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惊诧于沈昭突然而至的怒意, 心底有个猜测徐徐冒出尖来,正兀自琢磨,见沈昭飞快地收敛起多余的表情, 冲陆远道:“你接着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
那酒肆是在平康坊, 大约裴元浩为了躲兰陵的耳目,故意约在自己不常去的地方, 势力薄弱,疏于防范, 便让人钻了空子。
崔画珠自打知道陆远的心上人和瑟瑟长得很像, 一颗心彻底活泛了起来。
她有婚约在身,不能像那些自由身的闺秀们肆无忌惮, 便只有派人盯着别馆,苦候着时机。
陆远这个人就算再缜密,可到底是外来客,在长安人生地不熟, 身边人手又有限,纵然是秘密出行,防得了寻常耳目, 却防不了那在他身上用了十成心思的崔画珠。
宗亲世家里常差遣的跑腿,都跟酒肆楚馆有些瓜连, 借着递送汤水酒水的便利,路过雅间偷听了几耳朵,倒没听全,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字:宋家, 淮关, 悔罪书……
对于这一段往事, 当初崔画珠在下定决心勾引沈昭时就打探清楚了,经这么一点拨,她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崔画珠找上门时,陆远在一瞬间有些慌,他心有所系,根本不可能另娶旁人。同皇帝陛下的周旋还未有个结果,若是被这个女人把天机宣扬出去,只会坏事,后面的路就越发难走了。
他稍一思忖,就知自己被逼入了两难之境。
千头万绪之下,当前首要的事就是稳住崔画珠,不能由着她乱说。
陆远拨弄着白玉扳指,剑眉未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轻飘飘地敷衍着:“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只是……这本是辛秘,崔贵女自然是可信的,可您身边的人也可信吗?”
他知道这话一问出口,肯定会换来崔画珠的百般保证。对于这个女人的保证,他半个字都不信,只是想着拖延时间想些对策,在确保她不会泄露天机前不能轻易放她走。
谁知,崔画珠当即拔出悬配在腰间的短刀,当着他的面儿刺死了自己的贴身侍女。
利刃刺穿皮肉的两声,雪白的尖刃滴着鲜红血液,崔画珠似乎很是享受陆远在她面前流露出的惊诧神色,掏出丝帕慢慢将短刀擦干净,笑靥如花,娇声媚吟:“底下人只会传话,猜不破内情,而知道全部内情的只有我这个贴身侍女。如今她死了,我也有把柄在刺史大人的手里了,您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她杀人容易,但想把尸体带走却难。陆远自入长安起便招来诸多关注,别馆外密布着各方眼线,皇帝的,兰陵公主的,崔画珠想在众目睽睽下把尸体带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交给陆远来处理。
她料定陆远投鼠忌器,不敢不听话。
陆远在最初也确实是想替她遮掩的。
侍从擦拭着地上的血,几人去搬尸体,那侍女至多十五六岁,虽不是美貌无双,但也是雪肤柳眉,樱桃檀口,无端枉死,让这些西北来的铁血莽汉不住嗟叹。
“这崔贵女瞧着温柔娴静的,怎么这么恨!长安乃天子脚下,她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陆远靠在屏风上,正为眼前这团乱麻而发愁,随口道:“侍女是签了死契的,打杀皆由主家,只要事情不闹大……”
他捕捉到关键,猛地住口。
只要事情不闹大……
可要是闹大了呢?
闹到皇帝陛下面前,他那么一个精明人儿,必不会轻易放过。而这侍女的身份很容易查出,到时候崔画珠也会被卷进来,她不会想到是自己在捣鬼,所以不会胡说。
而兰陵公主那边,陆远大可以推说是受了崔画珠这个疯子的连累,才使事情失去了把控,将自己撇干净。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凭皇帝的睿智,一定能查清楚背后的隐情。
基于多方考量,陆远命人把侍女的尸体放在了别馆小院的门口,待被人发现后再搬回来,对外营造出自己在尽力遮掩却终究东窗事发的假象,看似身陷险境,但其实已经把自己摆在了左右逢源、无比安全的位置。
后面的事,只要等着皇帝自己去查,然后做出选择。
明面儿上,陆远什么都没有跟皇帝说,他既没有出卖兰陵公主,也没有出卖崔画珠,若是皇帝要跟他翻脸,他大可再回过头去向兰陵求助。
总而言之,不管局面如何发展,不管他最终要投向哪一方,崔画珠,他定不会娶。
沈昭轻扯了扯唇角,略带戏谑地道:“真不愧是智勇双绝的中州王,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
陆远无奈道:“陛下就不要再取笑臣了,臣已将老底都透出来了,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就听陛下差遣了。”
沈昭眸中漾着精光,道:“就按你之前想得办,朕将你扣住,你向兰陵公主求助,至于崔画珠……朕来解决。”
陆远面露不解,沈昭朝他招了招手,他乖乖地上前,听了一番耳语,心情蓦得复杂起来。
他该为与皇帝陛下的和解而庆幸,却又惊叹于他超绝精妙的谋阵布局,再想起兰陵公主的手段,便觉得这西京果真是斗争激烈、高人云集的险恶之地,断不是他该久留的,也罢,早早离去是好事。
理顺完了这谜团,天也快亮了。
濛濛薄曦未散,天边浮出淡抹的鱼肚白,正从细微的一线漫开,徐徐冲破浓黑的夜幕。
沈昭回了寝殿,见瑟瑟合衣卧在横榻上,睡得不太|安稳。
白皙的额角挂着汗珠,秀眉深皱,像是陷入了梦魇。
沈昭坐在瑟瑟身侧,敛袖抚向她的额头,觉得不是很热,又想趁她睡着给她把把脉,谁知手刚摸上她的细腕,瑟瑟就醒了。
她倏地坐起来,迷盹半醒,眼中蒙着薄薄水雾,茫然看向沈昭落在自己腕上的手:“你要干什么?”
沈昭被她一惊一乍的唬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拖进自己怀里,擦着她颊边的冷汗,温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瑟瑟默了一阵儿,声音低软,带了些许惆怅:“我梦见小时候了,家里的梅花开了,我够不着,母亲就把我抱起来。她把我抱得高高的,一抬手就能碰到枝桠,还说让我快点长大……”
沈昭紧拢着她,顺着她的颈窝低下头,轻声道:“你长大了,但是如果你还想摘梅花,我可以抱你,我一定也把你抱得高高的,让你一抬手就能碰到枝桠。”
瑟瑟笑起来,一扫低落,灵巧地从沈昭怀里挣开,轻搡了他一把,笑道:“梅花都谢了,只能等明年再去摘。”
沈昭握住她的手,认真道:“花总是开在这里的,不会跑。以后每年都可以去摘,摘到我们满头白发,地老天荒……”
瑟瑟想象着那个画面,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扑到他怀里,黏糊糊的总不肯放开,腻歪了一阵儿,想起什么,歪头问:“你和陆远都商量好了?”
沈昭点头,附在瑟瑟耳边,轻缓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计划自然很高明,没有什么漏洞可寻,瑟瑟对沈昭向来放心,也就不再在这上面多费心思。
两人用了早膳,瑟瑟想起元祐和玄宁的婚事在即,随口道:“萧太妃的意思,想让玄宁在大婚后外放出京。”
沈昭的手一顿,筷著的银尖正磕在青釉洒花盘底上,他摇头:“我可没这本事,姑姑身边只剩下一个玄宁,还不抓得紧紧的。不然,她非说我拐走了她女儿不够,还要去拐她儿子,不跟我拼命才怪。”
瑟瑟也不难为他:“那我来想办法。”
沈昭静静看了她一阵儿,将筷著放下,叹道:“还是我来吧,总要有当坏人的,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姑姑来找我算账。”
瑟瑟冲他一笑,梨涡浅凹,温温甜甜。
沈昭瞧着她乖巧可人的模样,心里发痒,刚要去摸摸她的手,绣帷外传进脚步声,魏如海禀道:“兰陵公主和清河公主求见。”
沈昭只得将手收回来,打趣道:“说情的来了,一个为陆远,一个为崔画珠,来的可够快的。”
瑟瑟笑道:“我得躲躲,你去吧,阿昭,我相信你。”
沈昭把瑟瑟揽过来亲了一口,才起身,理了理袍袖,拂帐出去迎敌。
也不知沈昭是怎么敷衍她们的,瑟瑟靠在窗边看着书,大约半个时辰,便见母亲和清河姨母从正殿出来,母亲怒气腾腾,走得飞快,清河姨母倒不像母亲敢怒敢言,但也神色不豫。
料想是都没在沈昭那儿讨到什么便宜。
瑟瑟放下心来,便差婳女去将钰康抱过来,钰康刚睡醒,又被喂饱了,小家伙心情甚好,稍稍一逗弄,被‘咯咯’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酒窝凹凹。
正高兴着,忽听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好像是大臣乞罪告饶的声音,瑟瑟将钰康抱在怀里,将内侍叫进来,问外面是怎么了。
内侍回道:“听说高大人奉命彻查别馆命案,好像又挖出些东西。”
沈昭虽已弄清楚来龙去脉,但不能让兰陵知道他已经和陆远达成一致,为放出些迷惑人的烟雾,就让高颖装样子接着查陆远身边的人,看这架势是又查出些新鲜事来了。
她正好奇着,沈昭回来了,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看了场颇为悦人的大戏。
瑟瑟好奇地紧追着他问,沈昭拿捏了一阵儿,才跟她说刚才外面怎么了。
之前陆远初来长安,美名远扬,不少名门闺秀都想与之结交,奈何陆远深居简出,对长安的花浓柳绿毫无兴趣,堵上了几乎所有想要接近他的门路。
其中有位姑娘很是聪明,知道先买通陆远身边的侍从,陆远此番来长安,带的侍从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各个英武俊朗,谁知这么一来二去,那姑娘和侍从眉目传着情,好上了。
沈昭笑得春水荡漾,朝瑟瑟道:“那姑娘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跟傅司棋定了亲。”
瑟瑟推了沈昭一把,严肃道:“人家小傅子好歹跟了你这许多年,你这么幸灾乐祸合适吗?”
沈昭笑道:“你可别提这小傅子。自打定了亲,成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可一听人家侍郎家的小姐背着他搞出这花活来,知道这婚事成不了了,高兴的那样儿,背也不驼了,脸色也不沉了,就差出去敲锣打鼓庆祝一番,庆祝人家小姐终于把他给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