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章

往后的几日, 朝中风云变幻,巨浪翻涌。

禁军自京兆府中搜出了关于数月前那桩人命案的卷宗,是酒肆里喝到半醉,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名叫李忧的杀手在长公主荫佑下嚣张惯了,直接动手把人打死了。

旁人不知他身份, 报案给京兆府,京兆府衙役来拿人,锁进了天牢, 后来是刑部提出此人牵扯诸多重要案件, 要京兆府移交给他们。

如此,李忧才被送到了刑部。

京兆府和刑部的案件虽然都被毁了, 但人证犹在,萧墨抢先一步救下了京兆府的官员,他们早被兰陵派去的杀手吓破了胆,未费多少唇舌,便哭着喊着请求天子庇护, 将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既然有这么个案子,又能证明人送到了刑部, 刑部却拿不出相关的案宗, 甚至连犯人都不知去向。御前庭审, 刑部尚书薛霖无可辩驳, 被当众罢官入狱。

沈昭立即委任自己从前的太子少师高颖为新一任刑部尚书,并暗中嘱咐他尽快彻底掌握刑部的控制权,把里面兰陵的爪牙清理干净。

这是沈昭登基后与兰陵公主的第一次交锋, 大获全胜。

沈昭知道兰陵的手段, 而这一回自己胜了, 依仗的是五分重生后未卜先知的优势和五分运气,论势力,若要真跟她硬碰硬,自己还是占不了上风。

因而在擢升了一个刑部尚书后,他便没有了旁的动作,转进攻为防守,筑牢自家的篱笆,提防着兰陵会来使坏报复。

做完这些,沈昭单独召见了一回兰陵。

他提出可以不杀薛霖,以年迈积功为由,许他纹银百两,遣送回乡,但有个条件,兰陵要把宋姑娘交给沈昭。

这桩买卖提出来,兰陵讥诮道:“别说臣不知宋姑娘在何处,就是知道,那薛霖大权皆失,于臣而言不过是个废物,陛下想用他来换,也得看看他值吗?”

这是瑟瑟想出来的主意,后面的话瑟瑟早就替沈昭想好了。

“薛霖死不足惜,可姑姑麾下还有许多忠臣良将,他们都知道薛氏是奉姑姑之令行事,若是保不住他,底下人看在眼里,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将来,他们还敢压上身家性命为姑姑卖命吗?”

兰陵脸上的讽意慢慢淡去,神色深静,既无怒,也无恨,摒弃了一切多余而无用的情绪,仿佛在认真考量权衡沈昭的话。

沈昭看着她的反应,对她着实钦佩。

这个女人能搅乱朝纲,爬到如今的位置,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在宫闱朝局浸淫多年,见惯了权海浮沉,多少人在得失之间被迷了眼,方寸大乱,意气用事。

可是兰陵永远不会。即便她被自己算计了,即便她心中恨意凛然,可是遇事永远都是理智为先,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深思熟虑。

所以她才是最难对付的。

两相缄默了许久,兰陵终于平静地开了口:“陛下可否容臣考虑?”

沈昭微笑着低头:“自然可以,朕等着姑姑做决断。”

他送走了兰陵,瑟瑟就从屏风后走出来了。

“我真不觉得‘兔死狐悲’这四个字就能让姑姑把宋姑娘交出来,瑟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沈昭站起身,走下御阶,黑锦袍裾上以金线刺绣着五爪夔龙纹,缀着珠络,跃于山河纹理,看上去颇为雍容华贵。

瑟瑟却只穿了常服,一袭玉色襦裙到底,只在裙裾和袖缘绣着几只蝴蝶,她方才嫌袆衣繁重碍事,脱下来让婳女抱走了。

她敛袖而立,遥遥看向宫道,睫宇微垂,略带了几分低怅,道:“母亲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她恨我。”

“阿昭,事情是我们合伙干的,而母亲恨我远甚于恨你,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仔细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人总是厌恶背叛者远甚于本来的敌人。”

正因为此,她会考虑把真正的宋姑娘放出来,让瑟瑟这个‘假宋姑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自己该依靠谁。

沈昭默然看着她,眸低神色复杂,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可过了许久,他只轻轻问了一句:“瑟瑟,你现在过得快乐吗?”

瑟瑟将目光收回来,看向沈昭,面露疑惑之色。

沈昭道:“我觉得……近来你对这些事参与得太深了,是不是可以再缓缓,你退回内帷,外面的事情交给我。”

瑟瑟轻抬下颌,哼了一声。

沈昭展开臂膀把她拢进怀里,摸着她的脸颊,喟叹道:“我把你娶回来是想疼你爱你的,可现在却要你陪着我披荆斩棘,血雨厮杀,虽说一路长胜,可我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啊。”

瑟瑟由着他摸,甚是无奈道:“我躲在你身后,让你疼我爱我,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凶险就不存在了吗?不去面对,危机就会自己解除吗?”她连连反问,最末还加了一句:“阿昭,你怎么能这么天真。”

沈昭:……

他加大臂力,紧锢住瑟瑟,凑在她耳边,凉凉道:“你现在来嫌弃了我,是不是?”本想吓唬吓唬她,可说话间嘴唇碰到了她的耳廓上,那软滑柔腻的触感伴着发间一缕清馥香气盈然传过来,带着极具蛊惑的风情,引得沈昭心猿意马,暂且将恩怨抛下,专心做正事。

瑟瑟被他亲得很是迷茫,到被沈昭打横抱起,抱进了绣帷里还是一阵发懵,刚才不是还在说正事吗?怎么就这样了……

帷帐低垂,轩窗半开,香鼎镂隙里飘出轻袅香雾,冲散着殿内那有些暧昧的甜腻的气味。

瑟瑟软绵绵地躺在榻上,任寝衣轻纱顺着榻沿铺在地上,疲累地睁开眼,见沈昭正披散着头发,坐在榻边,将手搭在了她的脉上。

“皇帝陛下,你诊出什么了?我是不是怀小宝宝了?”瑟瑟倦懒一笑,打趣。

沈昭不理她,专心诊了许久,额间皱起几道纹络:“我倒没诊出有孕,但诊出气虚湿寒,肝功有亏,温瑟瑟,我不让你熬夜读那些破书,好像我在害你一样,年纪轻轻的,就可劲儿糟蹋自己的身体吧。”

说罢,他起身掀帘而出,把魏如海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魏如海得令出去,他又掀帘回来。

瑟瑟忍着一身酸痛从榻上坐起来,撒娇地攀上他的肩膀,笑问:“那我怎么看你经常彻夜批改奏折,你怎么没事啊?”

沈昭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道:“就你那小身子骨,能跟我比吗?”他当年可是伏九寒暑被他母亲逼着苦练武艺,强健体魄的。

想起母亲,沈昭的目光微缈,心里的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随即便生出了深无边际的恐惧,紧握住瑟瑟的手,道:“以后子时之前必须得睡,太医院开的药你也得喝,还有……那些书我给你分分类,制定个读书章程,定好了每日里看多少,不许看多了,你不要着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他见瑟瑟一脸的不以为意,又神色凝重地补充:“别忘了,前世你是怎么……”死的。

他不想说那个字,太不吉利了,可是不提,瑟瑟又是一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着实让他着急。

瑟瑟枕在他怀里愣怔了一会儿,收起一脸的吊儿郎当,起身抱住他,娇声道:“阿昭,我都听你的,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

沈昭抚着她的发丝,黑发如瀑,垂洒下来,将瘦弱的身体包裹住大半。他这么搂着瑟瑟,越搂越紧,像要把她嵌进怀里。

瑟瑟直觉他又想起了那些往事,甸甸的压在心头,总也难释怀。有些心疼,便想嘻嘻哈哈地打个岔,笑着问:“那你还诊出什么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小宝宝?非要像前世似的,等到明年啊?”

沈昭的环住她的胳膊一僵,呢喃着说了几个字,瑟瑟没完全听清,大约是‘虚’、‘损’什么的,她疑惑道:“说什么啊?大点声。”

却察觉沈昭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片烟霞自耳边漫到颊边,目光闪烁,低头轻抚住她的小腹,稍用力挤压,问:“疼不疼?”

瑟瑟‘咝’了一声:“疼。”这一回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羞恼地推了沈昭一下,嗔道:“这都要怪你,小野狼。”

沈昭罕见地全盘接受批评,没有反驳。

年少气盛啊,内帷里这点事,尝到些甜头就神魂颠倒,总想一个劲儿地尝,乃至于放纵无度,毫无节制。

过去事后,瑟瑟总是喊疼,他也没当回事,以为她娇气惯了,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一时承受起来艰难些,待习惯就好了。

全然没想到,自己会伤到她。

这么想想,前世两人成亲两年才有孩子,恐怕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沈昭自责至极,将瑟瑟小心翼翼放回榻上,抬起她的手,保证:“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瑟瑟觉得这话听起来太熟悉了,以至于半个字都不想相信,嘟着嘴将头扭到了一边。

可巧这时魏如海端着药进来了。

沈昭轻言软语哄着瑟瑟起来把药喝了,命内侍把奏疏搬到榻前,一边疾笔批阅着,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瑟瑟。

近来朝政繁忙,是因为他把今年的会试推延了四个月,开考日期定在了下个月初五。

因河北大旱,灾民流寇作乱,他刚登基,对局面又没有足够的掌控力,生怕大量举子这个时候涌入长安会有麻烦,才令各州郡府衙严控。如今局面渐渐稳定,也是时候张罗大考,真正选一些清廉爱民的好官。

沈昭记得,前世那些追随在自己身侧,颇为得力的股肱之臣,有好几个都是这一科的进士,他一想到将要再见,而且是在彼此都青春年少的时候,就忍不住的激动且雀跃。

面带微笑地合上奏折,抬眼看了一下瑟瑟,见她辗转反侧的样子,也不逼着她睡了,只随口问道:“玄宁也是参加这一届的科考吧,准备得怎么样?”

一提玄宁,瑟瑟瞬间来了精神,腾得从榻上坐起来,颇为骄傲道:“我们家玄宁少年天才,写的一手锦绣文章,上一世就是二甲进士,今生绝对没有问题。再者说了,前些日子他和同窗去祭庙拜谒先贤大哲,还卜了一卦,结果呢,我们家玄宁可是抽中了相签,术士说他将来能封侯拜相,辅佐圣君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