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和少校一起回到大运动场时已过了凌晨三点——埃勒里记忆中最黑暗的子夜之后的三点钟。
“月亮没出来,所以我们连句古来的感叹都没法子借用一下:‘溅上鲜血的夜月’!”埃勒里一边跟着他熟悉的一名探员朝里走,一边还独自喋喋不休,“每逢凶案来临,老天也该给我个像样的意境嘛。”
“这儿够亮的啦。”科比少校认真地插嘴说。
这儿是够亮的,的确,色调诡异的聚光灯把气氛怪异的场地照得贼亮。场内万众的义愤填膺已经够可怕的了,而更令人沮丧的是这些随时都可能控制不住爆发的人群还要逐一接受不容抗拒的搜查。黑压压的观众席上沉寂的怨怒就像无声的滚雷阵阵袭过。几乎所有人都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表情温和的也只是那些已经筋疲力尽的弱者。如果说这是现代警史上规模最宏大的侦查行动,那它无疑也是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那么两百多个警方官兵早就直挺挺地死在现场了。
即便如此,对两万名观众的搜查仍旧在安静、迅速而且——徒劳地进行着。
埃勒里和科比少校找到了奎因警官——老人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依然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清查行动。坐在场地的中央设置的一个小桌旁,活像精力无穷的拿破仑。各路的消息不停地报送上来,直接由他逐一发落。在各个出口,探员们把检查过的观众接力传送出场,直到那些无精打采的市民稀里糊涂地猛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体育馆外的人行道上。附近地区的女警们都被临时召集来执行对女性公民的搜身。不时会有男人被提出到警戒线接受更为彻底的搜查,然后被送回中心场地临时扣押。偶尔也会有女士成为可疑对象。所有重点嫌疑人都被带到奎因警官面前接受问讯,然后接受进一步的搜查。探员瑞特带到总部去的那些枪支就是从这样一些人身上搜出的。这些人都具备某种“可疑的特点”:许多都是稳定的黑社会成员,长着一张从警官到探员人人熟悉的面孔。
此刻,少校和埃勒里从旁等候奎因警官结束对他面前的一名满脸横肉、睡眼惺松的家伙的问讯。
“真是匪夷所思呀,”科比少校说,“这伙嫌疑人中究竟有多少类型的人呢。”
“天知道有多少种罪恶,”埃勒里闷声说,“又有多少种谋杀呢……哦,爸!我们回来了。”
奎因警官匆忙起身,急切而温和地问道:“发现什么没有?”
“你这里呢?”
奎因警官耸了耸肩:“一无所获。不少人今夜都带着家伙,恨不得全城有枪的人都来了,真见鬼。可是……”他无奈地摆了摆手,“那儿会有一堆枪等着检测呢。诺尔斯还在城里等着吗?”
“是的。这里有点二五的自动手枪吗?”
“也就一两支吧。”
“给诺尔斯送去,他那里有子弹,而且需要的话,他可以忙个通宵呢。”
“我得等着彻底清查完这些人。行了,儿子,行了!究竟发现了什么,赶快告诉我!”
“能同你进一步说话吗?对不起,少校。”埃勒里低声对少校说。
“没问题。”
“委屈你先在一边等会儿,”埃勒里说,“也许过后我们还会需要你。”
“乐意效劳。”——少校转身走开了——“没找到有用的东西,爸。”埃勒里飞快地悄声对奎因警官说,“诺尔斯和科比少校已经搞清楚,惟独点二五口径的自动式手枪能够发射出那种子弹。但是那群牛仔没有一个是佩带那种枪的。四十五支枪中有四十四支都是点四四的、点四五的和点三八的。第四十五支枪就是维利警官从泰迪·莱恩斯那儿缴获的那支自动式手枪。但是对比实验证明它没有打出那致命的一枪。”
“所以呢,”老人阴郁地等着下文。
“另外,诺尔斯在我离开总部之前还帮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除了疯狂比尔的左轮枪和莱恩斯身上带的三把枪之外,从骑术团收缴的所有枪支都只发射过一枪——因此可以假设霍恩是在所有枪同时开火的时候在马鞍上被击中的。”
“不是全装的是空响弹吗?”
“是,这没错,但是从理论上说,一发实弹混在其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也救不了我们——因为那些枪都不是点二五口径的。格兰特的左轮少了三发子弹;但也能和他用的对上——凶杀之前他曾在表演场中央独自朝天放过几枪,这我还记得。再有就是,他的枪不可能打出点二五的子弹——他的枪是点四五的。至于莱恩斯,无论是他自己的枪还是他从枪械库里拿的,都没放过哪怕是一枪……你检查枪械库了吗?”
“是的,”奎因警官阴沉地说,“也是一无所获,”
“一支点二五的都没有?”
“一支都没有。”
“噢,仁慈的上帝!”埃勒里拖着怨怒的腔调叫道,“岂有此理嘛。那支自动手枪肯定就在场内的什么地方,它不可能不翼而飞呀。谋杀一经发现,这里立即就给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也许搜查完全部观众就会有发现了。”
埃勒里咬着指甲,接着他又焦躁地搓搓额头:“不会吧,我不相信会有那种结果。那也太容易了。这事相当蹊跷——而且,对,相当诡异,对手太精明了,爸。我有一种直觉……”忽然他眨了眨眼睛,摘下夹鼻镜擦拭起来,“嗯,也许那么想……你先守在这儿,行吗?”他突然说。
“当然,怎么了?”
“因为我要走了!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件事儿必须赶快去办。”
“必须?”
“是的。得去看一下巴克·霍恩在巴克雷旅馆的房间。”
“噢,”老人显得有点扫兴,“这事儿我本来想往后放放的。当然也得办。我已经派约翰逊过那边去盯着了。他说没什么特殊情况……”
“肯定有,那边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状况,”埃勒里执拗地说,“我想先一步去看个究竟。”
奎因警官端详了他好一阵子,耸了下肩膀说:“那好吧。但是别磨蹭。也许你还能赶上我这里结束搜查。想让托马斯陪你去吗?”
“不——也好,我才想起来!还有……爸,我想让吉特·霍恩也跟我一起去。”
“那姑娘?她还没接受搜查呢。”
“那就立刻办。”
“马斯包厢里的人,包括马斯本人也都该搜了。”奎因警官说着,和埃勒里一起朝椭圆形运动场的东南方向快速走去。
马斯包厢里最初几个小时的快活气氛早已被漫长等待中的焦灼、烦闷和沮丧所替代,几个人蔫头耷脑的谁也不吭气儿。惟一平心静气的是天真无邪的迪居那;他可太平静了,因为他早就在椅子上逛他的梦乡去了。
奎因警官说:“很抱歉,诸位,你们这会儿还不能走。霍恩小姐——”
她的两眼也肿泡泡的了,“什么事?”她疲惫地应声道。
“你能劳驾过来一下吗?”
里面坐着的几个人都闻声站了起来,玛拉·盖依两眼喷火。
“你也来吧,格兰特先生,还有——你,柯利。”埃勒里和气地招呼着他们。
坐在包厢里的疯狂比尔和他的儿子惊异地望着埃勒里,眼里划过希望的光亮。接着柯利挺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从栏杆上跳出了包厢,回手要去帮助吉特。吉特轻盈地越过栏杆,裙子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着地时趔趄了一步,这才扑到柯利的手臂中,喘息片刻。小伙子搂着芳香的姑娘,感受着她随风飘动的柔发那美妙的拂弄,简直不忍释怀。但是吉特轻巧地退出身来,对奎因警官说:“不论去哪儿,我随时可以奉陪。”
“没有什么大事,霍恩小姐。我只是要送你回旅馆。但是走之前——为了做到清查纪录的完整……你会理解的,没准儿什么人会趁你不留意把武器悄悄塞到你身上呢……你得像大家一样接受一下检查。”
她突然冲动起来:“你是认为我……”但很快她又笑了,摇了摇脑袋,“当然,随便怎么样都行。”
一行人走向场地边上的一个小出口。奎因警官做了个手势,维利警官很快跟了上来,走在他们身后;同时一名南美血统的女警也走在了一起。
在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那位女警按照预先被反复叮嘱的——彻底——但是态度温和地——为吉特搜了身。隔壁房间内,维利警官同样对柯利执行了搜查。几分钟后,那年轻的一对儿重新站到了一起;各自带着“令人满意的结果”,也就是说——没有携带可疑物品,更不用说身藏点二五自动式手枪了。
奎因警官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众人停下脚步,埃勒里小声说:“你会尽快送出其他人吗?”
“是的。我会督促他们加快清查,让他们麻利地走人。”
“千万小心,爸,求你了!另外——真的,你应该设法把迪居那送回家去。这一夜对那可怜的小家伙刺激太大了,弄不好明天会生病的。”
“我叫皮格特或是什么人送他回去。”
“还有——留住格兰特,直到我回来。”
“格兰特,嗯?”奎因警官点点头,“好吧。”
父子两人目光相对:“那就——祝好运吧。”奎因警官说。
“会有好运的,”埃勒里喃喃地说,“啊——顺便说一句,你可以放科比少校走了,不过,为万无一失,再搜他一遍。我想我们今夜不会再需要他了,诺尔斯一直都会等在总部的。”
“没问题,没问题,”老人心不在焉地嘟囔着。他烦乱拖沓地摸出鼻烟壶,哆里哆嗦地吸了一撮鼻烟,“你知道,有件事整夜都让我心神不定,儿子。刚出事儿那会儿你对格兰特说霍恩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埃勒里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老爸啊,原来你还是那个精明的老滑头呀,爸!我正等着你在最适当的时候问这个最适当的问题呢。”
“卖什么关子!”奎因警官斥道,“到底怎么回事?”
埃勒里不笑了,极其沉静地低头站着,慢条斯理地弹掉指间烟头上的灰烬:“事情明摆着,你注意到霍恩身上佩戴的枪带了吗?”
“是啊,怎么了?”
“那上边连着几个枪套?”
“怎么,一个……不,见鬼,是两个!”
“对了。可是他只带着一把左轮枪;为什么那个人带着那么个又古旧又珍爱的双枪枪带,却只拿了一把枪上场?何况那对枪都是他视若珍宝的随身武器?”
“一定还有另外一支,”奎因警官带着惊异的神情说,“完全正确,好家伙!假如另外一把枪也是枪柄上镶着象牙图腾的,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了。”
“我知道那肯定是一对儿,”埃勒里低声说完,精神抖擞地跳到人行道上与等在那里的吉特、柯利和维利警官汇合了。
夜黑风高,寒气刺骨。奎因警官默默看着那四个人下了道牙,叫停了一辆飞速夜行的出租车,一一跳了上去。恍惚间他似乎还看到了埃勒里似动非动的嘴唇。就这样他一直注视着那辆车箭一样射向第八大道。车子早已消失在很远的视线之外,奎因警官仍然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