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缓风和煦, 秋阳暖融融,徐长林的脸色却难看至极, 眉宇轻蹙,浮着难以抉择的痛苦。
沈昭知他一时半会倒不过来这股劲儿,也不强求,将话锋一收,道:“你抓了朕的卫尉寺卿,最好立马书信一封让把人送回来,不然……”
徐长林猛地抬头, 问:“不然怎么样?”
沈昭慢悠悠道:“这里总还有你在乎的人吧?刚才朕瞧见吴临了, 这么多年了,他还跟在你身边呢,真是个忠仆。”
徐长林猛地一凛:“别动他, 傅司棋还活着, 我这就书信一封, 让人把他送过来。”
沈昭轻缓笑开。
这人虽然拧巴得紧,但是个心善的好人, 舍不得自己的随从, 定然也不会舍得千万楚国百姓。
沈昭知道,有些事一时难以接受,可深思熟虑之后必然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徐长林如果当真是个将自己声名看得比人命重要的人,那他就不配被沈昭引为毕生最敬佩的对手。
所以,给他些时间。瑟瑟曾经说过的,天子该体恤臣下, 该有容人之量。
要听夫人的话。
正这样想着, 沈襄爬上了山顶, 禀道:“战场已清理完毕,左右先锋顺利与中军汇合,三哥,可以回去了。”
沈昭边走边道:“武安侯是朕的贵客,一定要仔细招待,他是要跟咱们回长安的。”
此战胜得漂亮,秦军伤亡极少,沈昭瞧着被生擒的徐长林,心里一阵阵得意,待交代完了善后之事,用几日料理完了一些琐事,迫不及待想书信告诉瑟瑟:大局已定,即刻拔营回京,勿念……
正写到动情之处,钟毓进来说,傅司棋回来了。
南楚没了徐长林坐镇,给那帮只会内斗的奸佞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杀沈昭的心腹爱臣。
因此傅司棋是被完完整整送回来的,没少胳膊也没缺腿,甚至面容干净,没有胡碴,看上去竟好像是被照顾得不错。
沈昭忙把笔搁下,宣了军医来,给他检查了一番,确认无伤。
傅司棋道:“丰都城内很乱,自下午传进武安侯战败的消息,闻太师就开始行动,罗织罪名,抓捕武安侯府的幕僚客卿,臣担心……”
沈昭正听得认真,听他忽然顿住,不由得转头看过去,见傅司棋这小子竟悄悄红了脸,低声道:“臣担心灵儿姑娘……还有鱼骊小姐失了武安侯的保护,会有危险,便……便说服她们扮作小厮,同臣一起回来了。”
沈昭眉宇微翘,似笑非笑地看他。
傅司棋被看得发窘,脸红得更加厉害,如彤霞晕染,目光闪烁,都不敢看沈昭了。
沈昭戏谑:“司棋果然厉害啊,这被俘之后不光自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能拐回来两个,早知道你有这等本事,朕就不必那般为你担心了,你说是不是?”
傅司棋低着头,闷声不语。
沈昭瞧他这模样甚是有趣,正想再逗,谁料傅司棋猛地抬起头,红着脸道:“陛下您要是再笑话臣,臣回去就告诉皇后!”
沈昭的脸瞬时僵住。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嫌弃地摆手:“行行行,朕不说了。瞧你那点出息,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把告状挂嘴上……”
沈昭御驾亲征本就是为徐长林而来,花了数月布这样一盘大棋,终于将他俘虏,也算不虚此行。朝堂多事,兰陵还放着未处置,沈昭不能离朝太久,交代沈襄率军继续驻扎于淮关,他便要起驾回京。
临行前,他交代沈襄:“不管将来是战,还是招降,南楚旁的官员随你处置,但是闻太师,一定要把他活着押送长安。”
沈襄不明所以,却听沈昭接着道:“当年的淮关惨败,很有可能就是兰陵和这个闻太师合力炮制出来的,留一个活口,朕想让真相大白。”
沈襄忙颔首,保证:“三哥放心,臣弟定不辱使命。”
沈昭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朕走了之后,你就是这里品阶最高的。背井离乡的,也别委屈着自己,用度若是有缺,直接给朕上折,朕无不应。”
沈襄笑道:“臣只盼早日山河一统,卸去身上铠甲,做个长安城里终日吃喝享乐的闲散世子,也过几天太平日子。”
沈昭郑重道:“会的,不光你,这天下百姓也都该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此一别,路途遥遥,整整走了半月。
长安早就接到消息,瑟瑟知会了朝臣准备迎驾事宜。确是天公作美,沈昭抵达长安的那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在此之前已阴雨连绵数日,将城阙内外洗刷得干干净净,好似专门为了迎接天子回家。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沈昭自六骏龙辇下来,耳边皆是三呼万岁,他自人海中寻觅,一眼便看见盛装等候他的瑟瑟,阳光普照,将袆衣上团绣的鸾凤映得金光灿灿,云鬓高挽,身姿婀娜,站于人海中,亦如踏祥云而降的仙女,在他眼中,足以令众生失色。
他再也按捺不下心中的思念,忙要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却见眼前奔过一道矮小的身影,待他反应过来,钰康已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说:“父皇,康儿想你……”
沈昭低头看他,数月不见,似乎长高了一些,圆溜溜的脑袋是扎着垂髻,娇小的身体被套上了锦缎裁出的礼服,肩膀上飞跃着金麒麟,正因为抱他抱得过于用力而一颤一颤。
瑟瑟正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笑靥如花,绽于玉面,而手下的稚儿软软糯糯,正紧紧黏在他的腿上。
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他将钰康抱起来,轻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含笑道:“朕也想你……”他目光微散,想起了重生前的光景,不禁轻声道:“你还好好的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钰康才四岁,并听不出这其中深意,在父皇怀里歪着小脑袋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识字不多,却极为聪颖,瑟瑟念给他听的诗句,不管多么艰深,虽不知其意,却听后能诵。他不懂韵律,只当这是母亲未教过他的新句,缠着沈昭追问其意。
沈昭也不糊弄他,认真想了想,握着他的小手道:“意思就是,父亲和母亲突破死生轮回,经受万千磨难,就是为了能看着你好好的长大。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平安长大,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这样一说,钰康更迷茫了。但他来不及追问,因为说话间,沈昭已抱着他走到了瑟瑟的面前。
四目相对,中间还隔了个孩子,两人一时竟无言。
梅姑极有眼力地上前来将钰康抱走。
中间再无阻滞,沈昭上前一步,想拉瑟瑟的手,刚碰到那柔腻的掌心,温玄宁走过来了,习惯性地朝瑟瑟躬身,躬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皇帝已经回来,忙转了个身,又朝向沈昭。
“陛下,遵照旨意,宴席已备妥,您是不是先回宫歇息片刻?”
沈昭轻“嗯”一声,还不忘恐吓小舅子:“等朕歇完了再跟你算账。”
温玄宁立马瞪圆了双眼,悄悄往他姐姐身边靠了靠,被沈昭一把推开,让他去给徐长林等人安排住处,得派重兵把守,若是有个差池,他这脑袋也不用要了。
玄宁忙领命去办。
待进了皇城,回了寝殿,沈昭迫不及待摒退众人,想抱一抱他的瑟瑟,刚走到跟前,却被她抬手抵住胸口,轻轻推开。
“阿昭,往后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瑟瑟眸中似蓄着微澜春水,莹莹看向他:“小时候,你逼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都不能离开你。那这个誓言,是不是你也应该践行?”
沈昭怔怔看着她,在战场上叱诧风云,生擒猛敌的皇帝陛下竟有些不知所措,狠点了点头,手徘徊在瑟瑟的手边,想牵却又不敢牵。
瑟瑟却将头偏开,声音中微有哽咽:“从前你的坏脾气,你的霸道蛮横,我都不计较了。因为我发现,等待,真是一件太煎熬的事了,你让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抵过小时候你等我的全部时间了……”
沈昭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头,说:“瑟瑟,我不会再让你等我了,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娶你都是想好好待你,想让你幸福,让你一生都顺遂无忧。”
瑟瑟本来闷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听到他这样说,不禁破涕为笑,仰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珠,显得整个人娇憨纯澈:“我信了。”
沈昭捏她鼻子,笑道:“你当然得信。”
两人腻歪了一阵儿,瑟瑟抹干净泪,趁着夜宴未开始,向沈昭大体说了下近几个月朝中要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费心的,哪怕曾经剑拔弩张过,但都被瑟瑟压下去了。
只是说到西宫,瑟瑟有些犹豫:“玄宁见过母亲一回,闹出些事端,我便没再让他去。父亲见过两三回,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之后母亲便病了。太医去看过,只说郁结至深,难纾成疾。我想去看看她,被西宫的守卫拦下了。他们说是奉你之令,只要得了我的准许,谁来看都可以,但只有我不许进西宫,这是为什么?”
沈昭神情幽邃,颇有些云间雾绕的神秘,但随即被他掩去,低头亲了亲瑟瑟,温声道:“没什么,只是她心有怨气,我怕她对着你撒,让你心里不痛快。”
“那父亲和玄宁都可以去……”
沈昭道:“那是她的儿子和夫君,她自己不心疼,旁人也操不得心。可你不一样啊,你是我的瑟瑟,是我儿子的母亲,我不心疼谁心疼。”
瑟瑟被他哄得笑开,摇头道:“你这样油嘴滑舌的时候,十有**都是心里有事。”
沈昭强作镇定,却听瑟瑟接着道:“但是我也想开了,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肯定是有你的道理,我不问了,你也别紧张了,好好歇一歇,晚上还有大宴呢。”
说罢,她从沈昭的怀里出来,笑道:“我也得歇一歇,你回来了,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沈昭早就留心到伊人憔悴,清减得厉害,将她横抱起来走入内室放在榻上,在榻边托着腮看她,道:“你睡吧,我就守在你身边。”
瑟瑟挣扎着坐起来,搂着他印在唇上一吻,才踏踏实实躺回去。
沈昭握着瑟瑟的手坐在榻边打了个盹,直到魏如海悄悄地进来,将他晃醒,低声道:“傅大人来了。”
傅司棋奉命去了西宫,一办完了沈昭交代的差事就立即来复命。
“兰陵公主说愿意把当年的事合盘托出,但她有个条件。”他抬头偷觑了下沈昭的脸色,接着说:“她想让陛下放她一马,她自请贬为庶人,想与莱阳侯远走高飞。”
殿中一阵静谧,蓦地,沈昭冷冷道:“原来她也怕死。”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深含讽意:“那么多人的命折在她手上,如今她大势已去,还想着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可若是不答应她……”傅司棋忧虑道:“当年的事本就疑云重重,活着的知情人更是寥寥无几,且都不知全貌。唯有兰陵公主……若她不开口,如何能令真相大白,再无疑处?”
沈昭向后仰身,换了个舒服自在的坐姿,缓慢道:“朕没说不答应。实话她得说,可说完了她也别想活。”
“陛下的意思是先哄着她说了,然后再毁约?可……那是兰陵公主啊,她不会这么好糊弄的,到时候一定会保证她能活下去才会开口的。”
沈昭沉默良久,缓缓睁开眼,道:“司棋,朕可以告诉你,不管她说不说实话,她都活不了的。从她入了西宫的那一天,朕就没想让她活着。”
傅司棋眼珠一转,意识到什么,猜测:“饭菜?还是……”
“檀香。”
檀香气味本就浓郁,掺进去的毒不易被察觉,况且,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沈昭在她焚香时亲自去见过她,那香他也闻过,所以往后兰陵便将更多的精力用来提防膳食和羹汤,而不会太注意檀香。
里面的毒闻一两回是不会致命的,只有累月地闻,才会毒入脏腑,体虚身亡。
就像如今兰陵的症状。
沈昭不会杜绝所有人去见她,因为那样只会让她生疑,他必须令一切都看上去极为正常,才能尽可能引兰陵上钩,让她相信,他已是赢家,生死皆在他的掌控,不必用这等隐秘计谋来害她。
温贤和温玄宁是去的次数少了,若是再多去几回,西宫守卫也会将他们拦下,理由都是现成的:防止内外勾连。
沈昭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无比痛快,他急需与人分享,所以才要告诉傅司棋,但还是不忘嘱咐他:“这是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朕知,不许告诉别人,更不许告诉瑟瑟。”
傅司棋忙点头。
沈昭凝着内室的方向,道:“杀她容易,她也的确该死。可她到底是瑟瑟的母亲,若真的手起刀落,血溅五尺,瑟瑟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有阴影吧。何必要为了这么个人,让我们夫妻图生芥蒂,不值,当真不值。”
他收回视线,冲傅司棋道:“你去告诉她,朕答应了。只要她说实话,朕愿意放她一马,至于这个买卖怎么做,她想如何操作,只要提出来,朕都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