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神色复杂地看向沈昭, 轻缓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宋玉。”
“当年的宋家乃是京中世家大族,宋玉刚承继父爵,任神威将军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自然与同为士族出身的裴元浩和对政事颇为关心的兰陵长公主一拍即合。三人年龄相仿,对时局又都颇有见地,相识没多久,便已经是亲密无间了。”
亲密无间……瑟瑟觉得这个词有些别扭, 斟茶的手抖了抖, 自壶中溅出几滴琥珀色茶汤。
宁王看着小外甥女的模样,笑道:“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爽朗不羁的性子,比男儿也不遑多让。为这些事,皇兄还把她锁在寝殿里, 不许她出去过, 可有什么用啊?皇兄自来拿他这个妹妹没办法的。”
他几句戏言调侃, 却让瑟瑟微微一愣。
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的亲生父亲并不是莱阳侯温贤, 而是那个她从小讨厌到大的裴元浩, 是这样,她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为父亲打抱不平。
她低头闷闷不乐,忽觉掌间一热, 沈昭握住了她的手, 他冲宁王道:“您接着说。”
“这三人中宋玉年纪稍长, 另外两人便尊称他为兄长。当时的局面对皇兄很不利, 他虽是太子,但面临被废的危机,朝中重臣又多看父皇脸色行事,真心支持皇兄的人很少。”
“后来经了一番艰辛卓绝的争斗,外加有天时相助——那妖妃的儿子生了场急病,夭折了。皇兄总算顺利登上皇位,并在登基前夕迎娶了裴元浩的姐姐和黎氏女为妻妾。”
“事情到这里,开始发生转折了。”
宁王捏住青釉瓷瓯,目光散在虚空里,看不清是何情绪,只听他的声音平稳:“眼看形式一片大好,是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了,这几大世家因辅立新君而功勋卓著,被大肆封赏。可……权柄尊荣是有数的,你多抓一些,我就少抓一些,很容易就会生出些磕绊,再加上当时皇兄看上了宋家的姑娘,就是阿昭的生母宋贵妃。”
听他提及自己的母亲,沈昭那寡淡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抬起眼皮紧凝着他。
宁王叹道:“起先只是裴元浩跟宋玉有些不合,长姐处在中立的位置,她谁也不偏袒,遇到难题都是就事论事,甚至还时常在两人中间调和。甚至这其中某一段时间,长姐认识了温贤,一心扑在他身上,不大理朝政了,甚至还有传言,说兰陵长公主想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朝局势力,跟着温贤回莱阳。”
“事情本来是挺好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长姐跟裴元浩越走越近,两人跟宋玉越来越疏远,到了那场甚是悲壮的淮关大战前夕,其实三人的同盟已经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了。”
瑟瑟觉得事情的关键就是在于那个‘不知怎么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舍宋玉而近裴元浩?且根据谭怀祐的说法,母亲与嘉寿皇帝疏离反目恰也是在他刚登基后不久。这期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宁王,宁王喟然道:“我那时候也还小,弄不了太清楚。不过……我猜大约是跟宋玉的为人有关。宋玉这个人啊,耿直刚硬有余,灵活变通不足,满脑子的忠孝节义,遇事坚守原则,寸步不让。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啊,特别是涉及朝政,更多的是阴谋算计,你来我往,哪能事事都按照圣人道德来办,若是那样,不早就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宁王戛然住口,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后来的宋玉,连带着他背后根系深植的世家大族,可不就是被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而且直到十六年后,还没弄清楚是谁害得他们,又是如何运作的。
他顿了顿,尽量挥散缭绕于心头的沉霾,道:“后来宋家出事,皇兄想立阿昭为太子,可黎氏一族挡在前面,他便纳了文贤妃入宫,想用文相来牵制黎氏,趁他们两方争斗,扶阿昭上位。”
“后来也确实是做到了,但好像被文贤妃知道了,皇兄对她无情只是想利用她。她过不去这道坎,终日郁郁寡欢,就这么积郁成疾,红颜薄命了……”
三人相对缄然了片刻,沈昭又问些了琐碎小事,便让人将宁王送回去了。
他走后,沈昭道:“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行。”
瑟瑟正低眉想着那些陈年旧事,特别是宁王那句“长姐认识了温贤,一心扑在他身上,不大理朝政了,甚至还有传言,说兰陵长公主想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朝局势力,跟着温贤回莱阳”……忽听沈昭这样说,她忙敛去多余的心思,抬起头来认真听。
“刚才八叔说,父皇在做太子时日子过得很艰难,朝中大臣看着先帝脸色行事,很少有真心支持他的。我想……这其中定然也有文相,他当时已是左相,位高权重,若是心向东宫,父皇的日子不会那么难过。而后来父皇登基,裴家与宋家因有从龙之功而风头大盛,却没听八叔提起文相如何,想来这从龙之臣里并不包括文相。”
沈昭眼底划过一道精光,带着些许冰凉:“父皇对沈旸有愧,可以暂且不动他。可是文相呢,他年纪老迈,已到致仕之龄,若是能借机逼退他,那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瑟瑟听他的意思,是想绕过沈旸,利用广河县的事直接向文相发难。
其实这主意挺好。
前世沈昭登基后为了压制文相势力,重用以傅文瀚为首的潜邸老臣,而这些老臣在知道瑟瑟身世后就对她诸多排挤非议,间接导致了最后的悲剧。若是从根子上把文相这个劲敌解决了,沈昭就会有更多的喘息之机,不必过分倚重这些老臣,那后面的路便会好走一些。
想到这儿,瑟瑟又有些忧虑:“可文相是两朝老臣,会有那么好对付吗?”
沈昭轻悠一笑:“广河县的事,小襄已把证据都搜罗齐了,矛头直指文相和沈旸。父皇若想保沈旸,那就只能舍文相。”他低眸看向瑟瑟,道:“我不只是太子,我是监国太子,有处置朝臣的权力。”
他看上去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瑟瑟也就放心了,不再赘言。
沈昭自信归自信,这事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文相浸淫朝局数十年,其中时局多番变动,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足可见其老成深算。沈昭手握证据,领着他麾下的东宫幕僚跟他在朝堂上大战了几个回合,先是把他挤出凤阁,到了十一月底,才彻底把他赶出朝堂,逼他卸去一切官职,告老还乡。
广河县的一场叛乱,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和守城士兵,全是为了文相和沈旸的一己私欲。依照沈昭的意思,就算杀了他也不为过,可皇帝拦着,沈昭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暂且放他一条生路,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文相一走,凤阁六部空出来一块权力,裴元浩和兰陵公主跟觅到血的狼一样,冲上来急速吞食。沈昭不想跟他们正面冲突,只悄悄地往六部安插自己的人。
一晃到了腊月,嘉寿皇帝的病情愈加沉重,到了太医值守在宣室殿彻夜不归的地步。
所幸,这半年来沈昭将岐王和晋王都压制了下去,局面还算平稳,暂且在他的掌控之中。
腊月初五,下了第一场雪,雪花如鹅毛漫天飞扬,举目望去,连阙的瑶台琼阁隐没在一片皑皑素毯中,天地皆静,唯有朔风呼啸,不时有枯叶飘飞,显得更加苍寂荒凉。
皇帝病重,宫里到处都禁绝鼓乐,这幽幽深宫越发像是寒潭枯井。
议政殿里,铜炉中银丝炭烧得‘荜拨’响,暖意里夹杂着罗斛香气,顺着绣帷幽转飘出来。
魏如海领着內侍进来,各自手里捧着一方剔红漆盘,上面摆着各异的珍巧物件。
“南楚送来国书,问大秦皇帝龙体安康,随同国书,还附带了一些物件,其中有几箱是楚帝特意赠给太子殿下的。”
如今嘉寿皇帝病重,沈昭这个太子的身价也越发水涨船高起来了。
不过依照沈昭的记忆,楚国那位年少英才的顺景皇帝还未登基,如今的楚帝还是那贪恋酒色、荒淫无度的草包徐墘,他大约正忙着寻觅绝色佳人,扩充他的后宫,没功夫也没心思料理这些邦交琐事。
所以国书和礼物应当是出自那权势正隆的武安侯徐长林之手。
一想到徐长林,沈昭倒对这些看上去没什么新奇的物件产生了些兴趣。
自长安一别,半年有余,徐长林在南楚搅动出了不小的动静,承继爵位、打压佞臣,听说最近还在国内推行了田赋税制改革,意在勤侍农桑,增强国力。
相较之下,沈昭已经落后许多了。
他固然打压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可朝廷的大部分权柄还把持在兰陵公主和裴元浩的手里,他只能暗中往六部安插自己的心腹,甚至考虑到如今局面的微妙特殊,稍可能引起争议的政令改革都被他暂时推后了。
……沈昭突然停住了脚步,将目光落在一方打开的红锦方盒上。
里面摆了两只白玉雕,雕的是猫儿,一只抬爪作揖,一只顺毛趴着,雕工甚是精细,连皮毛的纹络都能看得清楚,且模样秀致,憨态可掬,瞧上去很是讨人喜欢。
沈昭冷哼了一声。
特意送给他的礼物?他一个大男人,会把玩这么娘们唧唧的物件吗?徐长林那点心思真是令人讨厌。
正腹诽着,身后传来脚步声,瑟瑟领着婳女进来了。
沈昭这几日忙于政务,每晚只睡两三个时辰,瑟瑟怕他身子熬不住,特意炖了燕窝粥,端来要他趁热喝。
却见沈昭冷目盯着那红锦方盒,神情很是不善。不禁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了那两只小猫玉雕。
一下便称了瑟瑟的心意,她托在掌心,眉眼弯弯,爱不释手,随口问:“这是谁送来的?真是可爱。”
沈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得,阴阳怪气地说:“喜欢吧,这是人家特意顺着你的喜好挑选了送过来的,特意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