来修建河堰、堤坝。圣意之下,像武贲营这种过去是肥差的部门也渐渐变得冷清起来,迎来送往少了许多,把沈晞放在这儿更像是发配。
沈昭倒不是故意在难为他,只是这人奉旨读书,刚读了一个月,就吵着闹着说自己不是这块料,非要干回老本行,沈昭叫他吵闹得心烦,便将武贲营拨给了他,权当给他个舒展拳脚的地方。
别说,沈晞这个人瞧着不靠谱,但在治军方面颇有造诣,没用多久便将武贲营上下训练得有模有样。
沈昭这回来没让宣旨,没摆仪仗,一进校场便见沈晞堂堂一个王爷在亲自训练新兵,两人寒暄了几句,沈昭打法他回去继续练,由校尉陪着去了后边营地见宗玄。
自打先帝驾崩,这老道便跟在沈晞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他得看着沈晞,生怕沈晞像前世那般惹恼了皇帝陛下,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所幸,辗转近十年光景,虽然走得坎坷些,但好歹没有重蹈前世覆辙,到如今,他的恩人还好好活着。
所以,再见到沈昭,便没有了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憎恨与厌恶,只剩下些许感慨。
沈昭摒退了众人,抬手解开系在胸前的丝绦结,随手将披风扔到绣榻上,围着这狭小的营房转了一圈,陈设甚是简陋粗糙,唯有书柜上的一整排书,码得齐齐整整。
掠了一眼书案上批注到一半的书册,沈昭随口问:“写什么呢?”
“给《左传》做批注。”宗玄跪在地上,恭声回:“岐王嫌书晦涩难懂,贫道想着做些批注,好让岐王晚上回来读。”
沈昭揶揄:“你一个修道的,对儒家典籍还有研究啊?”
宗玄跪得板正,答得干脆:“贫道未入道家前曾念过几年私塾。”他顿了顿,又绕有深意地补充:“若是黎贵妃未早逝,先帝对岐王能像对陛下一般用心,他也不至于由着性子怠慢了功课,荒废了学业。”
他话里有话,沈昭却未接,只道:“行了,起来吧,别跪着了。”
沈昭将手放在炭盆上烘了烘,道:“朕好像一直欠你一个‘谢’字,要是没有你,便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也就没有今天的朕。”
宗玄躬身道:“贫道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弥补了前世的遗憾,斗胆说一句,贫道与陛下不过是相互成全,毋需言谢。”
沈昭冲他轻微一笑,笑中含着几分清透的精明。
“你倒是实诚,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你圆了朕的心愿,只是……”沈昭凝目看他,笑容渐敛:“你可是还想去圆旁人的心愿?”
宗玄显得有些紧张,但随即舒开这口气,豁然道:“就知道瞒不过陛下。”
“莱阳侯是朕的岳父,是皇后的父亲,你倒真是胆子不见小,谁都敢蛊惑啊。”
宗玄默了少顷,正色道:“此生贫道没有遗憾,并不想再重来一次,不是贫道蛊惑莱阳侯,是他自己找上贫道的。”
沈昭凉凉道:“那你就应了?”
“贫道原先没想应,可莱阳侯一片痴心执念,贫道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一试。”
“试?”
宗玄道:“前世的‘玄机阵’能成功,是五分人力,五分天意所致。贫道早就对莱阳侯说过,此事成与不成还得看机缘。”
沈昭紧凝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就让它不成。”
屋中一阵静默。
“贫道以为陛下会理解莱阳侯的,就算旁人不明白,至少您是清楚的,失去所爱那是何等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兰陵跟瑟瑟不一样。”
宗玄颔首:“对,长公主跟皇后不一样。当初的皇后是无辜的,是可怜可惜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命运逼上了死路。”
沈昭干脆道:“你既然懂这些道理,就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莱阳侯如今只是伤心,你别把他往这上面引,别给他念想,过个几年,他早晚有走出来的时候。可你要是把他引到这上面——你也说了,成与不成要看天意,万一天总不肯成全他,你要他怎么办?要他把后半生的光阴和心血都耗在这上面吗?”
“朕最明白了,一旦开了这个头,有了希望,就再也放不下了。”
宗玄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当年满朝官员跪在皇后的陵寝之外苦求陛下,那么多人劝您,您为何没有改变主意,认准了这条道要一路走到黑?”
他迎上沈昭那双冷目,无畏道:“那是因为您愿意为了心爱之人舍弃一切,愿意赌上所有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能令爱人重生的希望。如今,您曾经做过的事情莱阳侯也愿意去做,他愿意为了心爱人付出那样的代价,而尽了人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由天意来决定,他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为什么不配得到这样的机会?”
沈昭闭了闭眼,眸中的冷意渐渐消散,想起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那曾经刻骨的痛楚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变淡,每每忆起,犹剩点点苦涩。
他经历过,也明白那种万念俱灰的滋味,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木炭烧得‘荜拨’响,烘起来一股暖意,沈昭最后掠了宗玄一眼,不再多言,拿起披风,推开门出去了。
寒风刺骨,轻啸着刮过来,魏如海忙上前给他把披风系好。马车正停在他身边,他却摆了摆手,道自己想走一走。
这几楹屋舍檐下结了厚厚的冰凌,呵气成雾的天气,就如前世瑟瑟死时。
前世
她死在了梅花凌寒盛开的时节,当下葬时,沈昭还从殿外折了一枝红梅放进她的棺椁里,搁在她的枕边。
那时满朝文武表面哀戚,实则松了一口气,那个牵动陛下哀乐,搅乱朝局的女人终于死了,从此可以风平浪静,万事皆安了。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终结,反倒是噩梦的开始,他们的皇帝陛下因皇后的离世而变得日益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