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走这日正是西风凛冽, 冰雪簌簌的天气,据说是监天司核算的黄道吉日,临行前正使还卜了一卦, 卦象‘乾为天’, 意为:出战大捷,功名有成。
这真是副好卦, 沈昭龙颜大悦, 赏了正使琉璃金杯。
大概也是因为此,出征这日, 祭祖、点将……事事都做得很是顺利, 到沈昭这边刚跟傅司棋磨完牙,万事皆备, 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便启程, 他的心才慢慢静下来,抬眸看向站在顺贞门前送他的瑟瑟。
瑟瑟身上系着浅灰色的狐毛披风,柔润厚重的狐毛垂曳在地上,微微后扬,露出里面绣红色的织锦衣角。
远远看去, 就像是尊精心雕琢的冰雪娃娃,疏眉淡目,看不出太强烈的情绪起伏。
沈昭缓缓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捋了捋她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微笑道:“我一定早点回来, 你乖乖地在家里等着我。”他仰头看了眼这巍峨驻立的黛瓦红墙, 眉眼间的笑意更浓:“瑟瑟, 你记得吗?小时候都是我在这寂寂深宫里等着你来看我, 如今, 我们长大了,终于轮到你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笑容敛却,温柔且疼惜地摸了摸瑟瑟的脸颊,喟叹道:“可等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瑟瑟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那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吧?”
沈昭一本正经道:“好啊,你回去换身衣裳,混进军营里,跟我一起走。”
两人双目相视,默了片刻,倏地都笑了。
“好了,反正你都是要走的,就别引我哭了。”瑟瑟双眸水莹莹的,透着温润的光:“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担心,我会看好内宫的。”
沈昭深深凝睇着她的脸,嘱咐:“西宫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容她兴风作浪,你就放心吧。不要去见她,她会让你难受的。”
瑟瑟点头应下,歪头想了想,问:“你留着母亲,除了稳定朝局之外,是不是还想从她那里知道当年淮关之战的真相?”
沈昭握住她的手微颤,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瑟瑟轻靠在他身上,道:“你昨夜又说梦话了,在梦中不停地喊娘,是不是梦见宋贵妃了?”
沈昭拢住她,略微愣怔,不禁感叹:“这一切恩怨的起始就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淮关,而现在,我也要去淮关了,要在那里给这一切做个了结。瑟瑟,你说这是不是宿命,抑或是天上的先人在冥冥之中指引着这条路?”
他微顿了顿,罕见得显露出些许脆弱:“可是我怕,当年亲身经历过的人大多都死了,活着的寥寥无几。我怕永远也无法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只能用皇权强硬地去给宋家平反,可我的身上也流着宋家的血,若真相不明,就算一道圣旨令天下人再不敢说三道四,就算把舅舅的棺椁重新迎入宗祠,可人心会服吗?他们会打心眼里相信宋家是被冤枉的吗?”
“清白就是清白,容不得一丝隐晦。不管这条路有多难,我一定要弄明白当年的真相,我要完成母亲的心愿。”
瑟瑟沉默了一阵,抬起胳膊抱住他。
两人抱了一会儿,苏合过来催,说是大雪封路,若不快些启程,只怕不能在天黑前到达驿馆。
沈昭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瑟瑟放开。
御驾亲征,銮仪浮延,刺绣着‘沈’字的旌幡随风摇曳,顺着宫道绵亘不绝。赤翎盔甲缓缓前移,拥簇着王驾,渐行渐远。
瑟瑟站在宫门前良久,直到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石雕浮阶,夹道宫墙。
婳女静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抬手给她把脸上的泪珠擦掉,温柔哄劝着她:“娘娘,咱们回去吧,天这样冷,小心着凉。”
瑟瑟拢了拢披风,深吸一口气,问:“康儿醒了吗?”
婳女笑着回道:“奴婢们奉娘娘之命,昨日带着太子殿下跑了一整天,把他累坏了,睡得可沉了,到现在都没醒。”
提及康儿,瑟瑟那空落落的心才稍觉出些温暖,便上了步辇,摆驾回寝殿。
沈昭这一走,朝中诸事都落在了凤阁,温玄宁终日忙碌,时常几天不着家,元祐便将孩子交给乳母照料,自己来尚阳殿找瑟瑟说话,说起朝中局面,元祐总是目含忧色。
“我虽然不是很懂朝政,但是也知道,在相位虚悬的时候,这凤阁侍中也算是顶头了。从前裴元浩坐在这官位上的时候,那是多么威风啊。可当玄宁坐上,他怎么……”
瑟瑟翻看奏折的手微顿,抬头问:“他怎么了?”
元祐拧着秀眉道:“他虽然不大跟我说朝里的事,也是怕我担心,总报喜不报忧的。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话比从前少了,脾气也比从前暴躁。”
瑟瑟问:“他朝你发脾气了?”
元祐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前几天他在书房见朝官,我心想去给他们送点糕饼,谁知刚一走近,就听见玄宁在大声骂人,那些朝官都唯唯诺诺的,不敢顶嘴。”
她越想越不对劲,挪过来勾住瑟瑟的胳膊,道:“姐姐,你知道的,玄宁一向都脾气很好的,就算我平日里偶有置气的时候,他都哄着我,劝我宽心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官越做越大,反倒日子过得不如从前了……”
瑟瑟低眉合上奏折,眼中划过一道暗色,但随即便被她敛去,她安慰元祐:“这是正常的。他不再是曾经根基深厚的公主独子了,虽尊贵如往,但朝中人待他必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再者,官位越高,责任越重,他一时倒不过来劲儿也是有的。”
元祐向来单纯心思浅,出嫁前被母亲保护着,出嫁后又被夫君保护着,从未接触过那些朝堂纷争,经瑟瑟这么一安慰,虽下意识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也说不出什么。
她陪着瑟瑟呆了一会儿,又道:“我就觉得你们都奇奇怪怪的,玄宁奇怪,皇兄也奇怪。玄宁去中州平乱的时候,皇兄派人把我接回了长安,可却不让我进宫,也不让我去见母亲。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莫名其妙了,后来我问玄宁,他编了一通瞎话来糊弄我,说那个时候宫里乱,皇兄怕我动了胎气才不让我进宫。我就算再糊涂也知道,那个时候姑姑不早就被软禁起来了么……”
元祐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猛地噤声,捂住嘴,眨巴眼看向瑟瑟。
瑟瑟不甚在意地一笑:“没事,你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元祐长舒了口气,又黏黏糊糊地靠过来,天真地诉说着小女儿家的心事:“还不止这个,前些日子玄宁去西宫见过兰陵姑姑了,他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下人们都不敢进,只有来回我。我进去时就见他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
玄宁去见母亲,是瑟瑟允准的。
自从中州之乱,玄宁晋为凤阁侍中,瑟瑟就觉得他好像跟自己疏远了许多。好不容易有件事能求到自己这里,她怕拒绝了之后关系会继续恶化,便答应了。
儿子要见母亲,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更何况那母亲也是她的母亲,求她的是她的亲弟弟。
至于两人说了什么,西宫自有沈昭安排下的灵敏耳目,不出半个时辰便把话递到了尚阳殿。
一想到这些,瑟瑟便没有了心思再去看那些晦涩的奏折,她转过身,正视着元祐,道:“母亲是那个处境,玄宁看了心里肯定会难受的。元祐,你得空好好开导他,不要让他钻牛角尖,好不好?”
元祐重重地点头:“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的。”
朝中就算有些风波,但总归都在瑟瑟的掌控之中,而淮关前线的战况至今却不甚明了。
战事没有起初想象得那么顺利,而徐长林也比她预料得更难对付。
据送回来的战报,双方僵持在谷末已有月余,而在这之前徐长林已经攻下了余尧,将当地的粮仓洗劫一空,看上去如今粮草充沛,战力甚猛。
沈昭亲自坐镇指挥,与他缠斗到如今,也只能做到阻他继续北上,却无法击退楚军,更谈不上收复失地。
瑟瑟坐在南窗下,沐着阳光,双手交叠抵着下颌,竭力思索前世此刻的情景。
前世她不曾参与过政事,可是也知道,这一场仗打得并不容易,至少并不是如朝臣所吹嘘得那般,天子驾临,胜负立现。
疆场上刀枪血雨,天子的名号固然能稳定军心,可也不是所向披靡的神符,特别是,沈昭的对手是那名满天下的武安侯徐长林。
瑟瑟拉过舆图,用手指在谷末附近描画,思绪不由得飞了出去。
已经是二月底了,南郡大概会比长安暖和些吧,也不知阿昭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因为军务繁忙而不好好吃饭……
她想了一阵儿,宫女进来,隔着青纱帐道:“娘娘,温侍中求见。”
瑟瑟恍然回神,不禁勾唇轻笑了笑,傅司棋今早来过了,跟她说了一些事,按道理,玄宁也该来见她了。
她道了句“让他进来”,便让婳女领着宫女都退下,看着殿门,不许外人靠近。
温玄宁穿了一身褚色官服,站在青纱帐外,刚端起袖子要揖礼,被瑟瑟叫住了:“不必多礼,有话就说吧。”
瑟瑟看着青纱上的那抹身影僵了一下,便缓缓站直了,安静了片刻,温玄宁轻笑了一声:“我要说什么,姐姐怕是都知道了。傅司棋往尚阳殿来得这么勤,朝中这点乱七八糟的事,姐姐怕是没有不知道的。”
瑟瑟闭了闭眼,拿出极大的耐心道:“你救过司棋,他一直都很感激你,也是拿你当恩人待的,怕你那边出了差错,才过来跟我说,想让我劝你。”
“劝我什么?济中闹匪患,那帮老臣竟然商量着要开粮仓开银库安抚那些匪徒……”
瑟瑟说:“那叫招降。”
温玄宁嗤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那些匪徒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不剿就算了,还要拿民脂民膏供养他们?这到底是谁疯了?”
瑟瑟道:“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不会再打家劫舍去伤害百姓了,这有什么不好?”
温玄宁满是讥讽:“那以后旁人有样学样,若是缺钱了就去做土匪,反正杀人不必偿命,朝廷还会拿钱招降,何乐而不为?到时候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他见瑟瑟不语,又加了句:“若是陛下在,你们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瑟瑟一直等着他说完,才平静道:“陛下不在,所以才要这样。淮关战事吃紧,后方必须要稳,若要剿匪,就得调兵,若要调兵,就有空子可钻。与其冒那样的风险,损失些钱粮不算什么。”
温玄宁默了片刻,紧盯着青纱帐后的瑟瑟道:“所以,朝堂上那帮老臣寸步不让,对我的政令阳奉阴违,其实是因为有皇后娘娘给他们撑腰,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