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也跟着笑起来:“这么没头没尾的, 让我怎么猜?”
徐长林是个奇招频出的怪才,不按常理,不循旧法, 谁又能猜到他这一回要掀什么样的风浪。
沈昭倒也没继续跟她卖关子:“他说想联姻。”
瑟瑟正从矮几上端起茶瓯刚饮了一口, 听他这样, 被呛得连连咳嗽, 半天没回过气来。
沈昭将国书搁到一边,去给瑟瑟抚背, 笑说:“他在国书中极尽诚恳, 诉说了对大秦天子的仰慕,十分渴求地想结秦晋之好。”
瑟瑟没好气道:“听这腔调, 怕不是他自己想来入赘吧?”
沈昭笑着摇头:“他说楚帝膝下久无子嗣, 近来自楚帝堂兄忠王府过继了一皇子徐潇,不日将立为太子。徐潇年方十六, 一表人才, 尚未婚配,想为他求一大秦宗室女为妻。”
这位徐潇殿下, 便是南楚日后鼎鼎大名的顺景帝。
要说起南楚这最近几十年的国运,简而概之,便是‘由隆转衰’这四个字。当年秦楚两国以淮关为界, 各据北南,分庭抗礼,甚至于,占据江南膏腴之地,拥有长江天堑之险的南楚还要隐隐占上风。
当年楚太|祖挥师二十万攻击大秦, 直打到淮关以北, 大秦倾国之力都难以抵挡, 眼看就要亡国。若不是在途中楚太|祖旧疾发作,草草班师,回朝后不久就驾崩,真难说大秦能不能存至今日。
但往后百余年间,两国的情势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逆转。
南楚连出数位昏聩君主,陷于温柔乡中,穷奢极欲,日复一日消耗着本强盛的国力。在江南那飘着靡靡之音疲软而耽于享乐的氛围里,有志之士遭到排挤,阿谀谄媚封官进爵,国运日渐衰微。
而相反,大秦这些年至多是外戚干政、为争夺皇位兄弟阋墙的内斗,君主虽平庸了些,但不至于荒唐,没有拓疆之才,但有守业之能,彼消此涨,渐渐的,国力远胜南楚。
其实若能这样一直下去,南楚安稳局于江南之隅,乖乖的等着大秦去灭,倒也正常。但颇为传奇的就是国之将灭时,却出了一个负有惊才奇谋的贤臣而有凌云之志的明君。
那贤臣自然是徐长林,而那明君就是徐潇,即后来的顺景皇帝。
前世沈昭在帝位上坐了十年,前半段跟兰陵斗,后半段跟徐长林和徐潇斗。
若不出意外,没有几年,如今的楚帝徐墘就会驾崩,徐潇顺利登基,他在徐长林的扶持下重整山河,勤练兵马,而这之后,用不了多久秦楚之间就会迎来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战。
活了前后两辈子,看透了太多事之后,其实沈昭挺佩服徐长林的。
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忍辱负重,要韬光养晦,在君昏国弱的情况下向大秦俯首示好,拼命做小伏低,就是为了哄着沈昭跟他们修好,不要打他们。
可一旦等到他整顿好朝政和军务,有能力跟大秦一战时,会立马翻脸。到时候但凡大秦国内有任何异动,徐长林都会十分精准地抓住时机来落井下石,一副不把沈昭逼死不肯罢休的气势。
前世沈昭视徐长林为敌,对他这种小人行径十分不屑,可如今当他站在一个足够的高度时,却又有了些不同的感悟。
他也不是天生想做小人,而是没办法,谁让他身后的国是一驾破败不堪的老马车,偏偏敌人又是这般强大,逼得他不得不抛却文人尊严,做宵小之径。
沈昭突然发现,自己最近真是仁慈到快成圣人了,还去同情这天字头一号的大敌,明明他自己手边还有一团烂摊子没料理呢。
瑟瑟在一旁看着皇帝陛下那瞬息变幻的神情,时而皱眉,时而叹息,最终化作薄唇边一抹蓄足了坏水的笑意。
他道:“宗室女是不能嫁的,将来秦楚一旦开战,这些孤弱女子在异国他乡该如何自处?我这就给徐长林回书信。”
瑟瑟满是好奇地追问:“怎么回啊?”
“就说我秦室宗女素来娇贵,难忍背井离乡之苦,武安侯若当真有心成此好事,不妨自来长安,朕定当以国礼相待,必择一品貌俱佳宗女以配。”
瑟瑟笑道:“你还真想让人家入赘啊,不过……”她略有顾忌:“这是不是有点太过折辱人了?好歹是武安侯……”
沈昭道:“你以为他是真心想与大秦结婚盟吗?他一肚子鬼心眼,天天想着来算计我,我折辱他怎么了,不是,你心疼他啊?”他面色不善,掐腰质问瑟瑟。
瑟瑟白了他一眼,将国书拾起塞他怀里:“回,你回,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又把话说到哪里去了!”
两人这一拌嘴,钰康就醒了,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带了些许哭腔,瑟瑟和沈昭忙熄掉战火,收起脾气去哄孩子。
这孩子啊最是磨砺心性,自打把这小祖宗生出来,瑟瑟和沈昭的脾气都见小。
两人哄了一阵,给钰康翻了个身,盖好了绒毯,他又歪头睡了过去。
沈昭凝睇着自家儿子宁谧安静的睡颜,怜爱地轻抚着他的脸颊,压低声音道:“真可爱,真漂亮,不愧是我们的儿子。”
瑟瑟明眸莹亮,一脸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生出来的。”
沈昭从善如流,忙揽住瑟瑟的肩胛,将她拢入怀里,倾心道:“是,瑟瑟辛苦了,哦不,夫人辛苦了,皇后辛苦了。”
哄得瑟瑟笑靥明艳,又想起什么,抬手揪住他的衣襟:“以后不许那么小心眼了,我和徐长林之间有什么啊?我又为他做过什么啊?比起我和你经历的,那些根本都不值一提。”
沈昭连连称是。
虽然沈昭嘴上强硬,给自己撑足了面子,但思忖再三,还真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在国书上那么折辱徐长林,让他来大秦入赘。
南方仕子最看重尊严和气节,就算徐长林自己能忍,只怕在南楚国内掀起众怒,万一两国盟约因此崩坏,那就真不好了。
没错,不光徐长林如今没有开战的资本,沈昭同样也没有。
西关的贺兰懿与兰陵暗中勾结,狼子野心。中州的陆远还敌我未明。万一要是开了战,兰陵趁火一打劫,沈昭非把自己玩进去不可。
因而他客客气气地回了徐长林,说大秦没有适龄的宗室女可供婚配,但秦楚两国交好,不忍让来使空手而归,特赐珠宝珍玩若干,廖供武安侯和楚帝清赏。
沈昭特意嘱咐凤阁,在国书中,要把武安侯写在楚帝的前面。意在暗示楚帝,在邦交中,武安侯事事争先出头,其风采已压过了天子,实属功高震主。
他不敢明着欺负徐长林,暗地里使点坏,挑拨他们君臣相疑还是绰绰有余的。
皇帝陛下正为自己的睿智而沾沾自喜,钟毓起草完国书,随口道:“臣听闻楚帝多年来懒理朝政,连朝会都是由武安侯代为主理。”
沈昭不禁叹道:“连朝都不上?这世上竟有如此心大的君王!”
末了,他又生出些感慨:“可惜徐长林一代贤臣名士,有力挽狂澜之志,竟摊上了这样一位君王,也真是够命苦的。”
经此一事,倒给沈昭提了个醒。
他再不屑徐长林的那点小心思,前世他着实也被徐长林搞得焦头烂额过,腹背受敌的滋味并不好受。
如今他之所以处处被动,就是因为没有掌握住那些边陲猛将。
贺兰懿是不用想了,但陆远那边倒还可做一做文章,试着拉拢一下。
他耐心等待,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时机。
每年进入腊月,突厥便会侵扰北疆百姓,抢些口粮回去过冬。
陆远骁勇善战,谋略得当,从未让朝廷操过心,往年沈昭至多是赏些银钱,但今年他以此为由,召了陆远来长安。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封疆大吏是该入京朝拜的。但先帝临终前留了遗旨,着令各官吏不得离其职守,因而到了沈昭这一朝,登基整三年,还迟迟没有召见他们。
如今,灾情平息,友邦和睦,四海升平,正是令诸臣朝贺的好时机。
像这些拥重兵在外的武将,其实并不怕来长安,也不怕被天子扣为人质甚至更厉害点,将他们当作震主的权臣给除了。
因为他们常年带兵,军中根系极深,杀一个主帅容易,但杀了之后,主帅背后的部曲大军就会哗变生事,像中州这种远离京畿的小朝廷,更是很有可能直接反了。
而且一般武将到了长安,虽要应付天子的猜忌,但多数时候,天子是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的。
陆远早就听闻这位少年天子的厉害手段,早有朝见之意,又生怕自己贸然上表会惹天子猜疑,才推迟至今。一接到圣旨,他将中州军务做了妥善安排之后,便冒着风雪上路了。
沈昭极谙帝王心术,越是想见陆远,便越将他晾在别馆,样子做给兰陵看,等样子做得差不多了,甚至别州刺史都已入谒数回,才在一个午后,好像十分不经意地召了陆远来御前。
太乐署新排了曲,正在御苑里吹打着,沈昭独坐鎏金蟠龙椅,见内侍引着一个身着褚红官袍的男子自雪松林径上缓缓走近。
沈昭的身后是兰轩,回廊后是一排糊了簇新茜纱的窗,元祐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这位中州刺史绝世俊美,倾华无双,非拉着瑟瑟躲在窗后看。
瑟瑟心道,一个从北疆苦寒之地来的武将,不生得血目獠牙凶悍至极就不错了,还俊美,怎么可……
陆远走到御前,躬身向沈昭揖礼,因为离得近,所以能看清楚他的脸了。
瑟瑟微微一愣,脑子一瞬变得空白,忘却了要腹诽的下文,只见元祐紧盯着窗外,目光痴痴,也变得傻愣愣的,良久,才幽然叹道:“崔画珠啊,崔画珠,我以后再也不讨厌你了,我同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