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微愣怔, 觉得面前的沈昭眉眼如旧, 却好像彻底变了个人。
她默了默, 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 绞扭着衣袖,喃喃道:“我娘说……说近来宫里事多, 让我……不要来打扰你。”
殿中一片静寂,许久没能等来沈昭的声音, 瑟瑟抬头看去,见他已坐到了案几前, 悄无声息地翻开了一册书简。
他有浓密的睫毛, 低垂时在眼睑处遮出两片细长的阴影,轮廓依旧秀美绝伦,肤质白皙细腻,安静坐在那里,像是一座精心凿琢的玉雕, 披了一层寒霜。
瑟瑟觉得他反常, 可又觉得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反常是应当的,她想安慰他, 可他自己对新丧的母亲绝口不提,瑟瑟也不敢提, 生怕揭开他的伤疤, 惹得他更加伤心。
便这么僵持下了。
瑟瑟在一边的宝相花缂丝绣垫坐下, 托着腮看沈昭,这小人儿一本正经地翻看过一册又一册竹简,神色冷淡,仿佛是不喜人打扰,但却没有出言赶瑟瑟走。
时光消磨到天快黑了,侍女进来摆膳了。
来的是宋贵妃生前的陪嫁梅姑,端着杯盘碗碟的侍女们都站在寝殿外,唯有梅姑一趟又一趟地将膳食摆进来,不消几趟,就大汗淋漓。
瑟瑟看得奇怪,问:“让她们送进来就是,瞧把梅姑你累的。”
梅姑一脸隐晦地朝瑟瑟轻“嘘”了一声,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自贵妃走后,殿下便不许人进他的寝殿,奴婢好说歹说总得有人伺候他,他才勉强同意奴婢进来,但除了奴婢,旁人绝不许进。”
瑟瑟眉头皱了皱,心想:不许人进……自己刚才进来时挺顺利的,阿昭好像也没有要把她推出去啊……
膳摆妥了,沈昭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冷冷道:“不吃。”
这一下瑟瑟就来了气,也顾不得这殿中冷沉压抑的气氛,双手掐腰,道:“不吃?凭什么不吃?梅姑为了把菜都摆进来累成什么样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沈昭一直等着她说完,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压根没看她一眼。
“孤说了不吃。”
瑟瑟正要上前教育教育他,被梅姑以眼神制止。
她陪着笑道:“不吃便不吃,殿下胃口不好,奴婢待会儿让膳房做碗羹汤来。”
又花费了时间收拾妥当,瑟瑟看着进出忙碌的梅姑,心里一动,悄悄跟她出来。
瑟瑟问过梅姑才知,自宋贵妃死后,除了在昭阳殿陪裴皇后用膳,回到东宫,沈昭就连一顿正经饭都没吃过。
瑟瑟有些吃惊:“不吃饭……这怎么行啊?”
梅姑叹了口气,道:“要是饿了,会喝一点羹汤,可当真就是一点。外人都道这孩子走了隆运,一朝被立储,是多么荣耀。可奴婢瞧着……是真可怜。”
瑟瑟缄然了片刻,突然想起从前宋贵妃送过她几本膳谱。
今日天色已晚,她匆匆出了宫门,第二日一大早便带着膳谱入了宫。
瑟瑟虽被父母娇宠溺爱得厉害,但到底是京中贵女,自小的教养不曾落下,女子所需熟谙的针黹烹饪她都学过。
照着膳谱好容易鼓捣出几碟小菜,满心欢喜地端给沈昭,沈昭倒是给面子,没有让扔出去,只是夹了一筷子,皱着眉道:“咸了。”
瑟瑟亲尝了一口,呢喃:“不咸啊……”却见沈昭已经放下了筷子,寒雾缭绕着一双眉眼,甚是冷淡地走到一边继续看他的书。
瑟瑟深感挫败,耷拉着脑袋半天没说话,待她终于抬起头,却看见沈昭在歪着脑袋偷看她。
一触到她的视线,沈昭立即把头转了回去,神色冰冷端正,好一座不染尘埃的玉雕。
瑟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斗志昂扬地向他保证:“再给我一次机会,阿姐保证明天的肯定不咸。”
沈昭静静抬头看她,依旧面无表情,蓦地,轻哼了一声。
满是蔑然的一声轻哼。
瑟瑟当即跟被踩着了尾巴似的,浑身炸毛,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温瑟瑟自小聪颖,这么点小事根本不可能难到我!”
她的一腔斗志被沈昭那轻声的一哼彻底激了出来,频繁出入东宫的小膳房,流连于锅灶前,忙活大半天,献宝似的把热气腾腾的膳食端到沈昭面前。
换来各种简单精炼的评价——
“太淡。”
“太油腻。”
“太难吃了。”
……
她如此折腾,终于引来了兰陵长公主的注意,兰陵道:“宫中什么珍馐美味儿没有,阿昭如今贵为太子,又是裴皇后的养子,单是昭阳殿的赏赐便吃不完,何至于稀罕你那上不了席面的手艺。”
瑟瑟心里一盘算,也是。
起初阿昭应当只是为宋贵妃的死而伤心,胃口不佳,若没有她的捣乱,大约他现在早就习惯了膳房呈上来的山珍海味,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斯人已逝,纵然伤心,可活着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会一辈子都陷在里面出不来的。
况且自己去得太勤了,会惹阿昭厌烦的。
瑟瑟打定了主意,暂且不进宫了,她有些累了,需要好好休养。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父母从频繁吵闹到渐渐安静,瑟瑟以为一切都向好发展,可突然有一夜兰陵公主到了瑟瑟的房里,告诉瑟瑟,她准备跟父亲和离了。
瑟瑟懵了一阵儿,随即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母亲不要和离。
兰陵公主很是冷静,哄着瑟瑟别哭,道:“瑟瑟,你还小,有些事不懂。你父亲想走那便让他走吧,留在这里他不会快乐,他的世界里是干干净净的,跟母亲不一样……”
瑟瑟抬起小手擦了一把眼泪,抽噎道:“爹最疼我和玄宁了,若是我们去求他,他一定不会走。”
兰陵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若是爱母亲,就不要这样做。一个女人若是要靠孩子才能留住男人,那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我跟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我宁愿后半生孤独,也绝不让自己变得可怜可悲。”
这些话,瑟瑟根本就听不懂,可她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永远都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思。纵然伤心地哭了大半宿,第二日还是要咽回去眼泪,乖乖地去送父亲离开。
父亲走时是秋天,落叶纷飞,满目萧索。
将人送走后,公主府的马车载着瑟瑟和玄宁慢悠悠归来,铜铃‘叮叮当当’的响,马蹄轻踏,喧嚣退到了身后,偌大的府门前冷冷清清。
沈昭就坐在那门前冷清的石阶上,双手抱着头,把自己攒成了一个球。
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可怜球。
身后跟了一串内侍宫女,福伯在一侧边擦汗边劝:”奴真没有骗殿下,贵女没有跟侯爷去莱阳,她只是去送一送……贵女回来了!”
老管家如见了救星般迎上来,搭臂让瑟瑟快些下马车,把她引到了沈昭的面前。
沈昭仰着头,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瑟瑟。
瑟瑟被他看得莫名,道:“这是怎么了——别坐地上,地上多凉啊。”
沈昭依言,乖巧地站了起来。
他穿了一袭紫绸盘金袍子,肩膀和袖角用金线缕出栩栩如生的麒麟,浮云而跃,气度倨傲且雍贵,许是太繁琐了,硬套在个孩子身上,愈发显得这孩子瘦弱纤纤。
瑟瑟弯身替他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拉住他的手,道:“别站在外边了,跟我进屋,我这里有好吃的点心。”
沈昭由她握住,却站得纹丝不动,稍一用力,甚至还把要走的瑟瑟强拉扯了回来。
他冷漠且威严地扫视众人,道:“你们退下,孤要和阿姐说话。”
他带来的侍从瞬时乖乖退到五丈外,而福伯正把玄宁从马车抱下来,玄宁才将六岁,因为舍不得他爹哭得太厉害了,鼻子上还挂着鼻涕,歪在乳母怀里睡了。福伯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府,又回头看了眼瑟瑟和沈昭,轻微叹了口气,领着公主府的下人也进去了。
府门前重归于寂,只剩下沈昭和瑟瑟大眼瞪大眼。
沈昭将瑟瑟的手甩开,恢复了孤僻冷漠的模样,质问:“你为什么不来东宫了?”
瑟瑟叹道:“我家里出了些事,再加上你不是不爱吃我做的饭吗?”
“谁说我不爱吃!”沈昭怒气冲冲道,像是被气急了,小身板一颤一颤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以为……”
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牵出几丝哽咽,转过身去背对着瑟瑟,抽噎道:“我以为你要跟姑父走了……”
他这么一哭,却把瑟瑟哭懵了。
梅姑对她说过,宋贵妃死的时候沈昭都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看着母亲被抬走。过后的数月,他也没有哭,只是安静过着他的日子,给裴皇后请安、上学堂、温书……跟从前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娇气|皇子简直判若两人。
瑟瑟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握着沈昭的胳膊,把他揽过来,替他擦着眼泪,温软了声音道:“阿昭……别哭,你听阿姐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答应过宋贵妃啊,会永远照顾你的。再者说了,就算是要走,我也至少得跟你说一声啊……”
“你不许走!”沈昭的眼睛被泪水洗刷得明亮,熠熠如星地瞪着瑟瑟。
“好好好,阿姐不走,阿姐永远都不会离开阿昭的。”瑟瑟被他瞪得心慌,不假思索地胡乱哄他。
哄了一阵儿,沈昭不哭了,整个人又变得安静,他仰头问瑟瑟:“阿姐,我以后是不是不可以任性了?我如果任性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来哄我了?我娘死了……没有人护着我宠着我了。”
瑟瑟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摸着沈昭的脸颊,勉强笑了笑,道:“谁说的,你这不是还有阿姐吗?阿姐会护着你,会宠着你,阿昭任性也好,懂事也好,不管你是什么模样,阿姐都喜欢。”
沈昭怔怔地看她,神情温柔,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在瀚文殿外,小碎步过来扯她袖角的小可爱。
良久,小可爱轻轻嗤笑了一声:“你这么笨,连你自己都护不了,怎么能来护我。”
说罢,甚是老成地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护你吧,我是男人,天生就是该保护女人的,你只要好好地陪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瑟瑟瘪了瘪嘴,心道就让着他,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天色渐暗,已近迟暮,兰陵公主从凤阁回来了。
政事似乎很缠人,抑或是因为温贤刚走……兰陵对这两小孩儿没什么耐心,只草草吩咐侍从把太子送回宫,便钻进了她的书房里,再不出来。
沈昭拉扯着瑟瑟,非要她把自己送回去。
马车微微颠簸,沈昭枕着瑟瑟的膝,躺在她怀里竟睡了过去。
他勾着瑟瑟的手,呓语:“我娘是被人逼死的,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能查清楚……”
瑟瑟本靠在车壁上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沈昭没答,只阖着眼皮继续说:“我娘还说你是……”
瑟瑟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鬓发,随口问:“我是什么?”
短暂的寂静,沈昭睁开了眼,默默看她。
看了许久,他摇头:“算了,你承受不了的,大哥会来骂你小祸害的……”
瑟瑟不屑地嗤笑道:“可把沈晞能耐的,看我不抽他。”
沈昭静静看她,透出些怜悯之色,轻叹了口气,老成十足地道:“你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是温瑟瑟啊……可万一你不是呢?”
瑟瑟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不是我?”
沈昭抬起小手挠了挠头,甚是苦恼道:“你太弱了,看上去要保护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瑟瑟咬了咬牙,终于忍无可忍,低头阴恻恻道:“我忍你很久了,你现在可还躺在我腿上,信不信我把你掀下去?”
沈昭瞪圆了眼看她,倏地,气势飞速弱下去,软绵绵道:“我错了还不行嘛。”
我错了还不行嘛……
瑟瑟坐在树上,握着钻木的金钗,怅惘地心想:还是小时候可爱,错了就是错了,是非那般分明,可惜,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猛地摇了摇头,暗中告诫自己:温瑟瑟,现在处境很不妙,你得想办法解开当前困局,不能眈于儿女情长,得尽快想明白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定下心神,把树干再抬起来,继续钻……蓦地,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喧杂的声音。
因为离得远,听不分明,隐约是人的惨叫交织成了一片,听着很是瘆人。
瑟瑟有些不好的预感,停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眺望着远方,过了不知多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甲光粼粼,无数禁军涌进山谷,自丛木里钻出几个公主府的人,刚要上前,立即就被禁军锁拿。
甲胄金光闪闪,禁军手持火把驱赶着山中野兽,而后有序地退到两侧。
沈昭自中间走到了树下。
走到近前,瑟瑟才发现,他的银锦袍子上沾满了血,自襟前到裾底,血渍斑斑。
他仰头朝着瑟瑟展开双臂,道:“瑟瑟,别怕,我来了,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可见山中野兽群起而动,似是因为觅到了血腥味儿,绿眸幽幽,显得很是狂热,火光只能暂时将它们逼退,却赶不走。
危机仍在,由不得她犹豫。
瑟瑟扔开树干,跃身跳下来,沈昭果然稳稳将她接住。
他抱着她飞快地奔向山谷出口,疾风自身侧飞掠而过,掀起衣袂斜飞。
瑟瑟在沈昭的怀里,道:“你骗我。”
沈昭抱着她的手微颤了颤,声音沙哑:“我错了,这一次我真的做错了,我保证……”
瑟瑟截断他的话:“想好了再保证。”
沈昭的嘴唇嗡动了几下,没再说话。
他身上有着浓重的血腥气,那气味像是长了羽翼,飞快地往瑟瑟的鼻子里钻。她冷下去的心不由得颤了颤。
强迫自己冷静,再把当前的局面捋一遍。
徐长林太天真了,照这么个架势,母亲根本不可能放她走,徐长林和她都不是母亲的对手,再斗下去,徐长林就别想活着回南楚了。
况且,就算走了,跟他去了南楚,又能怎么样?
她曾与大秦太子议婚,是大秦战神宋玉的女儿,在那举目无亲且无半分根基的异乡国度,只能做个依靠兄长保护、毫无力量的弱女子,一个弄不好,还有可能把徐长林也连累了。
可她若是留在大秦,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是温贵女,将是太子妃,母亲派了人悄悄在山谷里守着她,看样子不想放弃她,她手里依旧有一副好牌。
她可以花费心思,慢慢筹谋,好好地打一打手里的牌。
让徐长林平安地离开,甚至可以弄明白宋家的旧案,可这一切凭她自己很难做到,她需要同盟。
各方都那么厉害,那么强硬,她若是凭着一股蛮劲儿硬闯,除了像刚才把自己陷入绝境外,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那太愚蠢了。
她早就在猛兽叫声环绕的时候发过誓,这是她最后一次优柔任人欺,今天过后,她必须要狠下心,不能总想着会伤了谁,会让谁误会,因为关键时,每个人都只会依据自己的利益而行事,所以,她也必须替自己打算。
瑟瑟抬头看向沈昭。
徐长林太弱,且终究是要走的。
母亲太深不可测,她至今都弄不明白母亲究竟做过什么,想要什么。
思来想去,只有跟沈昭结盟,才是最明智的。
他想要皇位,只要他顺利当上皇帝,她就是皇后,两人利益一致。
他不惜得罪母亲,浴血厮杀进山谷来救她,说明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且说明,在他心里,她的安危胜于他与母亲的结盟。
有这几点,就当前而言,足够了。
不过……眼下还有个难题需要解决。
瑟瑟收起不必要的情绪,在沈昭的怀里冷静地问:“你跟母亲的人动手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是明着撕破脸了?”
沈昭的脸上毫无波澜,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小便是在绝境中求生的,这不是我的智慧,是我的生存本能。”
他说罢,神色温暖了几分,垂眸看瑟瑟,微笑道:“不过你还能为我担心,我还是很高兴的。”
瑟瑟道:“这么说你有办法能全身而退?”
“自然。”
话音刚落,脚步戛然而止。
他们和禁军已出了谷口,而在谷外,密匝匝站着披坚执锐的守军,兰陵公主坐在敞篷马车上,冷冷一笑:“太子殿下好果断,好自信,真不愧是我当年亲自选中的人。”
她不屑地掠了一眼鏖战后疲累的禁军,道:“把瑟瑟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到我身边。然后,我们慢慢算一算我们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