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因家的总管非同寻常。一般来说,总管这个字眼含义广阔得难以估量,在北欧剽窃高手们热诚的努力下,我们才了解了这个西班牙词汇较为准确的语义,并且在视觉范畴内建立起某种近乎完整、千篇一律的印象——帝王般高贵的神情、庄重得体的仪态以及——这一点高于一切——不遗余力地追求炫耀。而一位真正的总管(当然,最初承受尊严上无情磨砺的几年不算在内)必须具备的是:形体富态、言行适度、沉稳而且诙谐;两眼须能射出皇室成员那种盛气凌人的目光;行走的速度必须能适应从教皇仪仗队的缓慢摇曳到美国军港士兵的凯旋狂奔之间的变化。再有就是,他必须拥有密西西比赌徒似的圆滑与无赖、巴黎商人讨价还价的本能以及对主人狗一样的忠实。
除了忠实这一点,奎因家的总管不具备有史以来管家阵营里任何一位的种种特点。远没有人们想象的诸如高贵、威严以及假模假式的套路,他看上去倒更像这大都市贫民区的流浪儿。没有肥胖的肚子,倒算是骨肉结实,身材轻健;脚板小巧,肢体纤细,形体像个舞蹈家;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皓月一般明亮;而他的举止动作只能被形容为绿茵精灵般的轻巧活泼。
至于年龄,巴勒姆对这么大的孩子作过浪漫的描述:“处于儿童与成人之间的阶段,所谓的半大小子;仍然圆润、稚嫩、腼腆、美妙的二八年华。”可惜了巴勒姆的文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既不圆润也不稚嫩;相反,他像摄影机支架一样细高,像青春期的卡修斯一样清瘦。
这就是迪居那——了不起的迪居那,埃勒里·奎因时常这样称呼他;奎因家里这个年轻的总管,很早就显示出烹饪方面的天赋和对新颖菜肴的创造性才华,把奎因父子料理得井井有条。他原本是个孤儿,埃勒里当时正上大学,独居的奎因警官把他领回了家,没名没姓的小家伙一身黯黑,却精诡灵透,无疑是承袭了吉普赛祖先的敏锐机巧,很快他就承担起全部家务,终日手脚不停。
天意是不可捉摸的。假若没有迪居那,奎因父子就不会亲涉一场谜局四伏的事件,至少他们眼下还闻所未闻。吉普赛血统的迪居那鬼使神差地拨弄了命运的模块儿,把埃勒里的鼻子牵到了大竞技场。要理解这种戏剧性的契机,我们有必要重温一下少年人普遍的特点。
十六岁的迪居那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子。只是在奎因父子的循循诱导下,他才渐渐把吉卜赛血液里的野性尽力管制在内心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斯文起来,变得有规有矩——用世俗荒诞不经的说法,叫做“教养良好”。平日闲来无事,他就到俱乐部去打球,网球、手球、篮球,样样上手;看电影则是他更狂热的爱好,纵倾囊而出也要陶醉其中。假如他能早生几十年,他的饥渴有可能在狼吞虎咽尼克·卡特、霍雷肖·阿尔杰以及阿尔策勒等人精彩的历险故事中获得莫大的满足。身世既如此,他便从现世中寻找可崇拜的神灵——那就是银幕上的英雄,尤其是那些捆着绑腿、带着宽边帽、骑马挎枪、抡着缰绳的游侠,那才叫“一策千里,大侠气概”!
这就构成了某种必然的联系。当疯狂比尔·格兰特骑术团的新闻代理人在纽约各大报上登出西部马术表演的消息并且用套红印刷大肆渲染该团的历史、背景、宗旨、目的、特长、神功以及组团明星的情况并竭尽夸张地做出广告的时候,迪居那想象着马戏团的大帐支到城里来的情形和看台上观众如醉如狂的场面——掀翻帐篷的高声尖叫、嗑花生的脆响、孩子们惊异狂喜的眼神……顿时他兴奋得难以自制。从看到广告的那一刻起,迪居那乌黑的眼睛燃起火焰,盯着马术表演开幕的日程。奎因父子明白:这孩子是消停不了啦,他一定要亲眼目睹这场神奇的盛事,还有(他整日挂在嘴边的)大英雄巴克·霍恩;他一定要见识一下身为大活人的牛仔;他一定要看到“野马腾蹄”;他一定要瞧瞧明星……总之,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与之相关的一切。
于是,理查德·奎因——这个曾率领凶案组辗转于无数险境的奎因警官,像个温情的老祖父那样,给与之仅有一面之交的托尼·马斯拨通了电话,托他预定了马术表演开幕式的票;而且,迪居那暂不知晓的是,奎因父子将伴他同去,坐在大竞技场马斯的私人包厢里一起度过那万众欢腾的夜晚。
只想约束一下迪居那浮躁的性子,奎因父子忍耐了半天的缠磨——“早点儿走吧,求求你们啦!”结果,他们还是成了第一批进入马斯包厢的客人。马斯的包厢坐落在椭圆形运动场的东南拐角处。大竞技场此刻已经半满,稠密的人流还在从各通道涌入。奎因父子靠在长毛绒蒙面的椅背上,而迪居那则把他尖尖的下巴抵在前面的扶栏上,几乎要冒出烟来的眼睛忙着把场下每一点动静都收入视野。中间地带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场地平整。科比少校那个摄影平台上的人员也在忙着检测器材。迪居那的两眼已不够用,根本注意不到那位伟大的托尼·马斯进了他们的包厢——一簇新的礼帽顶在头上,粗大的雪茄叼在牙缝里。
“很高兴又见着你了,大侦探;哦,奎因先生!”他坐了下来,小眼睛四下扫了一圈,似乎他觉得有必要随时明察秋毫,“瞧,这回又要刺激一下百老汇了,啊哈?”
奎因警官耸了一下鼻子:“我倒觉得,”他厚道地说,“对布鲁克林、布朗区、斯塔顿岛、温彻斯特来的,或说对任何地方来的人,可能都有一定的吸引力;对百老汇的人却未必。”
“看看你那些俗不可耐的观众就知道了,马斯先生。”埃勒里冷笑着说。因为小贩们已经在看台上来回奔走,磕花生的脆响飞快地充满全场。
“可今晚你准会看到不少自以为是的百老汇蠢货来凑热闹,”马斯说,“我对自己的观众还略知一二。百老汇的人不过是一群老油条,摆着刀枪不入的架势而已;脑袋里其实是一锅浆子,心虚得很。他们照样会坐进来,嚼嚼花生;他们放肆起来,一点儿不比乡巴佬斯文。见没见过那帮一本正经的白领阶级一旦穿上牛仔服的样子?吹口哨儿、跺脚、什么德行的都有;骨子里他们对这种状态爱得要死,你若想把那些破烂行头收回去,他们会哭着求你罢手的!更何况,老巴克·霍恩今晚还要露一手呢。”
听到这个神圣的名字,迪居那的耳朵竖了起来,他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托尼·马斯,脸上充满敬意。
“巴克·霍恩,”奎因警官带着梦幻般的微笑说,“那个老笨蛋!我以为他早就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什么鬼点子又把他挖出来了,我倒是要看看。”
“没有什么鬼点子,警官,只是想扶他一把。”
“怎么讲?”
“你想啊,”马斯若有所思地说,“巴克离开电影界快有十年了、三年前倒是又上了一部片子,可是没什么反响。现在,真是说什么的都有……他跟疯狂比尔·格兰特本来就是至交嘛。格兰特在生意上也算是个可造之才。目的是什么呢:假如巴克走运,而目前他的复出能在纽约引起轰动的话,一切就好办了,下一季他就能重登影坛。”
“那么我猜,一切都是格兰特为他操办的了?”
竞技场创办人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哦,我并没有说我本人对此不感兴趣。”
奎因警官在椅子上挪了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大赛筹划得怎么样了?”
“什么大赛?哦,你是指拳击大赛!很顺利,警官,很顺利。预定出去的票子远远超过我的估计。我想……”
包厢后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们转过头去,旋即站立起来。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包厢门口;一袭黑色晚礼服,配着一条白鼬皮的披肩,衬着一张动人的笑脸。几个故意把帽子戴得很帅的年轻人直眉瞪眼地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交谈着;有的人还端着摄影机。她走进包厢,托尼·马斯殷勤地把前排的座位指给她。接着是一番相互介绍。一直贪婪地注视着表演场的迪居那闻声回眸,顿时惊呆了。
“霍恩小姐——这位是奎因警官,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迪居那慌得碰翻了椅子,小脸都变了形:“你——”他气喘吁吁地对那个被他吓了一跳的姑娘说,“你就是吉特·霍恩?”
“当然是我,怎么啦?”
“噢,”迪居那颤声惊呼着向后退去,直到靠在扶栏上。
“噢,”他又叫了一声,二目圆睁。顺过一口气来才又开口,“可——可是,你的左轮枪呢,小姐?还有你的——烈马呢,在哪儿?”
“迪居那!”奎因警官悄声呵斥道。
但是吉特·霍恩却笑了,她一本正经地对迪居那说:“真是对不住你,我不得不把它们留在家里。不然的话,恐怕门卫不放我进来。晓得了?”
“哇——”迪居那惊叹着,入神地盯着她光彩夺目的脸,久久不动。可怜的迪居那!这让他太难承受了,他狂热崇拜的偶像居然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她还跟他说了那么多话!
对“了不起的迪居那”来说,这个意外几乎比见到——见到昔日的野牛比尔还要神奇。这个活跃在银幕上的不可思议的精灵——像瓦尔基里一样纵马飞腾、像男性镖客一样枪法超凡、像游侠骑士一样疾恶如仇的美丽女神,竟会近在咫尺……他惊愕不已地呆立许久才眨了眨眼睛,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到包厢后面站着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是汤米·布莱克。
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另一类耀眼的人物——会使所有男人的心飘摇的玛拉·盖依,以及财大气粗、穿着讲究的朱利安·亨特。迪居那真有点承受不了这频频降临的惊喜啦;他咽着唾沫、挣扎在这场似真似幻的奇迹的冲击之中、刚刚是霍恩小姐,眼前又来了汤米·布莱克!拳击界所向披靡的汤米·布莱克!天哪!他悄然坐回自己的位子,自卑得无地自容;然而从这一刻起,似乎包厢里所有人都不复存在,迪居那的心思全在那大拳师一人身上了,尽管人家连瞄都没瞄他一眼——那人一进门就开始像磕头虫一样地四下鞠躬握手,接着一出溜就钻到玛拉·盖依旁边的椅子上——好像蛮有资格——绵声细语地跟她聊上了。
一切都让埃勒里觉得好笑、蜂舞蝶飞的记者、惊魂不定的迪居那、强自矜持的吉特·霍恩以及目空一切而惺惺作态的玛拉·盖依;皮笑肉不笑的朱利安·亨特;神经兮兮盯着大钟指针的马斯;举止和姿态俱显奸滑下作的布莱克——正如通常会发生的那样。但凡数人同聚一处,埃勒里便会察觉到其中不可避免的潜流和冲突;但令他不解的是,亨特何以笑得如此诡异,吉特·霍恩又为何突然间敛容收声;而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玛拉·盖依——这位好莱坞的名伶、世界上片酬最高的影星,看上去与她银幕上清纯亮丽的形象甚是相左:虽然穿戴的依然珠光宝气,眼神也同电影里一样顾盼生辉。但整个人比他印象中的似乎要小上几号,显得细瘦萎顿;眼睛好像也没那么异乎寻常地硕大。另外,坐在这里——没有明察秋毫、吹毛求疵的导演的指导——她造作的举止漏洞百出,显得十分神经质,几乎紧张得通体发颤。
埃勒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猜测,于是他继续不动声色地从旁观察。
包厢里的各路来宾正客套地相互攀谈。
一下子被包围在这么多巨星名人之间,迪居那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幸好情况起了变化,演出程序开始启动了;迪居那的注意力顿时被调离了眼前实际上非常尴尬无聊的局面,转而全神贯注地向场地上望去。
如同扁口大碗一样的椭圆体育馆里已经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社交界也倾巢而来,各领风骚的名流以及如云的美女在环形看台上繁星闪烁。竞技场上飞快地进入了有序状态。接着,一行人马从一个小侧门闪了出来,马上的人各个身上五彩斑斓——鲜红的饰巾、皮质的仔裤、多彩的马甲、褐色的仔帽、花格子衬衫以及银亮的马刺。他们开始策马飞奔,表演各种马上技巧,套马绳在尘烟中频频飞扬,飞枪打靶的脆响此起彼伏。摄影平台上的人们紧张地捕捉着各种镜头,忙得不亦乐乎。巨大的竞技场内轰响着急骤的马蹄声和有节奏的枪声……
一个身材硕长的年轻人穿着华丽的牛仔装站到了场地中央,头顶上浅色的卷发闪着柔和的弧光,一缕轻烟环绕在他的周围。只见他用脚一踩弹射器,玻璃飞靶刷地散射出去;他从容地推弹上膛,举起长筒手枪,朝迅速飞远的小点子射去。
“是柯利·格兰特!”有人喊了一声。柯利鞠了一躬,摘下帽子致意,然后抓住一匹棕色大马,飞身跃上马鞍,从场边径直朝马斯包厢的方向冲了过来。
埃勒里把座位挪近了吉特·霍恩,腾出空子以便玛拉·盖依跟汤米·布莱克尽兴说笑;而亨特也适时地独自坐到包厢的后排去了。马斯这时已不知去向。
“我猜,你一定很关爱你的父亲。”埃勒里注意到吉特紧紧盯着表演场的眼神,不禁轻声叹道。
“他实在不可理喻——噢,有些事很难解释。”她微微一笑,两条修长的眉毛又整在了一起,心事重重的样子,“至于我对他的感情么——也许比对我的生父还要强得多;他收养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对我来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噢!真对不起,我还不知道——”
“你没有必要道歉,奎因先生。你并没有冒犯谁。其实,我很为有这么个父亲骄傲。”她叹了口气,“可是我并不是个最好的女儿。近些天来,我感觉巴克一直闷闷不乐。我们分开一年多了,只是这次骑术表演才又使我们聚到一起。”
“这非常可以理解,你在好莱坞工作,而霍恩先生得守着牧场——”
“的确很难办。我一直在加利福尼亚的外景地忙于拍片,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只能让巴克孤零零地留在怀俄明……有时候我好几个月都不能去看他一趟,去了也呆不了一两天。所以他一直很孤寂。”
“那又为什么,”埃勒里关切地问,“他不能搬到加州去吗?”
吉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噢,我一直劝他搬去。可是,三年前他又试着重回影坛,但是——哎,他们却不想老调重弹,那些人似乎宁愿去搞大奖赛。这对巴克打击很大,一下子把自己关在牧场,做起隐士来了。”
“那你呢,”埃勒里温和地说,“你既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是他的惟一依靠了吧?”
“是的,他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实在是太孤单了。除了他那个黄脸儿的厨子和几个多年前帮他放过牛的老朋友,他也没什么交际。事实上,常去探望他的只有我和格兰特先生。”
“啊,是那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疯狂比尔吧?”埃勒里悠悠地说。
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是啊,传奇人物疯狂比尔。偶尔路过牧场,赶上他的马戏团休假,他就会在那儿呆上几天。我这个女儿太失职了!近几年他的情况越来越糟——尽管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我一直以为就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可是他越来越消瘦憔悴,而且……”
“喂!吉特!”
她的脸突然红了,急切地探身向前望去。埃勒里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玛拉·盖依突然变得神色异样,言谈也变得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了。射下玻璃球的卷发小伙子勒马站在他们包厢的围栏下朝她们笑了笑,接着轻松地从马鞍上一跃,飞身过来抓住栏杆,悬空吊在包厢的外边。他的马通情达理地等在一边。
“天哪,柯利,”吉特慎怪地说,“你快……你快从这儿下去!”
“你可是个特技女侠呀,”柯利嘻嘻笑着说,“我不下去,吉特小姐,我就在这儿跟你解释——”
埃勒里仁厚地把头转向别处。
又来了个小插曲。瘦小精干、军人风度的科比少校突然出现在包厢的门口,旁边伴着心神不定的托尼·马斯。他笑着朝表情滑稽的柯利打了个招呼,又把脚后跟一磕,躬身向女士们行了个礼,接着就和男士们一一握手。
柯利顽皮的脑袋从围栏上消失了,吉特满面通红地微笑着坐回了原处。
“你认识小格兰特?”奎因警官朝少校问道。
“是啊,认识,”少校说,“他是那种走运的年轻人,而且机灵随和,跟谁都能交上朋友。我认识他则另当别论。”
“在军队认识的?”
“不错。他还是我的部下呢。”科比少校叹了口气,用修剪得很讲究的指甲捋了捋小黑胡子,“啊,那场战争……像一个烂牌子的变质罐头,让我说的话,就这个评价。”他接着说道,“柯利可不一样,哦——那会儿他大概十六岁,我想是的,人们吵着要结束战争;柯利却被编入特种部队,竟然单枪匹马地去冲军火库,差点儿把愚蠢的小命儿丢在圣米西尔。这些年轻人可真是——鲁莽啊。”
“那叫勇敢。”吉特柔情地插了一句。
少校耸了一下肩膀,埃勒里忍着没笑出来。显然,从战场上载誉而归的科比少校对那场战争没有好话可说;况且,为与敌方争夺可有可无的两亩地而牺牲一个士兵的生命,他很是不能苟同。
“现在我又卷进更大的战争啦,”他冷笑着说,“没干过新闻这一行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竞争。今儿晚上我就负责这场活动的新闻片摄制;你知道么,我们搞到了独家采访权呢。”
“我说——”埃勒里有点急切地想对他说什么。
“抱歉,我得回到我那帮人那儿去了,”科比少校又周到地补了一句,“回头见,托尼。”他又行了一个礼,迅速走出了包厢。
“了不起的小个子,”托尼·马斯叹到,“人不可貌相啊;你看得出来么,他还是美国军队数一数二的神枪手呢。我是说,曾经是;那是陆军大比武的时候。到头来,这家伙成了个搞新闻摄影的专家啦!”他擤了一下鼻子,低头看表。顿时他神色紧张起来,带着犹如大事临头的慌乱坐到原来的位子上。此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场地上。
表演区内已经空无一人。突然,男女牛仔们骑着马飞奔出来。很快场上烟尘四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马蹄声急促地震撼着竞技场,摄影平台上的人员几乎站不住脚。
科比少校举着手小跑着从一个侧门出现了;小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他穿过场地跑到平台,猴子一样灵活地蹿上木梯,在满天尘土和隆隆蹄声之中飞快地在摄影人员中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观众屏息注目。
迪居那急促而有节奏地喘息着。
这时,场内西侧的大门轰响着被一个穿制服的人拉开来,一个人骑着马冲了出来。
那人身形矫健。蹲伏在马鞍之上;衣衫暗淡、帽子老旧,右侧挎着一支长筒枪。他马不停蹄地来到场地中央,驻马之处扬起一阵尘烟;他拉紧缰绳,使马高高昂立起来,而他也起身站在马蹬之上;接着他用左手摘下帽子,朝着观众挥了一下又重新戴好,微笑着伫立原地。
风暴般的掌声!跺脚!迪居那的两脚跺得尤其来劲儿。
“疯狂比尔。”托尼·马斯喃喃自语着,脸色苍白。
“你有什么可紧张的,托尼?”汤米·布莱克低声讥笑道。
“紧锣密鼓的开幕式总是叫我觉得像要抽风。”竞技运动推动者如是说。
“嘘——”
马背上的人把缰绳换到左手,右手从枪套中拉出了双筒左轮枪。长长的枪管在弧光灯的照射下泛着凛凛蓝光。
他把枪向空中一挥,随着一声清脆的爆响,枪托轻快地向下反冲了一下。接着,他努起苍老的嘴唇发出凄厉的啸叫:“咦……嗷……呜……”如同狼嚎的叫声在体育场上悠长地回荡,观众随之敛声入定,场上一片寂静。
左轮枪已经回到了枪套之中。疯狂比尔从马上一跃而下,情意绵绵地轻抚着马背,开口说话了。
“女士们,先生们,”他嗓音洪亮,直达全场,坐在最后排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字字句句,“请允许我对诸位光临疯狂比尔·格兰特牛仔骑术团献艺表演开幕式表示衷心的欢迎!——(掌声)——我们带来了世界上最庞大的男女牛仔的阵容!——(欢呼)——从阳光烘焙的得克萨斯平原到牧场连绵的怀俄明州;从辽阔的大州亚利桑那到重峰叠嶂的蒙大拿;我们勇敢的精灵们无处不在。他们来啦,向大家奉献最开心的娱乐节目来啦!——(疯狂跺脚)——他们将冒着生命危险表演各种惊险的特技:马上绳术、骑术、驯术、射击等等,这些都必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体育项目——古老而神奇的竞技运动!另外,女士们先生们,今晚除了常规的演出节目外,我还将荣幸地向伟大的纽约奉上一个特别的惊喜!”
他停顿了一下,摆了个神气的姿态,让他的话充分回响了一圈儿并等待热烈的掌声反馈。
接着,疯狂比尔举起一只手臂:“诸位,即将来到你们眼前的不是普通的江湖浪人!——(哄笑)——诸位!我知道你们都急着想看到他本人,所以我就不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女士们先生们,我荣幸之至地向你们引见世界上最伟大的牛仔先生,那个把古老西部的风情搬上银幕的先驱!……美国最了不起的影坛巨星,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老艺人巴克·霍恩!让我们鼓掌欢迎!”
击掌狂呼的声浪几乎掀翻了看台上的顶棚。自然,在所有的大呼小叫、顿足拍手、口哨和尖叫之中,闹得最凶的当数迪居那——可怜的小家伙把脸都喊绿了。
埃勒里也笑了,他瞥了一眼吉特·霍恩;她正紧张地俯在围栏上,柔和的古铜色脸膛显出焦虑的神情,忧郁的灰蓝色眼眸紧紧盯着场子东侧的大门。
身穿制服、远远看去极为纤小的场地助理已经开始把巨大的东门往回推去,一匹高头大马箭一样直奔场中而来,飞掠之间,闪亮的皮毛拉出一道弧光,俊美的马头骄傲地向前昂扬着。马背上跨坐着一个人。
“巴克!”
“巴克·霍恩!”
“骑过来,让我们瞧瞧!”
霍恩微微前倾地骑在鞍上,驾轻就熟地策马飞奔。真所谓仪表堂堂、气概非凡、老而不朽的一代牛仔英豪。看台上的乐队悠然奏起欢快的乐曲,顿时万众欢腾。这情景让人联想起昔日的大马戏团在坎卡基或俄亥俄西部坦那威尔首场演出时的盛况。
迪居那如醉如狂地拼命拍着小手;而吉特释然微笑着靠到椅背上了。
埃勒里俯过身去轻轻拍了一下吉特的膝盖。吉特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骑的真是匹好马!”埃勒里提高嗓音对她叫到。
她响亮地笑着说:“当然是好马啦,奎因先生!它花掉了五千美元呢。”
“噢!就一匹马?”
“就一匹马。它名叫‘若海’,是我的最爱,我最得意的宠物。巴克今晚特意要骑这匹马上场。他说它会给他带来好运。”
埃勒里朝后靠在椅背上,脸上的笑容有点含糊了。
马背上的那个人摘下了头上簇新的黑色十加仑帽,分别向左右两侧观众鞠躬致意;接着他两膝一夹,策马缓缓行走,几乎在绕场一周后,到达椭圆形跑道东侧的转弯处,停在马斯包厢的斜下方。
他像古时候的战神一样威风凛凛地伫马而立,神色泰然自若;华丽的西部服饰上的点点亮片和马具上的金属配件在灯光的辉映下星星烁烁;银白色的头发从脑后的帽子底下披散开来,闪着锦缎一样的荧光;马像雕像一般昂然而立,傲气十足;细长的右腿向前方略微伸展,显得优雅而且训练有素。
吉特站了起来,舒展开她端庄的衣裙衬托下的优美形体,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巴克和她的马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哨,气息所过之处,连埃勒里短短的头发也被吹得竖了起来;埃勒里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奎因警官紧紧攘着椅背;迪居那还在拼命跺脚。须臾,吉特重新安静地坐下,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容。喧嚣之中,马背上的人侧转过头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突然有人在埃勒里身后刻毒地叫了一声:“下贱!”
埃勒里急忙对吉特说:“这才叫出语粗俗,嗯?”
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但还是愉快地点了点头,尽管尖翘的下巴紧绷着,腰背也像士兵一样直挺着。
埃勒里故作随意地转回头去。见是大块头汤米·布莱克正朝前倾身坐着,两条手臂撑在膝盖上。他还在跟玛拉·盖依窃窃私语。朱利安·亨特在后排闷声不响地吸烟。托尼·马斯膛目望着场上,像是被施了催眠术。
疯狂比尔在一片喧哗中吼了几声,但是没人听得见;乐队连忙奏起一串芭音:“嗒嗒——”尖厉而嘹亮,连奏数次;穿了演出服的乐队指挥几乎是在丧心病狂地卖命挥舞着他的指挥棒,场上依然静不下来。这时,霍恩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很快,喧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全场仅用了几秒钟就静了下来,就像冲上甲板的浪涛悄然退去。
“女士们,先生们,”疯狂比尔高喊道,“为了大家如此热情洋溢的欢迎,我要谢谢你们,巴克也要感谢你们!现在我们开始演出第一个节目:编队狂奔!巴克将率领四十名牛仔绕跑道飞速追逐!将像他在电影里表演过的一样激动人心!这还仅是个开始,此后,巴克还将单独为我们表演马上特技和绝妙枪法!”
巴克把帽子很低地压到额头上。疯狂比尔再一次从枪套中抽出了他的长筒左轮枪,并把枪口指向空中,片刻间扣动了扳机。场地东侧的大门应声而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男女牛仔们骑着西部狂野的骏马杀向跑道;打着呼哨,挥舞着仔帽。首当其冲的便是生着金色卷发的柯利·格兰特和独臂伍迪。人们的目光顿时聚集到那个独臂人身上——单手驾驭着花斑野马的伍迪确实显得技高一筹,另具风采。
头上戴着仔帽,颈上扎着黑色缎带的牛仔骑兵队箭一样地在跑道上疾飞,划过北场,刺向西场……
埃勒里扭过头对奎因警官说:“我们的老朋友疯狂比尔干这行的确有特别的天赋,可是他的算术得好好温习一下了。”
“啊哈?”
“格兰特开场时宣布有多少人马要跟着巴克绕场狂奔?”
“哦!四十,对吧?我说,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埃勒里长出了一口气:“我也莫名其妙。不过——也许是因为格兰特着意把那个数字说得很清楚——所以我数了一遍。”
“哦?”
“是四十一个。”
奎因警官不以为然地嗤了一下鼻子,翘着灰胡子靠回椅背上:“你,你……闭嘴吧你!我的天,埃勒里,有时候你也真够烦人的。四十一个人怎么惹着你啦,就算有一百九十七个又能怎么样!”
埃勒里平静地说:“小心你的血压吧,警官先生。可是……”
迪居那小声地抗议了:“哦,嘘——”
埃勒里不出声了。
狂奔队列行进到运动场的南侧,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整齐划一的动作很是优美。寂静重新降临全场。骑马牛仔对对相续,排成一长列。柯利·格兰特和独臂伍迪站在队列的最前排,同时与独自打头阵的巴克·霍恩保持大约三十英尺的距离。
这时,在场地中央,疯狂比尔高高站在马蹬上,像个大导演似的神气十足地叫道:“准备好了吗,巴克?”
摄影平台上的科比少校指挥他的全部摄像人员调准焦距、瞄准目标、屏息以待。
远远站在队列前头的巴克手臂一挥,从右侧枪套里抽出一把老式左轮枪,举起手臂,枪口冲天,扣动了扳机。随着暴烈的枪声他喊了一声:“射!”
在他身后四十一条手臂同时伸向四十一支枪套;四十一条枪支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疯狂比尔站在原地,再次朝天放了一枪。只见巴克宽阔的肩膀一耸,微微向前倾身,右手的枪仍然指着天空,策马沿着跑道冲了出去。同时,整个马阵开始狂奔,发出巨大的轰响,牛仔们狂野的呼哨掺杂其中,如同无边旷野上万马奔腾的电影效果一样震撼人心。瞬间,飞奔的马阵已经接近马斯的包厢,而领头的“若海”跑在距大队人马四十英尺之遥的场地东北转弯处。
就在这个时刻,行进着的牛仔们又一次一起举枪,同时朝天射击,巨大的爆响吞噬了整个体育场,浓重的枪烟顿时弥漫在半空。这轰然而起的枪声仿佛是对跑在前头的首领发出号令的回应。
两万双眼睛一齐注视着领队的那个人。两万双眼睛也将同时目击顷刻间发生的事件,并且无法相信他们所看见的一切。
就在马队震天的枪声响过之后,巴克·霍恩骑在马鞍上的身体向南侧倾斜开去,右手依然高高地举着他的左轮枪,左手仍旧紧攥缰绳。“若海”察觉到牵制着它的缰绳拉得很紧,继续向前跑去,一直跑到与行进在马斯包厢下的大队人马南北相对的另一侧跑道上。
这时,“若海”背上的那个人突然向斜后方弯曲,下坠,从马鞍上脱开,重重地摔到了路面上……急速追赶其后的马队已经冲了过来,四十一匹马狂奔的铁蹄残酷地从那人身上践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