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之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闷热的教室。
窗外的施工声同蝉声一般不停歇。
紧闭的窗户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土。
语文老师操着塑料普通话带读书本上的课文。
挂在腰带上的劣质的小蜜蜂扩音器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老师侧身调整扩音器。
后排的男生喧嚣着起哄。
“蛇哦,多可怕。”
“你们知道吗?她们村的人说她阿爷是老妖怪,老妖怪带着小妖女。”
“小声点,小心小妖女放蛇咬你们哈哈哈哈哈哈——”
“咚咚——”
教室门被急急叩响。
站在教室门口的人,是一脸焦急担忧的陈敏。
宋宋从早上跳到现在的眼皮又狠狠地跳了下。
扩音器的尖锐鸣叫逐渐转化成她耳内的一阵阵实质的耳鸣声。
她从座位上站起,带着似有宿命的预感,一步步恍惚地走出教室。
走廊上。
陈敏的嘴一张一合。
宋宋耳鸣到听不清任何其他声音。
却知道她要说的话。
她说。
好孩子,你阿爷没了。
阳台门留了一小扇没关,晚风送来院里淡淡的玫瑰露珠清香,奶白色的窗帘轻轻摇曳。
空调的温度刚刚好,宋宋盖着薄薄的鹅绒空调被,额间都是汗,她眉头轻皱了下,睁开眼,从压抑窒息的梦境中挣脱。
阿爷已过世三年了。
她来顾家也已有三年,还是时常做噩梦。
回归到现实。
宋宋平复了下情绪,坐起身,伸手摸索着按开一边黄花梨床头柜上的小夜灯,等眼睛稍微适应一点光线,才看了眼闹钟。
凌晨4点整。
是她平时起床的时间。
宋宋犹豫着是同昨天一样再睡会养养精神,还是起床复习一下今天要考的科目。
毕竟是高考。
昨天已经考了语文和数学,就剩最后一天了,怕影响考试状态,宋宋还是决定继续睡会。
她将灯按灭,盖好被子,躺下。
躺下,宋宋很快就又睡着了。
也很快,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她和阿爷的小院子。
宋宋这次在梦里,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很少梦到阿爷,于是满院子地找。
她和阿爷的家是小山坡上的围起来的两间很小很小的土屋,不再是上次清明去时的荒芜破败模样。
李子树上悬挂着的新鲜的芦苇风车转动,门口她幼时的木头小马轻轻摇晃,穿堂风将挂着阿爷蓑衣的木门吹得吱呀作响。
一切清晰得就像是从她的记忆中抽了某一层来,又很轻地拂去之上的落灰。
宋宋找了几圈都没看见阿爷的身影,正打算跑去地里找时。
听到满院的嘶嘶声。
嘶嘶嘶……
她浑身下意识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低头。
脚下,满院子四处爬动的蛇。
或大或小。
扭曲着。
吐着细长的蛇信。
嘶嘶嘶——
宋宋头皮发麻,她此时又莫名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做梦了。
在梦里无助地一边大喊阿爷后院的蛇跑了,一边颤着手利落去抓蛇,手抓不下那么多,就将抓到的蛇夹在两只细细的胳膊下,想着尽可能地把蛇抓回袋子里。
被咬得手臂上鲜血淋淋。
她不放手。
宋宋不是不怕蛇,但更害怕蛇跑了之后,家里会还不起债,阿爷没钱买药。
蛇越来越多。
再次醒来。
宋宋平静地望了望天花板。
开灯看时间。
4点15分
“……”
才过了十五分钟。
她坐起,垂眸。
手背上曾经被蛇咬过的痕迹已经很淡,只余一小个一小个浅浅的白点,不仔细看都要看不出来了。
宋宋轻叹了一声气。
还是没见到阿爷。
以这种做噩梦的频率,这觉还是不睡的好。
她起床,坐到书桌边,拉开书包,准备再背一下英语单词和作文。
今天考英语和理综。
宋宋英语到现在也不是很好。
她初中是在镇上念的,各科基础都不好,特别是英语,高一刚来京大附中的时候,才知道这儿的英语课是全英文教学的。
一节课下来,她连老师在讲第几页都要偷瞄同桌的课本才知道。
她从高一开始,就坚持早上四点起来听磁带背单词练口语,才勉强将英语赶上来。
但还是和别人从幼稚园就全英文教学的人比不了,她在班上英语只是中等偏下水平。
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考试,这会真坐到书桌前,也不知道具体该复习些什么,宋宋按平常的习惯练了两份听力,再记了一遍平时积累的作文的万能句式和高级句子。
再抬头时。
天亮了些,依旧是京榆灰蒙蒙的天。
京榆的天一年里好像只晴那么几天,一直好像蒙着层什么。
上午先考理综。
宋宋将理综的错题本从书包里翻出来,将错题再过上一边。
高考英语考试结束铃声响起。
宋宋轻呼一口气,将手中的笔放下。
出了考场。
周围都闹闹嚷嚷的。
谈论着考试,最后一场英语已经考完,大家都没了顾忌,开始肆无忌惮地对这一场和昨天两场的答案。
出校门的路有些拥挤。
司机发来消息说在还在堵车。
宋宋就先去了班级设在食堂三楼的临时教室一趟,她还有留有些书和笔记本放在那边,得搬回家。
书有点多,她书包都装不下了,只好在手上又抱了一沓。
出了校门。
再次被蹲守在校外的记者拉去采访。
这是第二次。
采访她的记者就是第一天下午考完时采访她的那个姐姐。
这次还给她带了一捧粉色的绣球花。
镜头架起。
宋宋背着杏色的书包,一手捧着一小沓书和试卷,一手抱着一束绣球花,站在校门口一旁的香樟树下。
她穿着简单,纯白短袖加黑色半身裙,皮肤白皙,脖颈修长,身材纤细。
镜头对准,一点点在她脸上聚焦。
精致小巧的一张脸,雪白透亮的皮肤,自带美颜滤镜似的。
她是那种偏冷艳长相,狐狸眼内勾外翘,眼睫长而浓密,琥珀浅瞳摄人心魂,高挺的鼻梁,唇色比怀里的绣球花更粉嫩。
确实漂亮得有点出众,好像和别人不是一个次元的人物,让人在人群中第一眼只能看到她。
也是因为如此,昨天下午宋宋的采访虽然只有几秒镜头,视频还是上了热门。
今天考场外有不少同行蹲着在这想要再采访宋宋,好在陶倩眼尖跑得快,她举好话筒,“漂亮妹妹,又见面啦,考试结束啦,考得怎么样?”
大概因为是江南人的缘故,宋宋的嗓音和她长相不怎么符,长着一张冷艳绝绝的脸,嗓音却软。
身边的人常说,没同她讲话前会觉得她看上去很难接近。
宋宋礼貌道,“还好,谢谢姐姐的花。”
“哈哈哈祝你有个锦绣前程……”
……
“最后,我来八卦地替广大学子问一个问题,妹妹有没有男朋友呀?”
宋宋摇头。
“哇——那方便说一下择偶标椎哈哈哈哈哈哈?”
宋宋认真地垂眸。
好像无论怎么想,脑子就只能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越想抛开越清晰。
她尝试着组织语言,在镜头面前,模糊地去描述他,“他……很高,嗯,要很高,不太爱说话,性子很冷,但脾气好,就……也不是很好……还有……”
手机响铃振动。
她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差点要握不住。
是司机打来的电话。
宋宋眼睛颤了下,像是骤然清醒,再次抬眸,她摇头道:“没、没了。”
采访已经进行到尾声,工作人员示意她可以结束,宋宋点头,一边接通电话一边朝镜头挥手再见。
即使她晚出来一些,路上依旧很多人和车,宋宋麻木地挤在人群中往外走,心里万分庆幸陈叔的电话是如此得及时。
不然。
她接下来差点就要说——年纪大一点也没有关系。
真的是考昏头了。
一下考场脑子怎么好像就歇菜了似的。
还好没说,不然,指示性好像有点太强了点。
宋宋一直走到街口,再左拐,看到熟悉的车牌号。
顾家的每一辆车连车牌号都格外嚣张显眼。
所以宋宋一般都让司机都在这个地方等她。
她手上抱了一沓书还有一捧花,空出一只手来开门,拉开门,才发现后座已经坐了人。
此时阳光正盛,晒得人脑子闷闷的,宋宋被挤着走了这一段路,又在发呆,乍一抬眸,就看到那道问题答案的本尊。
男人懒倦地靠在椅背上,半张脸匿在阴影处,侧颜锋利,眼睫似鸦羽,一身黑西装,长腿轻叠着,轻搭在膝上的手骨节分明,左手手腕上带着象征着他身份的佛珠,右手无名字和尾指上各戴了一枚宽戒指。
顾旻原本正闭目养神,听到声响,散漫地往光亮处撂上一眼,五官如同电影里的定格慢动作,一点点清晰分明。
和他温和的性子不同,他本人是很带锋芒的长相,气质矜贵迫人,骨骼硬朗深重,眼眸漆黑,眉眼都带了很强的攻击性和压迫感。
此时外头炽热光线入侵,他看过来眼眸黑且深,是比太阳还难以直视的存在,宋宋同他对视半秒,心下一跳,一边往里坐,一边有些心虚地低头,“哥哥,你今天怎么来接我……”
“刚好路过,”顾旻搁在膝上的指尖轻动了下,他目光落到她手上的绣球花上,顺口夸道,“花很好看。”
“谢谢,”宋宋轻垂着眼,过了会,又抬眸偷看了眼他。
他懒懒地躺在靠椅上,已经再次阖上眼,神情带了几分倦意。
他在休息。
平时喜欢同她闲聊的司机也安静下来。
车里静。
同外界好像是两个世界。
宋宋能清晰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作为这个世界的喧嚣背景音。
她收回眼,往一侧挪了挪。
为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宋宋将书包里的手机拿出来,开机,看了眼班群里的消息。
通知说班上的毕业晚会安排在晚上7点星际大酒店。
孟子雨在中午时给她发了好几条未读消息,只是那会宋宋还在临时教室看书午休,没有将手机开机。
【啊啊啊啊啊宋宋你看没看视频,你现在老火了!!!】
【视频:艾特你来看最美高考生!】
【说真的,他们这死亡打光也就你抗得住,你本人明明更漂亮好吧!】
宋宋只看了眼封面就认出是昨天采访她的那个视频。
漂亮。
其实她之前,从没觉得自己是漂亮。
她长在乡下,身上却很娇气,冬天手上脸上长冻疮,夏天太阳一晒,脸就会晒红过敏刺痛,去地里帮忙,回来浑身都长疹子,她总忍不住去抓,留下很多疤。
总之浑身上下就跟灾难似的。
说来也好笑。
宋宋逐渐意识到自己长得好看,还是长大了些,到了镇上上初中,被女生小团体孤立嘲笑霸凌,和被班上小混混骂狐狸精小妖女的时候。
长得好看。
在她之前的人生中,并没有带来什么便利,反倒还让她遭受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到了京榆,上高中,这些事情就好了很多,她也确实因为长得好看,轻易地就能获得关注和追求。
不过这些也给她带来不少困扰。
孟子雨总说她书呆子,只知道刷题,不谈个恋爱,简直白长这么一张脸。
可她现在。
好像就是白长了这么一张脸。
因为她喜欢的人。
想要恋爱的人。
是顾旻。
顾小佛爷。
京榆城顾家,多么显赫的门第。
人人叫他一声小佛爷。
其实真挺配他的。
不全是因为他是早产儿,幼时身体不好,顾家自他出生时就以他之名做慈善祈福,又常年戴着一串佛珠的原因。
还和他性子有关。
他上头有两个年长许多的姐姐。
顾老爷子对两个女儿一贯的宠。
对顾旻这个老来得子倒是严到整个大院都出了名。即使他幼时身体不好,也常挨戒尺,家教严,又从小又在家中没什么话语权,因此养成了他清冷温和的性子。
宋宋就没见过他怎么生气,甚至连较大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近年来。
这个称号又更多的是调侃她不近女色。
何况想入他眼的,比她漂亮的多了去了,比如借拍广告的机会想同他炒绯闻的当红流量女星。
可惜他身边从没有亲近的异性。
等车开进小区时。
孟子雨才回宋宋问她考得怎么样的消息。
【我刚下考,这神经病学校,高考听力都能放成去年的我真服了,搞得延迟了半个小时才考完。】
宋宋:【好荒谬……】
与此同时。
班群里也开始谈论起这件事。
班上被分到十五中考试那几个同学都在刷屏吐槽。
孟子雨打字很快,一面加入战场,一面回她消息。
【得,校门口堵死了,武警都来了。】
【这都6点多了,7点集合,姐还想回家换个衣服美美撸个妆再去的,姐不要灰头土脸地结束我的高中,姐不要啊啊啊啊啊!!!】
车停好。
宋宋看了眼一旁的人,还懒散地倚在椅背上,轻阖着眼,不确定他穿成这样是顺道跟她一起回家还是要赶往下一个会议。
她默默地背好书包,抱好东西下车,同时一边打字安慰孟子雨。
事实证明,人的能力有限,是不能同时干好两件事情的。
宋宋手里的字还没打完,怀里的东西就一个没抱稳掉了下来。
课本笔记本试卷哗啦啦在门前落了一地。
她抱着那一束绣球花蹲下身捡。
夹在课本中的一张试卷散落出来,随着闷热的风,轻轻打了卷。
在玫瑰花圃边停下的瞬间,红色玫瑰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落到卷面上,不属于她的名字边上。
宋宋瞥上一眼,心脏倏地狂跳,连忙伸手去捡,却被人慢下一步车的人捷足先登。
顾旻生得高,站着比坐着时,给人的压迫感更强,他轻眯着眼,鸦羽似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绪,弯腰拾起那张薄薄的纸片,慢悠悠地直起腰,指间戒指晃她眼。
宋宋眼睫轻颤。
那张试卷,只是一张很平常的。
很平常的数字作业而已。
但宋宋从他举起的,透光的试卷,很轻易地就从背面,看到自己在某个晚自习时一笔一划地写下的笔迹。
公式和数据之间。
突兀地写着他的名字。
顾旻。
以及一个简笔画的背影。
高瘦,西装革履,手腕上绕了一串细颗佛珠。
她当然,记得自己当时是以什么心情写下他的名字画下他的背影。
而现在。
都在他们之前,明晃晃地摊开来。
顾旻看了不过半秒,就将试卷放下,于是,宋宋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上。
他逆着光,眼睑缓缓敛起,像是刚刚从困倦中清醒一点,视线落在她身上,神色冷了几分,点漆的黑眸平静。
其实可以解释的。
写了他名字,画了他背影的试卷。
比如想要以他为目的考上京大什么的。
但宋宋没说。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眼睫轻抬,带着点无畏的坦然,就这么仰着脖颈,琥珀浅眸和他对视。
即使脸上一点点泛红发烫,腿已经发软,脑子晕眩,像是有了中暑的前兆。
他脸上神情依旧平静,视线不咸不淡地在她身上绕了个圈。
崔兰君的声音打断他们莫名对峙。
宋宋轻抿着唇,垂眸,从他轻垂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试卷。
继续弯腰捡起自己零碎的东西。
而他不再弯腰帮她拾捡,沉默地经过她,抬腿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之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捕蛇者说》柳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