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之后
他们二探迷宫,到达“非洲之末”的门槛,却进不去,因为不知道“四的第一和第七”是什么意思。阿德索患了相思病
探访图书室是一件费时的工作,用文字来描写,我们的查证固然很简单,但是借着微弱的灯光阅读铭刻,在地图上记下通道和空墙的位置,并把第一个字母写下来,经过无数的通道和障碍,来来回回地绕来绕去,实在是累坏人了。
天气冷得很。那晚风不大,我们并没有听见第一夜使我们颇为困扰的轻呼声,可是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却由那狭窄的缝隙直钻进来。我们戴了羊毛手套,这样才不至在摸过太多书后,使双手变得麻痹。但这种手套是冬天写字时戴的,指尖都露了出来,有时候我们必须把手放到火焰旁,或者紧按在胸前,或者双手交握,同时冻得半僵地走来走去。
为了这个缘故,我们并没有一鼓作气地完成整件工作。我们时而停下来看看书架,现在威廉——鼻梁上架着他的新眼镜——已可以到处徘徊,阅读书籍了,每看到一本书名,他就快活地喊叫一声,不是因为他知道那本著作,就是由于他已找了那本书很久,再不然就是为了他从未听别人提过那本书,所以兴奋难当。
简而言之,对他而言,每一本书都像是他在陌生的土地上所看见的珍禽异兽。他翻阅一本手稿时,就叫我找寻别本。
“看看那个书架上有什么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就一本一本地念着:“比德的《历史的证言》,也是比德写的《天堂的建筑》、《选择之地》《东方的诞生》、《圣库特伯利》、《理性的缪思》……”
“自然了,罗马教会完整的作品……看看这几本!《修辞学的关系》、《修辞的辨认》。这里还有很多文法学家的作品,普瑞西安、霍诺雷特、杜那托、韦多利那、梅特罗列、尤提佳、施维士、佛卡斯、亚士培……奇怪,起初我以为这里都是英格利亚作家的著作……我们看看下面吧……”
“Hisperica……famina。这是什么呀?”
“一首希伯利亚的诗。你听:
“‘Hoc spurnans mundanas obvallat Pelagus oras terrestres amniosis fluctibus cuditvmargines. Saxeas undosis molibus irruit avionias.
Infima bomboso vertice miscet glareas asprifero spergit spumas sulco,sonoreis frequenter quatiur flabrs……’”
我不明白诗文的含义,但威廉高声朗读,使人觉得好像听到海浪和海波的翻滚声。
“这个呢?梅麦斯伯里的奥尔德海姆。你听听这一页:‘Primitus pantomm procerum poematorum pio postissimum paternoque pressertim privilegio poematague passim prosatori sub polo promulgatas’……每个字的开头都是同一个字母!”
“我们那个岛上的人都有点疯狂。”威廉骄傲地说,“我们再看看另一个书架吧。”
“维吉尔。”※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怎么会有维吉尔的书呢?哪一本?《农事诗》吗?”
“不是,是《典型》。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图卢兹的维吉尔呀!他是个修辞学家,六世纪的人。人们认为他是个伟大的哲人……”
“他说艺术是诗、修辞、文法、魅力、方言、几何……但他是用哪种语文写作的呢?
“拉丁文。他自己所创的一种拉丁文。不过,他认为那是一种更为美丽的语文。你看这里,他说天文学是研究黄道带的信号,包括……”
“他疯了吗?”
“我不知道。他不是英国人。你再听这个,他说有十二种方式可以为火命名:火、大火、火焰、营火、火炬、闪电、亮光、葬礼的火堆、象征之火、怒火、雷火、炭火。”
“可是没有人这样说话的呀!”
“可不是!不过在那个时代,文法学家为了忘掉邪恶的世界,便以深奥难解的问题自娱。我听说在那个时期,修辞学家加班杜斯和泰伦修,为了‘自我’这一词的呼格,争论了整整十五天十五夜,到最后他们彼此攻击——拿着武器。”
“还有这个,您听……”我拿起了一本书,那上面画了树丛围成的迷宫,猴子和蛇由里面探出头来:“听这些字:cantamen collamen,gongelamen,stemiamen,plasmemen,sonerus,alboreus,gaudifluus,glaucicumus……”
“我的同胞。”威廉轻柔地说,“不要对那些爱尔兰的僧侣太过严苛了。说起来,这所修道院的存在,以及我们仍谈论着神圣罗马帝国,可能都要归功于他们的。在那个时代,欧洲其余的地方都已成为废墟了。一天他们宣称由高卢地区某些神父所施的洗礼一概无效,因为他们‘以无知而异端的方式’施洗——并不是由于他们实施新的异端,或者以为耶稣是个女人,而是由于他们对拉丁文已一无所知了。”
“就像萨尔瓦托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差不多。北方来的维京人沿河而下,劫掠罗马。异教徒的寺庙成为一片废墟,基督徒的教堂当时还不存在。只有爱尔兰的僧侣们,他们本来在修道院里,写字阅读,阅读写字,并装饰书籍,到那时,他们便跳上小船,航向这些土地,使他们信仰基督教,仿佛你的同胞是无信仰者。明白吗?你到过博比奥,那里正是由这些爱尔兰僧侣之中的一位,圣哥伦巴所建立的。所以不要见怪他们发明一种新的拉丁文,因为那时欧洲已没有人懂得旧的拉丁文了。他们都是伟人。圣布伦丹到达神圣诸岛,沿着地狱的海岸航行,他看见犹大被锁在地狱里的一块岩石上。有一天他在一个岛屿登陆,上岸之后却遇见一只海怪。自然他们都有点疯狂。”他满足地重复了一句。
“这些图案是……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有这么多颜色!”我惊喜地叫道。
“来自一个并没有很多颜色的土地,那里只有一点蓝,和一大片的绿。不过我们没时间再站在这里讨论爱尔兰僧侣的书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和英国人的著作及其他国家文法家的论述一起放在这里。看看你的图吧,现在我们在哪里?”
“在西边塔楼的房间里。我已记下了墙上的字了。所以,我们离开没有窗子的房间,进入七边形的房间,只有一条通道可到塔楼中的某一个房间,房间的字母是红色的‘H。然后我们由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环着塔楼前行,又回到了没有窗子的房间。这一系列的字母拼起来是……你的推断正确!是HIBERNI——爱尔兰!”
“HIBERNIA,由没有窗子的房间再走回七边形的房间里,就多了一个‘A,字,爱尔兰的正确拼法。和别的七边形房间一样,‘A’就代表‘Apocalypsis ,《启示录》。所以这里有最北方作家们的著作,也有修辞学家和文法学家,因为设计图书室的人认为文法家应该和爱尔兰文法家列在一处,尽管他来自图卢兹。这是一种标准。你瞧,我们开始有所了解了。”
“可是在东边塔楼的房间,我们进来的地方,拼出的是FONS……那是什么意思呢?”
“仔细看看你的地图。以前进的秩序,把每个相连房间的字母念出来。”
“EONS ADAEU……”
“不对,是Fons Adae。‘ U’是东边第二个没有窗子的房间,我还记得。也许那是另一组字的开始。Foes Adae,意思是人间天堂,我们在那里看到的是什么书呢(记得有面对旭日祭坛的那个房间吗)?”
“那里有很多《圣经》,还有《圣经》的注解——只有与《圣经》有关的书。”
“所以,你看,上帝的话符合了人间天堂,而人们都说人间天堂是在遥远的东方。而这里,到西方,就是爱尔兰。”
“那么图书室的区划和世界地图相吻合了?”
“有可能。而书籍的排列是根据它们的起源国家,或者作者的出生地。图书管理员代代传述。文法家维吉尔生于图卢兹,其实是错的,他应该出生在西方岛屿上。他们纠正了自然的错误。”
我们继续前进,经过一组房间,其中一间便是我曾产生幻象的地方。事实上,我们老远便又看到了火光。威廉捏着鼻子跑上前去,把火熄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快步通过那个房间,但我想起了在那里我曾看过涂了许多颜色的《启示录》,书上还有美丽的独角兽和龙。我们又把这些房间的字母串连了起来,由我们最后进入的那个房间开始,那里写的是个红色的“Y”字,由此倒回去念,得到了“YSPANIA”西班牙这个字。但结尾的“A”字,也就是“HIBERNIA”的最后一个字母。
威廉说,有些房间里放着性质混合的书籍。
不管怎么说,“YSPANIA”的区域似乎放了许多《启示录》的古抄本,都是精巧绝伦之作,威廉认出其中甚至包括西班牙的艺术。我们推测图书室可能收藏了许多基督教国度的使徒信经,以及大量关于《启示录》的评注。有不少本颂扬《启示录》的著作,都是黎本那的比图斯所写的。书里的内容大同小异,但书上的插画却富有变化,而且非常生动,威廉看出有些画是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领域内,最伟大的图书装饰家的手笔:梅济厄、费康德和其他人。
我们一边推敲的当儿,不知不觉走到了南边塔楼,前一晚我们已到过这里了。Yspania里写了“S”的房间——没有窗子——通向一间写了“E”的房间。接着我们逐渐绕过该塔楼的五个房间,到达最后一间没有其他通道的房间,它的字母是红色的“L”。我们又绕回去读,得出了“LEONES”。
“Leones:南。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在非洲,hic sunt leones。这解释了何以我们发现许多由异教作者所写的书籍。”
“还有更多呢。”我在书架上翻寻,说道,“亚威西那的‘正典’这本抄本上面有美丽的书法,我认不出来……”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由它的装饰看来,我想那是一本《古兰经》,但很不幸的我不懂阿拉伯文。”
“《古兰经》,异教徒的经典,一本异教的书……”
“一本智慧的书,虽然内容与我们的不同。但你要了解何以他们将它放在这里,和狮子们放在一处。所以我们才会在那本书上看到那些可怕的动物,包括你看到的独角兽。这个叫LEONES的地区所放置的书籍,是图书管理员认为虚妄的书。那边有什么呢?”
“这些也是拉丁文写成的,但来自阿拉伯。阿尤布阿尔·哈鲁威,狂犬病的论述,这本书讲的是宝藏。这本是哈桑的《眼界》……”
“你看,怪物及虚妄的书中,他们也放了科学的著作待基督徒们研读的。图书室建立之初,他们便是这么想的,是有待基督徒们研读的。图书馆建立之初,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也在虚妄的书中放一本画有独角兽的书呢?”我问道。
“显然图书室的创立人有很奇怪的想法。他们必然相信这本讲述遥远之地珍禽异兽的书,是异教徒散播妄语的一部分目录……”
“但独角兽也算妄语吗?它是最可爱的动物,也是高贵的象征啊。它代表基督,还有贞洁,只有将一个处女放在森林里才能抓到它,当它闻到她最纯真的香味时,它就会走上前去,把头搁在她的膝上,自甘落入猎人的陷阱中。”
“传说是如此,不错,阿德索。但有许多人宁愿相信那是个寓言,是异教徒的发明。”
“真令人失望。”我说,“我还一直希望在穿过森林时,正巧让我碰到一只呢。要不然穿越森林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没有人敢断言这种动物并不存在。也许它只是和这些书上所画的图不大相同吧。有个威尼斯的旅行者到很远的地方去,靠近地图上所写的‘天堂泉’之处,他就看见了独角兽。但是他发现它们粗鲁而笨拙,又丑又黑。那可能就是古代的贤者们忠实描写过的那种动物。他们绝不会完全弄错的,而且上帝给他们机会看见我们不曾见过的事物。然后他们的描述,经过一代一代的流传,因为许多过度的想象力而变形,于是独角兽便成为幻想中的动物,色白而又温和。所以假如你听说某个森林里有独角兽,千万别带着一个处女到那里去,那种动物可能比较接近那个威尼斯人的叙述,而不像这本书上的描写。”
“那么上帝曾对古代的贤者们显示独角兽真正的本性吗?”
“不是显示,是经验。他们比较幸运,生于有独角兽的地方,或者是在他们那个时代,独角兽就生长在我们这片土地上。”
“假如古人的智慧在经过一代一代传述时会被虚构或夸大,那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著述书籍本来就不是要人相信,而是要引起询问的。我们估量一本书,不该看它的内容,而该看它的意义。《圣经》的注释者就很清楚这个概念。在这些书中所提及的独角兽,所代表的是一种道德或寓意或类似的真相,但只要有一项是真实的,贞洁是美德的想法也是真实的。至于证明另外三项事实字面的真实性,我们还得看那是由什么原始经验产生的。字义当然得加以讨论,即使它更高一层的意义也是好的。有一本书上写着,只有用雄山羊的血才能切割钻石。我的老师罗杰·培根说那不是真的,因为他亲自尝试过,却失败了。但如果钻石与山羊血之间的关系有更高贵的意义,这意义仍是完整的。”
“那么当字面的意思是假的时,仍然可以表达更高一层的真理了。”我说,“不过,想到这独角兽并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你不该随便对全能的神定下界限,如果真有神旨,独角兽也有可能存在的。你不妨这么想,既然它们会出现在书上,就算那并不代表真正的存在,至少也表示可能的存在。”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么我们看书时,不该存有神学道德的信仰了?”
“神学道德还有另外两种,对于可能所存在的希望,以及对信仰这种可能之人的宽容。”
“可是如果你的知识并不相信独角兽,那独角兽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是有用的,正如维南蒂乌斯被拖到猪舍后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一样有用。书里的独角兽恰像痕迹,假如痕迹是存在的,留下痕迹的物体必然也存在。”
“但却和痕迹不同,你说的。”
“那当然。痕迹和留下痕迹的物体不一定会有相同的外形,而且那也不见得总是由于物体的压力留下的。有时候它会重现一件物体在我们心中留下的印象,那是一种概念的痕迹。概念就是事物的符号,影像就是概念的符号,一个符号的符号,但由我重塑的影像中,就含有物体的概念了。”
“这样就够了吗?”
“不够,因为真正的学识绝不能以概念为满足,而是必须发现事物个别的真相。所以我愿意从这个痕迹推溯到站立在锁链之始的那只独角兽。正如我希望由谋害维南蒂乌斯的凶手留下的模糊信号,往回推溯到一个单独的个体,凶手本人。但有时那在短期内难以达成,而且还得借助于其他迹象。”
“那么我所谈论的事情,便都含有别的意义了。但最后的真相——难道就从未存在过吗?”
“也许是存在的,那就是那只独角兽。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它的,不管它可能有多黑多丑了。”
“独角兽、狮子、阿拉伯作家,还有摩尔人,”我说,“毫无疑问的,这就是僧侣们所谈及的非洲了。”
“毫无疑问。如果真是的话,我们该找出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所提及的非洲诗人。”
事实上,我们又往回走到“L”的房间后,在一个书架上找到了弗洛罗、弗龙托、阿普列尤斯、马蒂安努斯·卡佩拉和福尔根蒂乌斯等人的著作。
我说:“这就是贝伦加所说的,一个秘密该有的解释了。”
“差不多是这里。他所用的措辞是‘非洲之末”,因此使马拉其十分恼怒。‘末’可能是指这最后一个房间,除非……”他叫了出来,“克隆马诺的七所教堂旁!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迹象?”
“什么?”
“我们再回到最初那个‘s’的房间去吧!”
我们走回第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房里共有四处通道,一道通往“Y”房,那里有扇开向内侧天井的窗子;另一道通往“r”房,沿着外侧,接续“YSPAIVIA”;面向塔楼的通路通到“E”房,也就是我们刚刚走过的房间;接着是一堵空墙,最后的通路则通向第二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开头字母为“U”。“S”就是挂有镜子的那个房间——幸好那面墙在我的右侧,不然我免不了又心跳一场。
我仔细看着地图,意识到这房间的独特性。它和其他三座塔楼没有窗子的房间一样,应该通往中央的七角形房间。如或不然,那么进入七角形房间的通路应该是在相邻的“U”房里。但“E”房除了和“S”房相通之外,另一个开口是通向天井旁的“T”房,另外那三面墙便没有通道了,全都放着装满了书的书柜。我们环顾四周,肯定了地图上显示的事实,为了逻辑及均衡的原因,这座塔楼应该有个七角形房间,实则却没有。
“没有。”我说,“没有这样的房间。”
“不,并非如此。假使没有中央的七角形,其他房间的面积应该会增大,然而这一组房间和别座塔楼里的房间却差不多大小。那个房间是存在的,只是没有通路。”
“七面都被墙堵死了吗?”
“可能。那就是‘非洲之末’是现在都已死去的那几个僧侣怀着无比的好奇心,生前徘徊的地方。它被墙堵死,但那并不表示没有暗道。事实上,确实有个暗道,而且被维南蒂乌斯发现了,或者是由贝伦加那里获知秘密的阿德尔莫曾对他描述过。我们再看看他的笔记吧。”
他从僧衣里掏出维南蒂乌斯的文稿,又一次念道:“偶像上的手在四的第一和第七之上运转。”他左顾右盼,“啊,当然了!‘偶像’指的是镜子里的影像!维南蒂乌斯是个希腊文翻译者,在希腊文中,‘偶像”指鬼,也指影像,而镜子照出了我们扭曲的影像,那一晚连我们自己都误以为那是鬼呀!不过,四‘supraidolum’会有什么呢?在映像表面上的东西吗?那么我们必须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反射在镜子里的某件事物是否符合维南蒂乌斯的描述……”
我们试了每个位置,却没有得到结果。除了我们的影像外,镜子上只照出那个房间模糊的轮廓,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幽暗阴森。
“那么,”威廉思索着,“所谓‘supraidolum’可能是指镜子后面……可以使我们进入下一个房间,显然这面镜子就是一扇门了……”
那面镜子比一个普通的人的身高还要高,用结实的橡木框牢牢钉在墙上。我们摸着橡木框,试着把手指伸进去,我们的指甲夹在木框和墙壁之间,可是镜子却牢固不动,仿佛它是墙壁的一部分,是嵌在石壁中的一颗石头。
“不是在镜子后,可能是指在镜子上面。”威廉喃喃说着,举起手臂,踞起脚尖,用手摸过镜框的上缘。除了灰尘之外,他什么也没摸到。
“其实,”威廉闷闷地沉思道,“就算后面真有个房间,我们所找的那本书也已不在房里了,因为它已经被拿走了,先是维南蒂乌斯,然后是贝伦加——天晓得现在已拿到哪里去了。”
“可是说不定贝伦加又把它拿回这里来了。”
“不会,那天晚上我们在图书室里,一切迹象显示他是在偷书不久之后便死了,同一晚,要不然次日早上我们就该在澡堂里再看到他的。不要紧……目前我们已确定了‘非洲之末’在哪里,而且几乎有了所有必要的资料,可以把图书室的地图画好。你必须承认关于迷宫的许多迷团现在都已澄清了。”
我们循着地图上所有的新发现,走过其他房间。有些房间仅放置数学和天文学的论述,有些则收藏了阿拉米语的作品,我们两个人都看不懂。还有些房间内的书籍更是无从辨认,可能是用印度的梵文写成的。我们走过两组重叠的房间,“IUDAEA”和“AEGYPTUS”,为了不让读者诸君为我们的解读冗长沉闷的过程而备受拆磨,简而言之,最后我们完成了地图时,确信图书室的区划及分配的确是根据地球的水陆分布。在北边,我们找到了“ANGLLA”英格兰和“GERMAN”日耳曼,再沿着西边的墙壁,连接了“GALLLA”高卢,到最西边便进入“HIBERNIA”希伯尼亚。然后向南经过“ ROMA”罗马(拉丁古籍的天堂!)和“YSPAIYIA”西班牙。最南方就是“LEONES”南方,“AEGYPCUS”埃及,东边是“NDAEA”印度和“FONSADAE”人间乐园,在东边和北边之间,沿墙为“ACAIA”亚克伊,威廉说这是借喻希腊。
在那最后的四个房间里,收藏了许多异教诗人和哲学家的作品。
这些字的组织实在很奇怪。有时候顺序往前读就对了,有时候却要倒着念,还有一些则是绕着圈念。我也说过了,同样一个字母常会被嵌进两个不同的字里(在这种情况中,那个房间的书架上往往收藏了两类不同的书籍)。但显然要在这种排列中找到一个黄金原则不可能的。图书管理员纯粹要凭着记忆去找寻某一本书。如果说某本书是在“ACAIAE第四”找到的,表示这本书是在由字母“A”那个房间算起的第四个房间内。为了要辨识这个房间,图书管理员必然默记了路径,不管是绕圈或直行,因为“ACAIA”是成方形分布的一组房间。因此我们很快地便解出了空墙的关键。举例而言,由东边走向“ACAIA”,你会发现没有一个房间通向接续的房间。这里是迷宫的终点,想要到北边的塔楼去,就只好倒回走过另外三座塔楼。不过图书管理员自然是由“EONS”进入图书室的,假如说他要到“ANGLIA”去,就得经过“AEGYPIUS”、“YSPANIA”、“GAIT1A”和“GERMAN”。
有了这种种发现,我们觉得这次再探图书室可真是不虚此行了。但在我说我们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结果又卷入了其他事件,稍后我将再详述)之前,我必须向我的读者表白。我说过,此次我们探索图书室的原意是在寻求这个迷宫的关键,但是,我们沿着各个房间前行,记下各种记号的同时,也翻阅着各种书籍,似乎是在探查一个神秘的大陆。通常这个次要的查勘是在一致的行动下进行的,威廉和我翻寻着同样的书,我向他指出最奇特的,他则把我不明了的许多事解释给我听。
但在某个地点,就在我们于南边塔楼那一组“LEONES”的房间移动时,我的导师在一个房间停下来,翻阅绘有光学彩图的阿拉伯文书籍。由于那天晚上我们一人带了一盏灯,所以我好奇地走向下一个房间。这房间所藏的书显然是不随便借阅的,因为它们的内容是关于人体的各种疾病及精神的症状,而且几乎全是异教的学者所写的。我的视线落在一本书上,不大,但上面绘有瑰丽的装饰画:花、藤蔓、成双成对的动物,还有一些药草。书名是《爱之镜》,波洛尼亚的马克西穆斯所编纂,里面引述了许多其他书籍的文句,全都关于为爱所困的毛病。读者诸君想必也了解,我的心灵自早晨以来便麻痹不觉了,此刻在一刹那间便又闪动着火焰,又一次充满了那女孩的影子。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一整天我都强迫自己将早晨的思绪驱除,告诉自己那不是一个好见习僧该有的思想,而且,由于当天的事件已够繁复,足以使我分神,我的欲望也就潜伏了起来,因而我以为我已挣脱了那一时的不安情绪了。然而,才看那本书一眼,我便发现我的相思病比我所想象的还要严重。后来我知道,当你阅读医学书籍时,总会觉得自己于书上所讲述的部位有些疼痛。因此,仅仅阅读那几页,迅速翻过,深怕威廉随时会进来问我在看什么书,我便已相信我害的正是那种病。它的症状被描述得十分生动,使我一方面虽为发现自己害病而苦恼,一方面却也为看到自己的境况被描写得如此鲜明而高兴。我相信,尽管我病了,我的病大概也是很正常的,因为有无数的人也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而那些被引述了文句的作者简直就是以我为典范而描写的。
我为伊本-哈兹姆的叙述而感动。他界定爱是一种难缠的病,惟有靠它本身才能疗治,因为病人不愿被治愈,更不想康复(上帝知道这真是一点也不错)。我也明白了何以那天早上我会被我所看见的一切事物骚乱,正如安西拉的贝瑟所言,透过病人的眼睛,爱会潜入万物之中,显现一个过度的欢愉。病人同时又想一人独处,不为所动(就像我早上时的情形),却又被其他的现象所影响,感到极度的不安和畏惧,难以形诸言词……他又写着,真正陷入爱里的人,否定他所爱之物的形象时,必定会堕入一种消蚀的状态,使他最终卧床不起,有时候病症侵入脑部,便使他心神丧失,胡言乱语(显然我还未到达那个阶段,因为我在探索图书室时仍保持细心警觉)。但我看着那些描述,却感到十分优虑,只怕病况转剧的话,会导致死亡。我问自己思念那女孩所给予我的欢乐,是否值得躯体做这种至高的牺牲?
由圣希尔德加的描述中,我又进一步获知,那天我所感觉到的忧郁,因为见不到那女孩而感到的一种甜蜜的痛苦,就和一个离开天堂和谐、完美状态的人,所体验过的感觉相若,而且这种忧郁是由蟒蛇的气息及魔鬼的影响力所引起的。接着是异教的智者,阿布-巴克尔·穆罕默德的描写,他说爱的忧郁是一种精神病,就像使患者自以为是一匹狼的“狼狂”。他写道,被爱所困的人最初的改变就是外表,他们的目光变得迟缓,眼神空洞,流不出泪水,他们的舌头慢慢干涩,舌上会出现脓疮,不停的饥渴使他们全身都虚脱。到了这一阶段,他们白天便会面朝下躺卧在床,脸上和胫骨出现了像是被狗咬了的痕迹,最后患者就像野狼一样,夜晚一到便在墓园里逛来逛去。
最后,当我念到阿维斯纳的文句时,我对自己严重的情况已毫不怀疑了。他说,爱是一种本质忧郁的思绪,是一个人反复想着某个异性的脸庞、姿态或行为而产生的结果。(这不正是我的写照吗?)
最初它并不是一种病,后来变成了一种病,等到病人仍不满足时,又进一步成为执迷不悟的魔障,(上帝原谅我,我已感到很满足了,为何也如此执迷不悟呢?或者是由于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对爱情的满足吗?那么怎么才能使这种病满足呢?)因此患者的眼睑会不停地扇动,不规则地冒汗,时而发笑,时而淌泪,脉搏更剧烈地跳动(我的脉搏可不是真跳得疯狂嘛!看着这些描述,我都快屏息了)!亚威思那又提出了一种绝对正确的方法,发觉患者所爱的人,抓住患者的手腕,念出一大串异性的名字,直到你发现是哪个名字促使脉搏加速。我真怕我的导师会突然走进来,握住我的手腕,发现我脉搏悸动的秘密,那我就要羞愧死了……唉,亚威恩那竟然建议补救之计惟有让两个相爱的人结婚,那就可以使这种病症不药而愈了。他可真是个异教徒,虽然十分精明,因为他没有考虑到圣本尼迪克特见习僧的立场,他们既已做了选择(或是他们的亲人所做的决定),献身教会,就绝不可患这种病。所幸,亚威思那虽未思及克鲁尼亚克修会,到底还想到了那些无法和所爱之人结合的人,劝告他们时常洗热水澡的基本治疗法。(贝伦加是不是想以热水澡治疗他对阿德尔莫的相思病呢?我所度过的那一夜也许并不完全像野兽般放纵情欲吧?不,当然不,我立刻告诉自己,那是最甜美的——但我随即又想着,不,你错了,阿德索,那是魔鬼的幻象,那是最可鄙的,如果说当时你像野兽般犯了罪,现在你的罪孽更严重了,因为你拒绝认知它!)但是亚威思那又写到还有别的补救方法,举例而言,向多嘴多舌的老妇求助,她们会玷辱被爱之人——老妇人似乎比男人更擅长这件工作。也许这是一种解脱吧。可是在修道院里我哪找得到什么老妇人(就是年轻的姑娘也没有呀),所以得去找个僧侣对我说说那女孩的坏话,但我能找谁呢?再者,一个僧侣又怎比得上三姑六婆对女人的了解呢?最后一个办法就更不像话了,因为他建议那个害相思病的男人去找许多女奴发泄,对一个僧侣而言那是极不适宜的。所以,最后我自问,一个见习僧的相思病怎可能治疗呢?他真的没救了吗?我该不该去找塞维里努斯和他的药草救助一下?维朗诺瓦的阿诺德(我曾听威廉尊敬地提起过)在他的著述中写道,相思病是因过度的体液和呼吸所产生的,当人类的组织体过度潮湿且炽热,血液(制造精子的地方)产生过多精子,便会极度渴望男人和女人的结合。阿诺德所建议的治疗方法,是让患者失去和所爱之人见面的保证和希望,这样一来他的相思和欲望自然就会消逝了。
我心里暗想,这么说来,我不是已经痊愈——或差不多痊愈了吗?因为我本来就不抱着希望能再见到我脑海里的人影的;就算我看到她,也没希望接近她;就算我接近她,也没希望再度拥有她;就算我再度拥有她,也不能保有她——我是个见习僧,对我家庭的名声更负有责任……我得救了,我告诉自己,合上了书,振作起来。
而威廉也在此刻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