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本以为这样说, 瑟瑟会立刻跳脚跟他理论,谁知她那双浅瞳滴溜溜转了转,溢出些许澈然精光。
娇媚俏丽的小脸笑成了朵花, 娆色婉转, 跟迎光而绽的夹竹桃一样, 美到蛊惑, 却危险十足。
“好, 我卑鄙, 阿昭,你说什么都对, 说什么我都认。那……你同意自己担了吗?”她笑眯眯地凑近沈昭。
沈昭抬起手,把她的脸推开,坚决中含了一丝丝的委屈:“我不!凭什么啊?事情明明是咱们两个人做下的,应该有难同当,你怎么每回都要在关键时候把我扔了啊……”
瑟瑟摸了摸他的头,抚顺着他炸起的毛,软语诱哄:“我没说要把你扔了啊, 我就是觉得吧, 这个事它没有必要弄得那么惨烈……”
她一通巧言劝慰,说得口干舌燥,谁知沈昭面色丝毫不改,那幽邃凤眸犹如深涧寒潭, 荡漾着微冷湛彻的波漪。
他眼梢微挑, 风情侧溢, 俊容颇有几分妖冶,转头地看向瑟瑟,语调清凉缓慢:“瑟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瑟瑟一怔:“什么机会?”
他笑意悠然:“证明你爱我的机会啊。我呢,也不要求你替我担什么,只要你好好地站在我身侧,跟我一起去面对这个事,跟我一起挨打,我就相信你对我是忠贞的。”
瑟瑟被他绕得有些晕……若远山的黛眉轻蹙,面露困惑,怎么也想不通就这么点事怎么又跟她的忠贞扯上关系了?
一直到马车驶入皇城,都没讨论明白这个事。
萧墨直接将两人送去宣室殿,在此之前,已派传驿官快马回京向嘉寿皇帝报信,因而御前已知道大统领找到了这两个冤家,没缺胳膊也没少腿。
沈昭领瑟瑟跪在御阶凿渠前,刚要抬手揖礼,牵动了手上赤铜锁链一阵脆响,在静谧沉寂的大殿上显得尤为刺耳。
高居御座的皇帝狠狠剜了沈昭一眼,冲萧墨扫了一计眼风。
萧墨会意,自袖中掏出钥匙,上前给沈昭开锁。
裴皇后和兰陵公主都在,皇帝也不拿虚架子了,向后轻倚在鎏金蟠螭龙椅上,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瑟瑟的睫宇轻颤了颤,只觉殿中气息闷窒压迫人,长辈们的眉眼又都冷冽严肃,又想起在路上没劝动沈昭,心道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
安静片刻,沈昭抬起袖氅揖礼,格外端正道:“此事是儿臣自己的主意,政务繁忙,儿臣深为其扰,不堪其重,心情烦躁,想带着瑟瑟出去散心,又恐父皇不准许,才假借烧香礼佛之名偷偷从寺院里逃出来。本想在外潇洒几日就回来,谁知遇上了叛乱,徒惹出如此多的事端。儿臣知罪,甘领责罚,但旁人无辜,他们不过遵儿臣令行事,望父皇网开一面,只责罚儿臣,不要牵连旁人。”
听沈昭将罪责全揽了下来,瑟瑟一阵惊讶,甚至一时忘了害怕,歪头瞠目看向他。
但这种说辞又怎能糊弄得过皇帝,他冷笑道:“你倒是挺有担当的。朕且问问你,你身为夫君,身为那些奴才的主子,尚且有如此担当想护住他们。那你可曾想过自己身为一国储君该有何担当?”
沈昭深揖叩首,愧疚万分:“儿臣知错,日后必定深刻反省,劳以此为诫,绝不再犯。”
皇帝沉色掠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瑟瑟的身上。
“太子既然说是他自己的主意,那就姑且算是他的主意吧。不过,瑟瑟……”皇帝的神情陡然严厉起来:“你身为太子妃,除了主理中馈,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就是佐助夫君,良言规劝。阿昭若再有懒惫荒唐的时候,你得拦着,不能由他,若是拦不住,就向朕、向皇后禀告,但唯独不能陪着他一同胡闹。你懂吗?”
瑟瑟揖首:“儿臣懂。”
皇帝道:“今日本该一同责罚你们,但长公主在,朕看她的面子上就不追究太子妃了。来人——”
两个內侍低眉上前。
“把太子带下去,杖责二十。”
瑟瑟一听,只觉头皮倏然发麻,也忘了她在路上如何义正言辞劝沈昭自己去挨打,满脑子只想着二十大板落下来,那得多疼……
她慌忙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舅舅——陛下,求您饶了阿昭吧,我们都知错了,要不……”她咬了咬下唇,道:“把这二十大板分开,我们一人挨十板。”
沈昭低斥:“胡说什么!父皇金口玉言,岂有更改的道理。”
瑟瑟被他这么厉声一训,有些发懵,怔怔地看着他那冷酷森然的眉眼,见內侍已侧身要引他走,心中一慌,顾不得别的,忙揪住他的袖角。
“不,阿昭自幼体弱,这二十大板下去会把他打坏的。陛下——儿臣都招了,那都是我的主意,阿昭不过是顺着我,他没什么错,错在我,求您打我吧。”
“瑟瑟!”沈昭神色冷峻,语含薄怒:“别胡闹了,像什么样?我身为太子,做错了事,该受罚,不必你一个女人替我担什么,若是传出去,我颜面何存?”他甩掉瑟瑟附在自己衣袖上的手,转身快步随內侍出去。
瑟瑟站在原地,低下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顺着桃腮滚落。
皇帝看在眼里,怒气已去了大半,见这小女儿家婉转柔肠,单纯痴情的模样,还有他那傻儿子拼命护着她的模样,似是触动了满是老茧的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一时有些怅惘。思绪飘飞,忆起了些许陈旧往事,久病浑浊的眼睛里竟慢慢溢出些亮熠的光芒,好像韶华重拾,一扫暮气,整个人都添了几许生气。
他罕有的心软了,抬眼看向瑟瑟,叹道:“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你回去吧。”
瑟瑟颓然戚惶地鞠礼,转身出了殿门,却见她娘跟了上来,斜睨了她一眼,掐着她的腕子要拖她上辇舆。
恰在此时,內侍引着宁王和晋王来了。
宁王上前叫了声“姐姐”,晋王沈旸则朝兰陵揖礼,恭恭敬敬地称“姑姑”,又朝向瑟瑟,道:“三嫂。”
兰陵与他们客套了一通,料想是在广河县挖出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皇帝急召这二位去料理善后,便不多做耽搁,说了几句就拉着瑟瑟走了。
辇舆压低,两人坐上去,高高抬起,迎着晚风清爽,走了一段,兰陵发觉瑟瑟有些异样。
她回头看向渐远的宣室殿门前,娇娆的面上似罩了层寒霜,森冷至极,似是潜藏着刻骨入髓的恨意,要把什么人活活撕了一样。
兰陵从未在女儿脸上见到这种戾气浮涌的神情,一时有些好奇,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內侍进去禀报,留宁王和晋王在殿门外等候。
而瑟瑟的目光,就是落在这两人的方向。
兰陵疑惑道:“怎么了?”
瑟瑟定定看了一会儿,将目光收回来,整个人沉定了下来,半点刚才那哀婉抹泪小女儿的娇柔都没有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从绻绻柔情里一下子拉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现实残酷,尚且有虎狼环伺,暗箭在弦,真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
瑟瑟默了一会儿,道:“没什么。”
兰陵在那一瞬觉得瑟瑟好像变了一个人,宛如穿上了冷硬坚实的铠甲,明明近在咫尺,却有种如隔雾在云端,冰凉疏离的感觉。
但这感觉一回到东宫就淡了许多,因她揪住瑟瑟的耳朵往殿里拖时,瑟瑟那鬼哭狼嚎的劲儿跟以前在闺中时一模一样。
“娘!你先放手!我是太子妃!咝……”她痛呼。
兰陵冷笑:“现在知道自己是太子妃了?早干什么去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阿昭全是被你撺掇的,你怕是把娘对你的期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瑟瑟一听‘期望’二字,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前世兰陵便是时时将‘期望’二字挂在嘴上,逼她做各种事,及至最后,还要逼她跟旁人生孩子。
她眼中划过一道冷然讽意,随即掩饰了过去,装出一副胆怯弱弱的模样,道:“陛下都不追究了,您还要来为难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兰陵犹不解气,打了她几下,道:“你贪玩,你任性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你得知道轻重——”她话音一转,低眸盯着瑟瑟纤细的腰身,问:“有动静了吗?”
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瑟瑟心里一涩,面上神情依旧,羞怯道:“没……”
兰陵将她松开,揽了揽臂袖,换了副严肃凛正的表情,道:“我听说你让你的陪嫁侍女留心着你的随身物品,怕被掺进去害人的药,有些警惕心是好的,但还不够。你不止要防别人,还得防着自己的枕边人……”
瑟瑟猛地抬头。
兰陵见她这样子,不屑地翘了翘唇角:“别不信,这是皇家惯用的伎俩,既指望着嫡妻母族的帮衬,又怕养虎为患,得防着她生出孩子。不然,你以为裴皇后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膝下空空?”
瑟瑟顺着她的话一想,陡觉有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蓦得,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和沈昭新婚时,他随身带着一个巴掌大的白釉小瓷瓶,当时瑟瑟好奇想拿,被他制止了,还说了一通很是糊弄人的话,把她诓得团团转。
而今想来,还真是有些蹊跷……
她丝毫不怀疑沈昭会害她,因为在她关于前世的记忆里,也出现了这么一个小瓷瓶,可是前世她照样生孩子,若非朝堂内乱,一切还都很顺利。
这说明阿昭没有害她之心,因为如果他想害她,想把她变成第二个裴皇后,那可真是太容易了。
可是,一定有事瞒着她!
兰陵见瑟瑟蹙眉沉思的模样,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总之,可别小瞧了这深宫内帷的阴谋,厉害起来是能吃人的。你要信任倚重娘选给你的陪嫁宫女,有事就让她们给娘送信,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你的。”
她一搬出这套言论,瑟瑟就立即生出警惕。
前后两世加起来,被摆布蒙骗的时间太长,在心底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她默默盘算了少顷,决心以后什么事都要听沈昭亲自跟她说过才能做决断,绝不能、也没有必要在话没说开前横加猜测些什么。因而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应下,把兰陵糊弄走了,瑟瑟让魏如海去打听沈昭和傅司棋他们的消息。
大约半个时辰,傅司棋、苏合和婳女就被放回来了。內侍传话,说皇帝陛下仁慈,这一回只罚了他们一年薪俸,若是再犯,必严惩不贷。
瑟瑟才舒了口气,只听外面一阵纷乱,沈昭回来了。
太子殿下换过了一身新衫,月白缎斜襟长衫,以银线密匝匝刺绣着白鹭祥云,广袖垂曳,玉冠簪髻,瞧上去一副风光霁月、丰神俊朗的好气度。
瑟瑟忙让他坐,谁知他站得端正笔直,淡淡看了一眼蜀锦绣榻,摇头,就是不坐。
瑟瑟默了默,视线往他腰下瞟,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