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低下头,看上去颇为伤悒。
沈昭纵然心急如焚, 可看到她这副模样, 跟雨打了的娇花似的, 料想这梦不甚美妙, 也不忍心再继续追问, 只默默将她揽进怀里, 宽慰道:“不管梦见了什么, 都只是一个梦, 醒了便罢了,不要难过。”
瑟瑟如受了惊的猫儿,温顺柔弱地缩在沈昭的怀里, 喘息微重, 久久才平复下来。
平复下来之后, 她便将梦境中的故事讲给了沈昭听。
从第一次做梦开始,她就一直以为是自己荒唐,自己不守忠贞, 可全然没有想到,原来所有的事都有可能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
那个被沈昭风雪千里赶回来‘捉奸’的假太监, 其实并不是她的意愿,她是被逼的, 甚至真相超出他们想象的残忍。
她说完了, 沈昭久无回音, 瑟瑟不安地自他怀里仰头看他, 见他面容冷峻, 毫无温度地将视线散落在虚空中,眉宇蹙起,陇着凛寒杀意。
原来是这样……本该是这样。
其实在他的梦里,一切早有预兆,那个假太监想要活命,跪地求饶时,曾经脱口而出:奴是奉长公主和太后之命,只要能让皇后怀上孩子……
只是那时他被瑟瑟的背叛所激怒了,再加上她一直对他恶言相向,让他理智全无,错漏了许多关键的信息。
恶言……对啊,既然瑟瑟是被逼的,不想背叛他,为何会对他是那样的态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瑟瑟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不禁低头看向怀中这只受了惊的小猫儿。
瑟瑟本就累了一天,加之梦境惨烈伤神,又等了许久没有等来沈昭的回应,困倦之意袭来,半耷着眼皮,昏昏欲睡。
可她猛地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昭,你要如何处置傅司棋?”
沈昭攥住她那细腻滑凉的手腕,薄茧粗砺的手指抵在那娇嫩肌肤上慢慢摩挲着,声音平缓无澜:“云州粮道有缺,我让他去那边上任了。”
“你要赶他走?”瑟瑟愕然。说起来是她告的状,也是她兴师问的罪,可当真听到处置,却有些不忍……
唉,瑟瑟在心底轻叹,大约是梦里的场景太过深刻,竟叫她对这小子生出些恻隐。
傅司棋自幼便跟在沈昭身边,不离左右,拿沈昭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这样让他走,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瑟瑟冲沈昭眨巴了眨巴眼,幽幽道:“我觉得气差不多消了,不想跟那小傅子一般见识了,要不然……要不然这事就算了吧。”
沈昭淡瞥了她一眼:“梦里的事给我讲全了?傅司棋那小子没在梦里跟你说什么?”
瑟瑟倒吸了一口凉气,秀眸中一闪而过心虚,忙垂下眼睫,试图遮掩过去。
她是有句话没说,就是小傅子倒在她怀里,握着她的手,挚情依依地道:“我是个骗子,所做之事必要打着陛下的旗号,瑟瑟,是我自己想保护你。”
这算怎么回事?傅司棋这小子平时看上去严介耿正的模样,竟然还背着人藏了这样的花心思。
话说回来,他藏归他藏,瑟瑟要是转头跟沈昭说了,那算怎么回事?这不挑拨离间么……
好在,沈昭没有继续逼问,也不知是懒得知道,还是早就将她看透了。
“不让他走也行……”沈昭追溯过往,似也觉出几分不舍,但心里总归有些别扭,那股酸意缭绕于上,总也散不尽:“不过他也该懂些事了,总得知道厉害,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会解决。”
瑟瑟心头负担稍轻,抻了个懒腰,抬胳膊搂住沈昭,又想起了什么,将头埋在他胸前,糯糯道:“你说……梦里真的都是上一世的事吗?母亲到最后真的会那样对我?”
问完了,她自己也没有底气了。
沈昭搂着她斟酌了许久,想出一种委婉不至于让她太难受的说辞:“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既然已经重新开始,我们必不会去走老路。”
说罢,他怕瑟瑟再胡思乱想,忙趁这股困劲哄她再睡,她倒也听话,大约也是真累了,没多时便躺在沈昭的怀里呼哈呼哈睡过去了。
过后月余,沈昭没让吏部给傅司棋赴任的文书,可没再召他到近前行事,只想着这么冷淡他些时日,给他些时间,让他把心头的那团乱麻理顺清楚,省得将来再生出些糊涂事。
沈昭事后又派人暗中去长公主府附近查探过,得回来的消息,府中那位劈院养病的神秘人已被送了出去,至于送到哪里,兰陵长公主行事隐秘,他们无法探知。
便如沈昭所说,机会稍纵即逝,那是兰陵,缜密且高明,就算一时让他们觅得风声,可也不会让旁人轻易从她手里讨去便宜。
沈昭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知道那姑娘还活着,也算是件好事,再其余的,本来也是急不得的,还需从长计议。
南楚那边最近传来些消息。
武安侯徐广漠逝世,世子徐长林已承继武安侯爵位。据传,这位新君侯行事颇为果断,在老侯爷的葬仪上,用克扣军饷的名目,以迅疾之势连处置了闻太师手下三员大将。
南楚朝中本有些老臣觉得徐长林尚显稚嫩,不堪大用,这样一来,既造了声势又立了威,短短数日,武安侯徐长林的大名已传到了大秦。
凤阁议事时,兰陵公主指派她手底下的幕僚上书,说南楚局势突变,为防边境不稳,该增加防守,一应钱粮兵刃也得跟上。考虑到国库空虚,便从长安起,往其余州郡守军拨付的粮饷都得削减。
兵部拟定上来一个章程,沈昭扫了一眼,旁的州郡至多减半,可是拨给庆王的却足足减了八成。
他知道兰陵这是又想出损招来对付庆王,也不多说,一概准了,只等着看戏。
前朝风云翻涌,片刻都不安宁,后宫也跟着热闹。
裴皇后物色了两门婚事。
一是将元祐公主指婚给中都督杨干之子杨宏文。杨宏文中武举两年,时任中府折冲都尉。出身名门,仪表堂堂,比元祐大了两岁,堪称珠联璧合,一桩好姻缘。
二是将崔画珠赐婚给了中州刺史陆远。中州匪患不绝,军中派系复杂,先前那位中州刺史于任上离世,嘉寿皇帝怕贸然派去新人难以安定局势,便施恩让先中州刺史的长子陆远继任父位,执掌中州。陆远年方二十,是大秦最年轻的刺史,戎马倥偬多年,为大秦效尽犬马,如此,也算赐恩于边疆大吏,一举两得。
照例皇后赐婚,元祐和崔画珠该亲自到昭阳殿谢恩。元祐倒是去了,可崔画珠称病,只遣人入宫告罪。
裴皇后原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只要能把崔画珠远远嫁去中州,旁的都不重要。
沈昭那边也舒了口气,但隐隐又觉得,崔画珠怕是会生事。
果不其然,没几天,长安街巷便流传出一些谣言,传得有模有样。都说崔贵女入宫陪皇后看戏,同太子看对了眼,彼此意合,两情相悦,奈何太子妃善妒,霸道蛮横,又有长公主撑腰,容不下人,才急着要把崔贵女远嫁出长安。看似一桩好姻缘,实则是在棒打鸳鸯。
苏合把这些谣言原原本本说给沈昭和瑟瑟听,两人正趁着阳光明媚,在御苑槐荫下品茶听曲,乍一听这谣言,沈昭被喝进口中的茶水狠呛了一下,抚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瑟瑟凉睨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往自己的茶中添了一勺蜜水,端起来细细品咂,也不理他。
沈昭勉强压制住咳嗽,心道崔画珠可真狠啊,不光是织了张网要把他们都套进去,这是急起来,连她自己的后路都断了。
果不其然,苏合紧接着说:“中州刺史上表,说他出身行伍,为人粗鲁鄙俗,恐辱没了贵女,望皇后收回成命。”
沈昭还未有反应,瑟瑟已放下茶瓯,摇着薄绢团扇戏谑道:“人家这是畏惧太子权势,怕一不小心抢了您的心上人,被您挟私报复。”
沈昭愣愣看了看她,突得暴躁起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还冤得慌呢,哦,男人的名声不值钱啊?就活该被这么糟践?”
瑟瑟前抻了身子,一双星眸熠熠盯着他,面含微笑道:“是,你活该。”说罢,霍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琵琶弦曲犹在耳,香茶清茗还未凉,可美人儿已经走远了,扔下沈昭一人对影寂寥。
苏合怔怔看着瑟瑟的背影,道:“这是又惹着了?又恼了……”
沈昭抑郁地闭了闭眼,突得睁开,精光内蕴,冲苏合道:“你去向清河公主府递个信,让崔画珠明儿去向皇后请安,孤也去。”
苏合咂舌:“这要是被太子妃知道了,那还不得把殿下你……”撕了啊。
他为他家殿下保留最后一份自尊,没说出后边那三个字。
沈昭瞅了他一眼,嗤道:“你懂什么?孤得把这件事尽快解决了,让崔画珠赶紧走,不然,谣言越传越离谱,孤的名声不值钱就不值钱,可不能损了太子妃的贤德之名。还不快去办!”
苏合得令,忙退了下去。
崔画珠早料到沈昭会要求见她。
自从这谣言放出去,她就在等这一天。
她知道自己在沈昭的眼中兴许只是聊以消遣的一抹新鲜颜色,论出身姿色都比不过温瑟瑟,更不可能为了她而去得罪兰陵长公主。可她崔画珠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总有办法黏上他,让他想甩也甩不开。
只要能进了东宫那道门,哪怕是个侧妃,可能不能拴住男人的心,还得凭自己本事。她不信她一身娇娆妩媚的好风情,会不如温瑟瑟能笼络人。
揣着这份自信,入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借口出来更衣,刚走入回廊,果不其然便有人来引她去见沈昭。
后院一隅安静清凉所在,假石嶙峋,流水粼粼,沈昭正负袖站在荫凉里,在等她。
见了沈昭,崔画珠那眼睛就跟蓄满了汩汩春水似的,潸然泣下。
“表哥,画珠知道给您添麻烦了。可画珠亦为谣言所苦,日日以泪洗面。本想从了这门亲事从此远离长安,再不给殿下添麻烦,可偏偏亲事也没了,不知是谁容不下画珠,竟下了这样的狠手。”
说罢,她以绢帕拭着眼角,偏偏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擦拭不干净。
沈昭静静看着她,在这梨花带雨、娇弱不胜风的攻袭下,显得格外镇定。甚至在崔画珠想往他身上靠的时候,还后退了一步,让她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
他平声问:“你说谁对你下狠手啊?太子妃吗?她把你的婚事搅黄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好处就是你能堂而皇之地缠上孤?”
崔画珠微颤了颤,低垂臻首,哀哀道:“画珠不敢攀扯太子妃,与太子妃相比,画珠本就是风中浮萍,任人拿捏的。”
“你任人拿捏?”沈昭轻笑了笑:“画珠啊,你哪怕痛快地承认了你看不上一个中州刺史,你就觉得东宫显赫富贵才配得上你,孤还能敬你敢作敢为。如今,你生出这么多事,还要含沙射影地构陷旁人,又要在孤跟前装可怜,孤倒觉得,瑟瑟怎么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风中浮萍的表妹。”
“表哥……”崔画珠娇颜大变,哽咽几声,泣道:“是不是太子妃跟您说什么了?不管她说什么,总是对的,画珠人微言轻,不敢也无力跟太子妃抗衡。”她睁大一双水眸无辜地看向沈昭,这临水飘零,孤弱无依的模样,还真像一朵不染纤尘的小白花。
小白花……
沈昭生出几分鄙夷:“你觉得你戏演得挺好,是不是?”
“就你演这戏,孤十岁的时候,都不止这么个水平了。哭的时候能不能别眼珠乱转,哪怕真揣着一肚子算计,也别露出来得这么明显,让人一眼就看穿了。还有啊,低头哭的时候就认真哭,别总上翻眼皮来看孤的反应,自己都入不了戏,还指望能打动旁人?”
沈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像是被如此拙劣的演技侮辱了,双手掐腰,没耐烦道:“本来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那中州刺史是个人品好的,也是个好归宿,让你去不亏。可惜你太贪了,把事情闹到这地步,你只有一条路,赶紧收拾行李回临淄。不然,反正孤的名声已经这样了,不在乎多一条污名,孤就说你勾引孤,看看到时候咱们两个谁更倒霉。”
他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崔画珠,认真道:“要是被孤知道你在外面敢败坏太子妃的名声,你且等着。”
说罢,他转身要走,实在没忍住,又退了回来,甚是诚恳道:“以后别跟人演戏装可怜了,这事是讲究天分的,不是人人都行。你没这禀赋,吃不了这碗饭,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他走出去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崔画珠的嚎啕大哭,像是彻底崩溃了,也顾不得去端她那贵女的架子。
伴着这哭声,沈昭突感身心愉悦,无比轻盈地跃上回廊,一拐弯,蓦然停住,见瑟瑟正等在那里,冷涔涔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戏挺好啊,你且说说,你跟我演了多少回?骗了我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