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半晌无言, 自小到大她从来都说服不了沈昭, 再争执下去,到最后被说服、被教育的那个人只能是她。
也罢,尘光还早,慢慢来吧。
两人都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温旧梦, 叙一叙旧情,自钰康死后,他们疏离的时日太久, 太久了……
就在一切看似归于平静之时,淮关烽烟燃起,千里外的战报染血送到了沈昭的龙案上。
其实在此之前,秦楚两国已频有交战,但都只限于小规模作战,彼此各有胜负, 从未牵扯过主力。
沈昭登基整整八年,终日忙碌, 疲于对付以兰陵长公主为首的宗亲权贵,无暇顾及淮关之南的楚国。
而据说那南楚朝中手握重权的武安侯徐长林情形跟他差不多。
南楚朝中君昏臣佞,徐长林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将局面安稳, 斗倒了闻太师,扶持顺景皇帝继位。国内局面一安,他立即着手要与大秦开战。
沈昭早就对瑟瑟说过, 当世之人, 或汲汲于名利, 或庸碌而无为,但唯有一个徐长林堪称乱世人杰,尘间翘楚,是个真正的英雄。
他深算奇智,纵横谋篇,就是料准了沈昭虽暂且弹压下兰陵长公主的势力,但因中州还牵扯了几万精锐尚未降伏,所以沈昭还不能杀兰陵。
秦强楚弱,徐长林就是希望沈昭被兰陵一党牵扯着,不能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淮关战事上,这样南楚才能有一线胜机。
沈昭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利落点,先杀了兰陵再说。
可他随即又想到,若是这个时候杀了兰陵,必会有内乱,而外有强敌环伺,一旦开战,就是腹背受敌。
内外夹攻之下,沈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先在国内求稳,集聚力量抗击外敌。
他知道自己一旦御驾亲征,留兰陵在长安必会生事,所以他派了心腹重臣、军中勇将镇守西京,保护他的江山,保护他的皇后。
饶是所有都安排妥当,沈昭还是难安,仿佛心中有个声音:此去天涯相远,再难回头……
点将出征那日,瑟瑟给他穿上铠甲,他看着瑟瑟那略显苍白的脸庞,不知怎的,像是被迷了心窍,反身紧搂着瑟瑟不松手,喃喃道:“我不想去了,不想离开你……”
瑟瑟一怔,似是没料到如今的帝王竟然还会有孩子气的一面,愣了许久,才温声道:“你不是说徐长林用兵如神,已连下我大秦数道关隘,军中士气低迷,非你御驾亲征不得破吗?”
沈昭搂着她的胳膊更紧,像是想把她深嵌入怀中:“让他下……我们走吧,我不当这皇帝了,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瑟瑟依着他的话,目光微渺,略憧憬了一下,立即便回过神来,轻轻笑道:“说什么傻话……”
沈昭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瑟瑟松开。
不会出事,不会有意外,他派了最为倚重信赖的重臣守护着瑟瑟,她一定能平安等着他凯旋,一定能。
瑟瑟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母亲最初把那个假太监送进她寝殿时她其实很吃惊,兰陵一党已是败兵残寇,纵然还有余威,根本不可能突破沈昭设下的防线往她的寝殿送男人……
她在最开始巧言敷衍了过去,等着沈昭留下的心腹重臣来救她。
可等来等去,毫无动静,及至最后只有傅司棋肯来救她。
当傅司棋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那些人是沈昭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所以他们不希望瑟瑟再继续霸占着后位,霸占着他们的君王……
她是兰陵公主的女儿,皇帝陛下舍不下她就算了,还为她做尽荒唐事,为她癫狂发疯,为她废置六宫,最可怕的是,皇帝陛下已经登基九年,至今膝下空空,眼看皇家子嗣都要断了,却依然没有要纳妃的打算。
他们是皇帝陛下的股肱忠臣,不能再看着他这样下去。
而想要废掉一个圣宠不衰的皇后,除了叛国,便是叛情。
甚至再往深处想想,沈昭出征前已将母亲幽禁,而母亲能从禁所逃出来,大约也是他们在背后运作。
众臣的旁观算计并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瑟瑟的病情在迅速恶化。
兰陵纠缠着她,逼迫着她,清醒时好像知道大局已定,就算瑟瑟如了她的愿,跟那假太监生下个孩子,她也无力扭转乾坤,她不是沈昭的对手。可大多数时候,她好像并不清醒——她会抱着瑟瑟,轻抚着她的头,像是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神情痴怔,分不清年月几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瑟瑟,母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要听话,要听话……”
疯劲儿上来,硬要瑟瑟跟那假太监苟合,要她生孩子,瑟瑟不肯,兰陵就把她的药全倒了……
瑟瑟的身体原本就虚弱,全靠药在养着,被她疯疯癫癫地折磨,没多久就开始咳血,有时一咳一整宿,沾血的帕子落了满地。兰陵来看见,又会惊惶地坐卧难安,让宫女去煎药,滚烫滚烫的就要给瑟瑟灌下去。
瑟瑟不肯喝,她就哭:“母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瑟瑟乖,不要抛下母亲……”
她哭得伤心至极,瑟瑟却觉心灰意懒。
周围珠光影壁,宫阙相叠,看上去奢华如九霄。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把每个人都逼得疯疯癫癫,宛如鬼魅。
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身体迅速垮了,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有时觉得自己身体只剩下了个空壳,轻轻一敲,可能就碎了。
难受得厉害时,她趴在矮几上,会望着兰陵笑:“您把我生出来了,您让我当上皇后了,现如今,我把命还给您,是不是就扯平了?”
但她是清醒的,不像兰陵可以疯得肆无忌惮,还有些许事,需要她在死之前好好地想一想。
阿昭……该怎么办?
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一切,若是知道他悉心安排下用来保护她的心腹朝臣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他该有多煎熬,多难过。
可这也不是他的错。
他是皇帝,纵然袖揽山河,能呼风唤雨,可是也算不尽人心。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算透人心,当初母亲没有算透他的,现如今他也算不透旁人的。
但这里面有一些不同。
那些朝臣知道一旦事发,沈昭必容不下他们,可冒着将身家性命都搭上的风险也要替君王除妖孽——他们是忠心的。
让他们活下去,继续辅佐阿昭,不要给阿昭留下一个残杀忠良的骂名。至于她……百年千载之后世人会如何评论,妖后?祸水?这其实都不重要了……
想明白这些,瑟瑟决心要最后骗一次阿昭,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是他瞒着她,他骗她,临了,她该扳回一局了罢。
阿昭比她想得回来得更早,他眼中的她,衣衫凌乱,妆容草草,处处都是与人苟且的铁证,但其实他怎么会知道,为着这一天,她日日精心描妆,就是不想在他突然归来时,让他看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只做这些还不够,阿昭自小精通药理,只要他的手搭上她的脉,就会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所以,除了这些,她还得激怒他,让他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想不到这一层,想不到要来试试她的脉。
只要让他觉得,她是因为背弃了感情,心怀内疚,郁郁而终,她是罪有应得,这就足够了。
她温瑟瑟一生都任人摆布,可临了,能亲手为自己设定一个结局,干干净净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昭果然暴怒而去,车裂了假太监,将兰陵余党流放,在流放途中赐了他们鸩酒,又将宫闱上下排查了一遍,把兰陵和裴太后留下的宫女內侍悉数诛杀,彻底地将宫闱内外清肃干净。
瑟瑟躺在寝殿里,只觉心如止水。
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在投胎降生之时抓了副好牌,可慢慢走下来,却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如今回首一生,她依旧茫然,不知道当初的那个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避开这样的结局。好像一切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但又好像根本由不得自己。
被幽禁在寝殿数日,沈昭不许人来伺候她,不许人跟她说话,派禁军严密看守,有时她于梦寐中惊醒,迷迷糊糊地在深夜睁开眼,还能看见沈昭坐在她的床边,冷冷盯着她,不言不语,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处置她才能解恨。
其实,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
但是,沈昭还是知道了全部的真相,瑟瑟所能布出来的局,从一开始就是有破绽的,之所以能暂且瞒过他,是因为以尖刃攻其软肋,让他于暴怒中失去理智。
可他是阿昭,是自幼便睿智深谋、聪颖通透的阿昭。
那天下午,瑟瑟趴在榻上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冰封万里,正恍惚着,腕间陡然一紧,被人攥住,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
她一见沈昭那张脸,愣怔了须臾,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脉上!忙要把手抽回来,谁知沈昭紧紧扼住她的手腕,脸色难看至极:“温瑟瑟,你觉得你很伟大吗?你舍身为君王,舍身为社稷,我是不是该感激你?然后把你写进史册,让你流芳千古?”
瑟瑟突然失了力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沈昭也不知自她脉中诊出了什么,沉着一张脸,将她打横抱起,抱去了宣室殿。
太医全来了,给她号脉,而后退出帐外,聚在一起商讨了许久,又颤巍巍地去御前回话。
其实从沈昭回来,从瑟瑟做完了这件事,她就没有从前那么难受了。
太医曾说她是积郁成疾,可当郁结渐消,好像自己跟自己和解了,一切豁然开阔。
她不再折磨自己,也不想去折磨别人。
她只是想替自己做一次主,她受够了做旁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她不喜欢在垂死之际依旧浑浑噩噩。
纵然她有这般念想,可沈昭再掀帘而入时,脸色依旧难看得紧。
凝眸看她,眼中有痛恨,有怜惜,有不舍……渐渐的,眼睛竟红了。
瑟瑟故作轻松地道:“阿昭,你该不会是想哭吧?你知道的,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没什么的。”
沈昭开了口,声音冷硬,竟隐有哽咽:“你敢!我要杀了他们!这群混蛋,我要诛他们九族!”
瑟瑟怅然叹道:“还是不要了。我做了快十年的皇后,只做了这么一件与社稷有益、对得起我皇后身份的事,你给些面子,不要拆台了。”
沈昭不语,身体颤颤发抖。
瑟瑟挣扎着坐起来,去握他的手:“你听我的话吧,让他们继续辅佐你吧。将来……你好好地再选一个皇后,选一个能令天下臣民满意,而你自己也喜欢的,把这一切都忘了。这十年只是天子年少时掣于宗亲权贵的一段短暂时光,将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你终究会觉得,跟漫长的人生比起来,你现如今所在乎的,包括我,其实都不算什么……”
“胡说!”沈昭捧过她的脸,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有泪珠落下,‘吧嗒吧嗒’砸在瑟瑟的手背,带着温温热的湿润。
“瑟瑟,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是天子啊,我富有九州四海,统御天下苍生,我能决定千千万人的生死,我怎么可能留不住一个我想要留的人……”
自那日后,太医日日来诊脉,沈昭倾其所有、派了无数使臣寻遍天下良药。又让先帝生前曾在御前伺候的道士宗玄以丹药替瑟瑟续命。
宗玄告诉瑟瑟,丹药只能续命,但扭转不了乾坤,他们道家倒是有一种能扭转乾坤的方法,那便是‘玄机阵’,以当事人的执念喂养,可令时空回转,隔世重生。
瑟瑟嗤之以鼻:“本以为你是个神医,未曾想还有做江湖神棍的潜质。”
宗玄也不与她争论,只淡淡一笑。
过了除夕,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据传,淮州有灵药,能愈咳血之症,沈昭派了自己最信赖的堂弟亲自去取,却在半路遭遇截杀,连人带药,都葬送在了异乡。
他这些年杀戮过甚,积累的仇怨太多,终于到了反噬的时候。
彼时瑟瑟已经病得终日昏睡,偶有清醒的时候,听到有人向沈昭禀奏这些事,看他痛苦到极致却又不得不在她面前隐忍的样子,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哀求道:“阿昭,不要再让人找什么灵药了,不要再劳民伤财了,就这样吧,我累了,不想再喝那些苦涩的药汁,我想吃栗子糕,想吃昌盛街西那家我们小时候常去的糕点铺做出来的栗子糕……”
沈昭派人去买了,得回来的消息却是,掌柜早已在五年前过逝,那家糕点铺赁给了南郡来的药商,现如今开的是药铺。
世事如斯可笑,在最后的最后,他竟然连瑟瑟想吃栗子糕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了。
这千辛万苦夺来的帝位,谋尽心机算来的江山稳固,多么像个笑话,整整十年,是上天在戏耍他!
瑟瑟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每回儿醒来都迷糊糊的,总是忘事,沈昭让膳房做出来栗子糕,骗她说是从外面买回来,她也没有察觉是鱼目混珠,反倒很高兴,拉着他说还是从前的味道。
沈昭想,或许她早就忘了从前是什么味道了,或许她早忘了从前的她是多么开朗快乐,无忧无虑……
窗外梅花清艳,凌寒盛开,沈昭坐在榻边,搂瑟瑟入怀,抚着她消瘦的脸颊,道:“瑟瑟,你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睡吧,不要为我撑着了,我答应你了,我会好好活着。”
瑟瑟阖着眼睛,气若游丝:“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不会再骗你。”
她眉眼弯弯,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在沈昭的怀抱里挪了挪身子,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踏踏实实地入睡,睡颜安宁温甜,平和干净,像是遗落人间的仙女。
这一生虽然不甚美好,但其实她最后走得很是安详,无怨无恨,更没有执念。只是将睡未醒之际,依稀听闻淅沥声响,有水珠落于颊边,温暖湿润,大约……是下雨了吧。
天边划过惊雷,电闪轰鸣,银光熠熠,瑟瑟猛地自睡梦中惊醒,一阵恍惚,见周围烛光闪耀,绯色纱帐低垂,香鼎中有烟雾杳杳飘出,而窗外夜色沉酽,正大雨滂沱。
雨声如鼓点,衬得殿内静悄悄的。
一切安好,宁静,好像那十年的恩怨纠葛、风云翻涌只是一场梦。
她茫然抬起手,她的手白皙柔腻,透着年轻的饱满光泽,全然不似那临终时的嶙峋瘦骨。
正出神发愣,卧在榻边的沈昭幽幽醒了过来。
他双目微红,眼角隐有泪光,在灯烛耀下,晶莹闪亮。
瑟瑟最先反应过来,想起了宗玄那个神棍的话,霍的从榻上爬起来揪住沈昭的衣襟,怒道:“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吗?你干什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回来?你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