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08章

御驾仪仗自血海厮杀中款款前行, 五锦华盖,鎏金垂壶,身着彩衣的宫女环着芙蕖迤逦走入上泉宫, 陪侍祭典的高僧朝臣早就候在那里,各个神色端肃, 沉定, 对传进来的打杀声宛若未闻。

不知是离得远了,还是听习惯了,瑟瑟觉得自进了上泉宫,那尖啸刺耳的声音便弱了许多。

她定了定心神,从内侍手中接过祭香,正要对着诸神贡台垂拜, 见沈昭正微微偏了头看她。自垂旒璇珠的间隙里,可见他充满关切与担忧的神色。

瑟瑟冲他轻勾了勾唇角, 以示自己无恙。

沈昭这才放下心, 上前焚香, 献飨, 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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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坐镇公主府,府门大敞, 幕僚部将进进出出,各个形色慌张。

不知怎得,到了今天,她竟显得格外平静。

独自坐在书房里,从前的光景化作一幅幅画面,依次浮现在脑海里。

闺中少女时的无忧无虑, 地位尊贵, 被皇兄宠爱得娇纵任性……到后来朝堂局面恶化, 那奸妃野心勃勃,一心要扶庶子继位,对东宫多番打压,他们的日子变得艰难,她和李怀瑾的旧部联合,慢慢唤醒了自己的野心……再后来,皇兄继位,宋玉反对她亲近奸佞,敛权自用,与她和裴元浩渐行渐远,她便一手炮制了后来的淮关之战,把黎渊和宋玉都除掉,从此朝野独尊,颠倒乾坤。

若她是男儿身,现在恐怕早就在帝位上了,哪里用得着后来费那么多周折去扶持沈昭,再被他联合自己的女儿来对付她。

兰陵的回忆微滞,她突然想起了从前温贤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两人还未和离,虽总是拌嘴,但还是恩爱多过疏离。旁人畏惧她的权势和冷厉,皆是繁花簇锦的恭维,而唯有温贤,是得意时的醒神冷水。

“淑儿,我知你要强,但你终归是个女子。或许有一天这世间会变得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政,而不必受人指点,但不是如今。你生为女子,若要走这条路,注定会让自己艰辛万分,到最后未必会有好结果。”

兰陵反复品咂着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竟品出了些宿命的味道。

真是可笑,她兰陵若是信命,就不会走到今天了。她猛地摇了摇头,将把这些无稽之想摇出脑外。

侍从恰在这时进来,抱拳禀道:“裴侍中已接管城外守军,封住皇城,堵住了城外的所有传讯驿道,兵变的事绝传不到各藩将的耳中。”

兰陵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太极宫可有消息了?”

侍从回:“暂且没有。”

兰陵的眉宇不由得皱了皱,她与部将约定,不管攻伐顺不顺利,都要隔半个时辰回一次信,现在已经离约定的时间迟了一刻,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她的心里骤然涌上不好的预感,默了片刻,又问:“上泉宫那边呢?派去攻击御驾的人马可有消息?”

侍从一愣,摇头。

兰陵心里咯噔一下,如坠深渊,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不可能,攻入皇城的军队远多于禁军,且沈昭要去上泉宫秋祭,这一路禁军值守,需要维持着排场,使兵力分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来迎敌的。

兰陵沉思了片刻,倏然问:“建章营和北衙军可有异动?”

侍从道没有。

她早就将这两个军衙计算在内,北衙军历来的职责是负责外城守卫,她派人密切监视,这些日子并无异动,沈襄那边也没有要拔营入皇城的迹象。且北衙军只有四万,而她手里的外城守军有十万,看住这四万大军绰绰有余。

至于建章营,按照惯例,秋祭当日因圣驾出行,要负责清肃周围街衢,维持长安秩序。今晨探子还来回过,苏合率军出现在内城,正挨个查访城中遍布的岗哨和武侯铺。皇城那边一旦打起来,他就会被挡在皇城外,短时间内赶不进去救援的。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百思难解,惴惴不安,踌躇了半晌,道:“让他们把兵力都撤回来,所有兵力集中在一起,合力攻击上泉宫。”

侍从疑心自己听错了,面露惊诧,却见兰陵脸若霜雪,是一片清透的精明:“沈昭现在就在上泉宫里,只要控制住天子,自然会令萧墨、沈襄等人投鼠忌器。”

“那裴侍中……”

“本宫说得是全部兵力!”兰陵冷声道:“让裴元浩率十万大军进城,如遇沈襄拦阻,不要与他缠斗,只要先他一步进城,控制住上泉宫,再依据上泉宫有利的地形反攻,区区沈襄绝不是对手。”

侍从领命而去,刚走到门口,蓦然停住,手抚住腰间佩剑,步步后退。

苏合的铠甲和披风上沾染了层层血迹,同盔上赤翎一般鲜红,他朝后摆了摆手,让麾下士兵留在书房外,独自入内。

他规矩地朝兰陵合拳揖礼,道:“长公主,您不愧是女中枭雄,若是从一开始,您就打定主意全力攻击上泉宫,就算陛下绸缪再精妙,吾等兵力见拙,未必会是您的对手。”

可惜,她心太大,在最初,不光想着要控制天子,还想封锁皇城消息,要挟天子之令控制大秦遍布九州四海的藩将亲王。

便如沈昭在排兵布阵时说得那句话:“太贪,要得太多,总会出纰漏。等到发现纰漏想要收紧时,已经来不及了。”

兰陵先前太过紧张,看到苏合进来,反倒冷静了。这公主府内外安安静静,听不见反抗与厮杀,只有一片死寂。

只有实力绝对悬殊时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端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轻笑了一声,面露疑惑:“我的探子刚刚回报,说你在巡视内城……”话尚未落地,她就懂了。

这么些年,她在朝野之上排除异己,鲸吞蚕食着旁人的实力,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往对方阵营安插细作更是家常便饭,看样子,沈昭不光跟她学得好,用得也好。

她大笑不止,又问:“裴元浩手里可还有十万大军,如果打起来可是一场血战,不知皇帝陛下预备怎么办?”

苏合极有耐心地回:“只要控制住了长公主,裴元浩不足为虑。战就战,陛下是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大秦之主,他要铲除奸佞,只需光明正大地召勤王之师,不需要像您一样封锁城池驿道,提防着消息传出去。”他顿了顿,竟显出几分怜悯:“颖王和恭肃郡王已率军抵至长安城下,陛下的两位王叔都很得力。臣来时,已听闻裴侍中兵败如山倒。”

“颖王?恭肃郡王?他们凭什么……”

苏合静声道:“凭的是‘名正言顺’这四个字。您多年来把持朝政,行事寡恩狠厉,早就招至多方不满。公主摄政,欺压幼主,本就不是名正言顺,底下人怨声载道,您自己没有察觉吗?”

兰陵讥嘲道:“什么名正言顺?他们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看中了我手里的权柄,想来分一杯羹。胜者王侯败者寇,随你们说去吧。”

苏合丝毫不让:“天子铲除奸佞是名正言顺,藩王效忠天子也是名正言顺,而您……举兵谋反是逆天之行,群起而攻之,合乎礼法。所以,请吧,兰陵长公主。”说罢,他侧身一让。

兰陵的脸色铁青,满面的锋利终究化作了唇角边一抹凄然冷讽,她站起身,不知怎么的,万种念想褪去,唯有温贤曾经对她说的话无比清晰的徘徊在脑海里。

——“你生为女子,若要走这条路,注定会让自己艰辛万分,到最后未必会有好结果。”

他怎么就说得这么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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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泉宫中祭乐悠扬,伴随着僧人诵经祝祷的低音,交织出一片祥和安宁。宫闱内外都秩序井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瑟瑟进了正殿,有些疲累地坐下,广袖华服堆叠在地,灿然金莲开在裾底,与这珠光影壁的奢华宫殿极为相衬。

她抬手扶了扶云鬓,上面擎着一整套赤金凤冠,压得脖子发酸,正想先拆下来,忽然手被握住了。

沈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握着瑟瑟的手绕到她跟前,跟她打着商量:“戴着吧,好不好?今天是秋祭啊,说不定神明在此,见你把凤冠拆下来,妆容不整,对他们不够恭敬,会生气的。万一他们一气之下不肯保佑你了,怎么办?”

说罢,他忙替瑟瑟扶住云鬓,减轻她脖子的负担。

这样一来,瑟瑟倒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她不难受了,就想笑。沈昭从前最不信这一套神灵之说,可不知道从什么起,变得这么迷信了,不光迷信,还神叨叨的。

她现在要回想一下从前那个寡淡高冷、经常负着袖子一本正经训她的阿昭,想半天都想不起是什么模样了。

一晃经年,当真是岁月如流水,东逝不回头啊。

沈昭瞧着她的模样,不大高兴了,板着脸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温瑟瑟,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