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2章

瑟瑟心里有个猜测, 仅有个轮廓,需要沈昭给她填充。

因而她到偏殿等着,一直等到宗玄走了, 才进议政殿。

沈昭正坐在书案后, 目光落在累叠的奏疏上,微微放空,好像走了神, 也不知在想什么。

瑟瑟放轻脚步跑过去, 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看他。

沈昭一怔, 随即将她揽入怀里,问:“怎么样?还顺利么?”

瑟瑟道:“母亲答应了,想来她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诓我,应当就是准备收手了。”

沈昭轻“嗯”了一声,抬手轻轻抚着她柔韧的鬓发,不再说话。

这模样,铁定是有心事啊。

瑟瑟眼珠转了转, 温声道:“我刚才看见宗玄来见你了,他是先帝身边练丹药的道士, 这个时候你们就有交集了么?”

沈昭倒是坦诚:“我们能回来,多亏了他,前世他布下玄机阵,帮助我们重生。这个人啊, 总是虚玄莫测,跟咱们一样有着前世的记忆……”

瑟瑟倏然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话——

“若能一切顺利, 不枉贫道布下此阵, 也不枉陛下为隔世重生而付出的代价。”

她转过身看沈昭, 严肃道:“你现在就告诉我,前世,你为了让我们重生,究竟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沈昭脸上满是疲惫,慵懒地揽着瑟瑟向后倚,与她商量:“我现在还不想说,以后再告诉你,行不行?”

这就好比终于在迷雾中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角,满怀希望地扑过去,可突然一脚踩空,把自己摔进了万丈深渊里,最要命的是这深渊还没有底,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沈昭说了不想说,也不能逼他啊,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瑟瑟只有瘪瘪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沈昭见她这副模样,漾起一抹温柔宠溺的笑意,如春风霁月,一扫沉霾,笑得人心里都暖透了。

他搂着瑟瑟,借着现在融洽的氛围,缓声道:“瑟瑟,有件事我要与你商量。”

“宗玄向我求了一件事,要我饶沈晞一命。”

这才是正事。瑟瑟忙打起精神,仔细听沈昭往下说因果。

“这个宗玄是崖州人士,当年崖州闹匪患,他和师兄弟险些死于匪徒之手,是在崖州戍边的岐王沈晞率军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一命。后来机缘巧合,宗玄入长安得了父皇宠信,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恩德,想要报答沈晞。”

瑟瑟越听,想得越多。

隔世重生,一定是有不甘,有遗憾,有巨大的执念。若说阿昭的执念是想要他们这段姻缘能善终。那宗玄的执念,莫非就是想要救沈晞一命。

可是前世,沈晞是死在沈昭的手中,那他和宗玄之间是有仇的,宗玄为什么甘心帮他筑这玄机阵,这个老道士到底哄着阿昭付出了什么代价……

瑟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深渊里,被蚁虫啃啮着皮肉,痒痒的。

她忙收回遐思,正色道:“阿昭,其实有件事我也想跟你说,我也认为,你应该饶沈晞一命,不应该杀他。”

其实沈晞这个人,并没有坏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重生归来,站在一个足够高的角度上去品评判断,这个人至多是跋扈了些,霸道了些,外加愚蠢了些,但所有都在面上,比起那些满肚子坏水,专爱使阴招的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们之间的过节,无外乎幼时他对沈昭的欺负,和前世成年后,他害得瑟瑟早产,害得钰康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但仔细想想,他欺负沈昭,是因为他的外公黎渊战死在了淮关,明面上,宋玉还是罪魁祸首。

沈晞失去了外公,失去了母族的凭靠,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储位,他心里有气,有怨,有恨,这都是正常。

而前世害瑟瑟早产,那更是因为他被人利用了。凭他的城府算不到那么深远,出事时他已被幽禁,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时候瑟瑟就在宣室殿。

说到底,他只是被人当成了出头的筏子,利用他来打击沈昭。

但这一切又都是有根源的。

前世,沈昭登基后,对沈晞大加打压,他心有怨气。

再往前,沈晞指挥着他的建章营,光明正大地跟沈昭作对,不听天子诏令,这才逼得沈昭设鸿门宴,释他的兵权。

现在一切都还未开始,若是能改变恶性的开端,应当就能把局面往好的方向引。

沈昭没料到瑟瑟会主动说饶过沈晞,他心中有些计量,亦有些对于善恶的判断,可是怕说出来,瑟瑟不能理解,没想到,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瞧着沈昭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瑟瑟恍然大悟:“哦,你就是为这事才发愁的,你怕我跟你闹啊……”她白了他一眼:“我才没那么傻呢。”

今日从公主府里出来,瑟瑟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放在从前,见母亲大肆屠杀朝臣,她只会害怕,惊惶。现在,她会先考虑这些人的生死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母亲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不是该死,最后才是该如何才能救他们。

虽然现在的她比起从前的她有些不够单纯,不够善良,可是那个善良单纯的温瑟瑟并没有本事救下这许多人啊。

她失去了些东西,同时也在成长。

正这样想着,忽觉掌心一热,沈昭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道:“是,我的瑟瑟本来就是冰雪聪明的。”

其实对于沈昭而言,他想得比瑟瑟还要多一些。

前世那十年的帝王生涯,到最后,他斗倒了外戚,斗倒了宗亲,把所有与他作对的人都斩尽杀绝,看上去是胜者,是赢家,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赢得无比惨烈。

因为自一开始他在父皇驾崩不过两年时杀沈晞,便给朝野内外留下了一个寡情嗜杀、戕害手足的残暴名声。

他没有想过,他是君主,是皇帝,应当仁德——至少应当给天下臣民以仁君之怀。他不能‘自甘堕落’,去与兰陵长公主好勇斗狠,他不能把自己同兰陵归为一类人。

至于沈晞到底该不该死,在他看来并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沈晞不值得他去毁坏自己的名声。

他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名声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确实是顶重要的。

这一世,从头来过,他一定好好爱惜自己的名声……还有,保护好他的瑟瑟。

这是登基前夕的一段插曲,兰陵果然信守承诺,不再追杀朝中老臣。风平浪静了几天,到了礼部择选的吉日。

沈昭于宣室殿登基,定年号为绥和,尊嫡母裴氏为太后。五日后,册太子妃为皇后,赐居昭阳殿。为避天子讳,改昭阳殿为尚阳殿。

瑟瑟从裴太后的手里接管过了六宫事务,同时按照内值司的籍录清点了宫中的侍从,梅姑做为尚阳殿管事姑姑,帮着她从旁料理,倒也没有费多少心神,只是瑟瑟从宫中老人嘴里知道了一些传言。

大秦在开国之初,历代几个皇帝的后宫其实都是很清静的,帝后和睦,琴瑟和鸣。只是到了成祖皇帝那一代,皇后嫉妒成性,罗织罪名陷害了一个得宠的嫔妃,那嫔妃被冤死,死前不甘心,穿着一身大红衣衫对着尚阳殿的正门诅咒:从此以后历代帝后皆是怨偶,寡恩爱,难善终。

自成祖到先帝,正好五代人,灵验至极。

瑟瑟听得后背凉丝丝的,到了晚上,将这传言说给沈昭听,谁知沈昭直接搂过她的胳膊,将她扣进怀里,很不以为意:“瑟瑟啊,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了?”

他抚着瑟瑟柔腻光滑的脸颊,笑道:“我反正是对你一心一意,除非你想对我始乱终弃,否则咱们两绝不会有寡恩爱、难善终的一天。”

话又拐到这上面来了。

瑟瑟翻了个白眼,不再言语。

香雾自绿鲵铜炉的镂隙里飘出,是内值司新呈上来的龙涎香,香气醇郁,馨然怡人。

“我打算等年后就让禁军接替建章营的值防,只是按沈晞的德行,铁定是会闹的。”沈昭搂着瑟瑟让她坐自己腿上,忖道:“那建章营里有兰陵姑姑安插的细作,都是煽风点火的好手,沈晞又是个没脑子的暴脾气,一点就着。我想着,让宗玄和八叔去,把这些细作揪出来扔到沈晞跟前,让他知道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当了人家手里的刀,心里才能有数。”

对于兰陵来说,从沈昭登基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就从盟友走到了对立面。她是掌权公主,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一个稳坐龙椅、羽翼丰满的帝王,所以她会不停的生事,朝野越动荡,沈昭的日子越难过,对她的好处就越多。

瑟瑟想到这一层,有些担忧:“可母亲耳目众多,他们在那边拿细作,不出一刻就会传到母亲那里,她不会让你们这么顺利的。”

沈昭凝着瑟瑟:“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瑟瑟垂眸想了许久,抬手环住沈昭的胳膊,道:“阿昭,我可以帮。只是上一回救那些老臣的时候母亲已经对我的立场起了疑心,再加上这一回,无可避免的母亲会和我翻脸了,从这以后可真真正正的就是在对立面了,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我,宽纵我了。”

沈昭拥着她缄然良久,蓦得,道:“瑟瑟,你若是不愿,可以不去。我再想旁的办法,你知道,我总是有办法的。”

瑟瑟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渡人也是渡己,不想在将来被逼着和假太监生孩子,不想被困深宫四面皆敌,总得自救。

可是她得把话和沈昭说清楚,她是真正站在他这一边的。夫妻之间虽然恩爱,可也得小心维系着对彼此的信任,只有这样,才能抵得过将来可能遇见的风风雨雨。

两人说定了,后面的事便就有条不紊的推进。

只是过了年之后,沈昭寻了个借口,让魏如海开始清查内宫登记在册的內侍,对着名录一一检查,看有无没净身浑水摸鱼者。

瑟瑟如今心思清透,根本不用细想就能猜出沈昭的那点小心眼,也懒得搭理他。谁知他查了一圈,发现內侍中并无不妥,又开始查宫女,要查查宫女里有无男扮女装者……

是可忍孰不可忍!瑟瑟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气势汹汹地杀进了宣室殿,要问问沈昭到底几个意思。

皇后凤驾停在宣室殿前时,傅司棋和苏合正从殿中出来,听得声响,傅司棋转身看过去,看见那宫女拥簇下,一身素衣,云鬓高挽的窈窕身影,一时有些移开不眼。

苏合饶是再迟钝,这些日子总跟傅司棋在一块儿,也看出些端倪了,不禁叹道:“你说你从前总对皇后疑神疑鬼,我还寻思你是不是有病,把皇后挤了你能上位是怎么的。如今我可明白了,原来你惦记的不是陛下,是……唔!”

傅司棋飞速捂住他的嘴,凶巴巴地警告:“你给我小心点说话!”

苏合险些被他闷死,好容易才挣开,没好气道:“你还不如惦记陛下呢,真嫌自己命长了是不是,哪天陛下醋意上来,非把你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