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鹿眼圆瞪,眼睁睁地看着赵凌煜将一封家书写完,折好,再慢条斯理地塞进信封里,而后落款于一遒劲楷书“袁”字。
此时的江沅心跳得厉害,脑子一片空白,尘封已久的记忆似洪水猛兽般挟持着她,让她不敢呼吸,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良久,赵凌煜似才发现江沅的不对劲表情。
他召了小厮准备将家书寄出去。
赵家虽人丁单薄,但母亲娘家远亲居在武陵地区,无论他们能否能及时参加婚宴,礼貌地邀请还是必须的。
“等等!”江沅猛地捉住赵凌煜的手臂,目光死死绞着那封还未递出去的信。
“怎的了?难道这封家书…贵妃娘娘也想把它藏起来…然后,威胁我?”
赵凌煜转头看向她,轻轻挑眉一笑,声音极低,眸光流转,满是戏谑之意。
江沅显然没在意赵凌煜的调侃语气,她蹙眉皱鼻,眼神依然盯着那赵凌煜拿着信封的手,目光坚决地近乎执拗。
“我且问你,这封家书你准备寄向哪?”
“水域城,武陵镇。”
赵凌煜说完这句话,江沅便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强忍着因为震惊而感不适,继续颤着音,努力压制沙哑的声音。
“袁…字,是不是你的别名?”
赵凌煜闻言,手臂的微微垂下,刻意躲开了江沅的柔荑。
而后俯身平直盯着她,压住了嗓子,声音就被刻意压得又低又磁,尾音带着柔软的气音。
“想要了解我?”
江沅似被蛊惑般,眼神定定地瞧着他半晌,嘴唇微抿着吞了口水,微微垂眸、点头…
“呵呵…”
赵凌煜直起身,命小厮退下,缓缓朝江沅近了一步,弯腰执起江沅的手,将那封信放在她的手心。
动作慢条斯理,眼神直勾勾地瞧着江沅,嘴角不可察地勾了勾,侧脸、凑上她的耳边。
“江沅…你记清楚了,我叫…袁…”
…
“非弈!”
还未等赵凌煜开口回答,江沅抢先说出了自己记忆最深处的那个名字。
赵凌煜的侧脸僵在江沅耳边。
他飞快地扫视着眼前的少女,不想错过她此时的所有细微表情,敏锐的眼里忽然涌出一股子疑惑之色,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透出若有所思之意。
“所以…你以前住在武陵镇?”
江沅蓦的侧首,眼角那颗泪痣隐隐扫在赵凌煜的唇边,烫得少女身体向后折去,脚下一个不察,绊在了书案边。
“当心!”
赵凌煜伸手捞住江沅,一手垫在她脑后,一个借力,手背重重地砸在书案上。
“唔…”
被压住手的主人,闷声冷哼。
“对不住…我刚有些走神。”
江沅赶忙起身,抓起那被自己压肿的手,小心查看,长睫微垂…
赵凌煜早已忘了疼痛,低头看着少女那担心的模样,睫毛每一下都在轻轻抖动,微微地如同羽毛,轻刷自己的心房。
“你就是我十二岁时在海边认识的捕鲛人女孩?”
怔默了片刻,赵凌煜唇角又泛起了美玉光华,低低的话语带着淡淡的鼻音。
江沅垂眸静默了半晌,依旧抓着赵凌煜的手没放开,似在研究什么瑰宝珍元。
“嗯…我…怎会未曾认出你?”
软软糯糯的低语,虽是疑问,可明显带着丝丝懊悔。
待到手背与掌心覆得滚烫,江沅才不好意思地松开,微垂的双手无措地搅着裙裾,耳朵也渐渐发烫,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江沅,你是…如何…沦落到…宫中的?”
赵凌煜拉着被现实震惊到的少女,坐在一旁的软榻,执壶,为她斟茶。
“此事说来话长…我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病死之后,武陵镇就再没我可留恋之地,本想着来朝阳城讨生活,结果阴差阳错入了宫…”
江沅喝了茶,似平复了心情,回忆那般痛苦,她如今也能坦然回忆,时间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赵凌煜听后起身,慢慢走到她身旁,蹲下与她平视。
望着眼前的少女鹿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光里写尽委屈。于是轻叹一声,伸出手指轻托起她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且问你,六年前,你为何不辞而别?”
少女靠在他肩膀上,低哑着嗓音,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颤声道。
赵凌煜被问得表情一瞬间错愕。他止不住地抬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要抚上她的发,想想又将半空中的手放下。
他双手握住她的手臂,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两人对视间,赵凌煜那清隽的面容带着稍许落寞,嘴唇时而轻抿,时而又欲言又止…
“江沅…我…抱歉,因为…当年…家中发生一些变故,所以…我来不及…与你告别。”
赵凌煜懊恼地垂首,下颌线紧绷,鸦羽般长睫投落暗影。
江沅见儿时的玩伴似提及了伤心事,倒也适时地彼此沉默中。
“好在…老天眷顾我,让我有生之年再见你。”
江沅努力想起悲伤的事,好让自己能在日思暮想的男孩面前,展露出一个最完美的笑容。
少女的笑容是妩媚的,那深眸虽雾蒙蒙的,但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眼角的那颗泪痣亦是灼灼耀华光。
“江沅…别这样…”
赵凌煜知晓捕鲛人天生不会哭,想要开怀笑更是奢望。
望着眼前的少女对自己讨好般地笑,不知何时,心有一块地方又莫名地揪痛起来。
此时此刻…气氛出奇地安静,安静到连窗棂上麻雀煽动翅膀的声响,都听得清楚。
他本不欲告诉她的那件事,却也想此时送她一个安慰,于是赵凌煜脱口而出。
“江沅…你知道吗?其实你们捕鲛人一族天生不会哭其实是与皇家诅咒有关。”
对面的少女,不由得蜷了蜷手指,抬手想要捉住什么,无果,然又若无其事地压了压耳旁被风撩起的乱发。
“你怎会知道这些?”
江沅听的心颤,那种心事被人戳中的彷徨。
母亲的确在临死前告诫自己,不要靠近皇宫,因为那是捕鲛人变得不幸的开端。
可自己偏偏不信命运,既然皇宫是开始,那么就让自己在皇宫将一切结束!
“自然是在朝中一些道听。但是我不知道其中内里,只因此事原般是被记录在一本《皇家密志》中,那本书也是皇家的禁书,无人知晓它在哪。”
“江沅…对不住,我没能查出这本书在哪。”
赵凌煜用力地攥手,压下心底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地开口说道。
江沅一时心乱如麻,其实这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她并未打算告诉任何人,即便和裴寂说了也是徒增烦恼而已。
自从遇见了那鲛人,原本以为自己能忘记这些,忘记作为捕鲛人的使命。就这样逃离皇宫,与裴寂过上隐居生活。
可是正如赵凌煜说的那般,“谁都不可以相信!”
裴寂如今不知所踪,自己还能再依靠谁?
眼前的男人盯着自己,略有些泛红的眼尾透着些许悲凉。动了动唇扯笑,亦是带着几分自嘲。就连一贯戏谑,狡黠的声音,此时都变得有些沙哑和真诚!
赵凌煜吗?或许…
“哦,对了,王家贵女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与儿时的玩伴互诉衷肠至此,江沅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要事未办。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推到赵凌煜面前。
可他瞧着那盒子并未有多欣喜,甚至还未有刚才与自己说话那样表情真挚。
只是如牵线木偶般,拿走了桌上的锦盒,又将自己腰间的那块双兽纹玉佩解下递给她。
全程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悲喜。
江沅摸着那块带有余温的玉佩,借故天色已晚逃也似的离开了赵府。
直至上了马车,一颗心还是没来由的砰砰直跳。
也许自己真不该“蹚”这趟浑水,虽然是替王萱娇与他交换信物,可真正做这件略显暧昧的事…确是自己!
这一次赵凌煜没有追出去,望着江沅带着玉佩逃离,收敛了笑意。
他自嘲般伸手支额…
莫不是这次真的对她动了情?
江沅回到宫中差了婢女将玉佩送还给王萱娇,便忿忿地躺回了床榻,回想起今日赵凌煜对自己说的话,有太多的震惊。
想想也真是孽缘,从之前二人的针锋相对,再到如今这般惺惺相惜,这中间的极限转变,江沅压根都没缓过神。
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儿时玩伴,赵凌煜!
然而没有给自己准备和消化的时间,王萱娇和赵凌煜的成亲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十里红妆,马车井然有序的队伍,从宫门口一直排到赵府,满城的树上都系了红绸带,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头探脑地望去,这百年难见的大婚。
正可谓:彩凤齐鸣三殿晓,天桃并发万年红。
在这场婚礼中,皇家给足了王家最鼎盛的风光!
也还是在那场婚礼中,王家丢足了全部脸面!
而江沅在那场婚礼中,需要面对最痛苦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