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夜里,特雷莎突然进来我的房间,将自己深色的头发从疲惫的脸庞往后拨,然后说:“嗯,他选上了!”
“赢多少?”我问。
“两百一十四张票。”
我吹了声口哨。
“所以差距很小。”
“对,卡斯雷克认为,要不是因为米利·伯特那件事,他至少会赢一千票。”
“卡斯雷克并没有比任何其他人更了解他所说的情况。”
“左派横扫全国各地,工党到处都选上了。我们这里是保守党少数赢得席次的地方。”
“加布里埃尔说得没错,”我说,“他之前就预言过了,你记得吧?”
“我知道。他的判断真是不可思议。”
“嗯,”我说,“米利今晚可以快快乐乐上床睡觉了,她毕竟没坏了事,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她会吗?”
“特雷莎,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我说,“那个小姑娘对加布里埃尔可是全心全意。”
“我知道。”她想了想又说,“他们彼此也很适合。我想他和她在一起应该会蛮快乐……如果他想要快乐的话。有的人不想。”
“我从来没注意到加布里埃尔有任何过度禁欲的倾向。”我说,“我会说,他除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且拼命追求想要的生活之外,很少会想到其他事情。反正他是要娶钱当老婆,他对我这样说过。我也认为他会这么做。他注定会成功,是比较粗俗的那种成功。至于米利,显然她似乎是受害者的角色。特雷莎,我猜你现在会告诉我她喜欢当受害者。”
“不,当然不会。可是,休,只有非常坚强的人会说:‘我让自己成了大笨蛋。’然后一笑置之,继续往前走。软弱的人必须有可以抓住的东西;他们必须看到自己的错误,不只是处理上的失败,而是个确切的缺点,一个悲剧性的过错。”
她突然又说:“我不相信罪恶。危害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由软弱造成的,通常是善意,而且看起来浪漫得不得了。我害怕这种东西,它们很危险。这种东西就像黑暗中漂浮的废弃船只,会撞坏经得起风浪的坚固船只。”
我直到隔天才见到加布里埃尔,他看起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几乎没有一点活力。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选举后遗症?”我说。
他发出呻吟。“你说得对。成功真是件令人恶心的事。最好的雪莉酒放在哪?”
我说了位置,然后他帮自己倒了一杯。
“我认为威尔布里厄姆不会因为失败而特别兴高采烈。”我说。
加布里埃尔露出无力的笑容。
“他是不会,可怜的家伙。而且我相信,他很认真地看待自己和政治。不是太认真,但也够了。可惜他太软弱。”
“关于公平竞争、运动家精神那一类的事,我猜你们已经和对方说了那些该说的话吧?”
加布里埃尔又露齿而笑。
“喔,该做的那套我们都做了,卡斯雷克看着我们做的。那个人真是笨蛋!把他的工作记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但其实根本没有智慧可言。”
我举起手上的雪莉酒。“嗯,”我说,“祝你未来的生涯顺利成功。你现在上路了。”
“没错,”加布里埃尔毫不热衷地说,“我上路了。”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很高兴。”
“喔,只是像你刚才说的,就是选举后遗症啦。打败对手之后,人生总是很无趣,但接下来还有很多场仗要打。你等着看我怎么成为公众瞩目的焦点。”
“工党拿到相当多的席次。”
“我知道,太棒了。”
“说真的,加布里埃尔,你这个新任保守党国会议员说的话还真奇怪。”
“该死的保守党国会议员!我现在逮到机会了。我们要靠谁让保守党重新站起来?温斯顿是很好的战场老将,尤其是你面对战争的时候。但他太老了,没办法处理和平问题。和平很微妙。伊登人很好,是个说话委婉的英国绅士——”
他继续分析保守党中形形色色的知名人物。
“没一个有建设性想法。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国有化,然后对社会党员犯的错误幸灾乐祸。(天啊,他们也很会犯错!他们是一群愚笨的家伙、顽固的老工会成员,还有牛津来的理论家,净说空话。)我们的阵营会用所有过去在议会中使用过的伎俩,就像在市集的可怜老狗一样,先是狂吠一番,然后用后腿站起来,转个圈缓慢地跳华尔兹。”
“在反对党引人注目的远景之中,约翰·加布里埃尔将扮演什么角色?”
“在还没有周详的计划之前,你不能发起行动。所以……顺其自然吧。我会抓住年轻人的心,那些有新想法、通常‘反政府’的人,给他们一个想法,接着就全力实现那个想法。”
“什么想法?”
加布里埃尔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你老是搞错重点。是什么微不足道的想法根本不重要!我随时可以想出半打来。政治上只有两件事会引起人们的兴趣:一是给他们一点好处,另一是那种听起来好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且非常容易理解的想法,高贵却模糊,可以让你的内心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人们喜欢感觉自己是个高贵的动物,同时又有优厚的收入。你不会想要提出过于实际的想法,你知道,只要那个想法符合人性,而且不针对任何你会见到的人。你发现了吗,在给土耳其、美国或是哪里的地震受害者捐款,总是源源不绝地涌进来,但没有人真的想收容一个被撤离的孩子,对不对?这就是人性。”
“我会持续高度关注你的职业生涯。”我向他保证。
“二十年后,你会发现我变胖、过得很舒适,而且可能被视为是慈善家。”加布里埃尔说。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我只是在想,你也许会觉得无聊。”
“喔,我总会找一些事来做,纯粹为了好玩。”
加布里埃尔勾勒自己人生时的那种信心满满,总是让我很感兴趣。我开始相信他的预言将会实现,我想他就是有本事让它成真。他预测这个国家会交给工党,他一直很确定自己会胜利。现在,他的人生也会一如他所预期的那样分毫不差。
我有点俗气地说:“所以在最好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最好的。[1]”
他马上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然后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诺里斯。”
“为什么,怎么了吗?”
“没事……真的没事。”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你可曾被刺扎到手指里?你知道那有多令人抓狂吗?不是真的很严重,但永远提醒你、刺痛着你、束缚着你……”
“那根刺是什么?”我问,“米利·伯特?”
他惊讶地看着我。我看出米利并不是那根刺。
“她没问题,”他说,“好在没有造成伤害。我喜欢她,希望在伦敦可以见到她;在伦敦不会有地方上这些恶毒的闲言闲语。”
然后,他的脸红了起来,从口袋里用力拉出一个包裹。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看看这个。你觉得这个可以吗?结婚礼物,给伊莎贝拉·查特里斯的。我应该送个东西给她吧。是什么时候?下礼拜四?还是你觉得这种礼物很蠢?”
我兴致勃勃地打开包装。眼前的东西出乎我意料,我从来没想过加布里埃尔会送这种东西作为结婚礼物。
那是一本祈祷书[2],烫金图案十分精美,应该是博物馆收藏的作品。
“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加布里埃尔说,“天主教那类的东西,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但我觉得……我不知道……这似乎和她很相配。当然啦,如果你觉得它根本就很无聊……”
我急忙要他放心。
“很漂亮,”我说,“无论是谁都会想要拥有这本书。它是个珍品。”
“我猜她不会特别喜欢这种东西,不过蛮适合她的,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点头,我确实知道。“毕竟,我得送她个什么东西才行。不是我特别喜欢那个女孩,我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高傲的女孩,她倒是骗到男爵殿下了。我祝福她和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幸福快乐。”
“他可比什么装模作样的家伙要强多了。”
“对,他确实是。无论如何,我得和他们保持良好关系。作为地方国会议员代表,我会和他们在城堡吃饭,还会去参加他们的年度花园聚会那类活动。我猜圣卢老夫人现在得搬去都尔楼了,就是靠近教堂那栋发霉的废弃楼房。我想,住在那里的人很快就会得风湿病死掉。”
他拿回那本烫金的祈祷书,把它包起来。
“你真的觉得这个礼物很好?没有问题吗?”
“这是个高贵而稀有的礼物。”我向他保证。
特雷莎走了进来。加布里埃尔说他正要离开。
“他怎么了?”加布里埃尔离开后,她问我。
“疲倦了吧,我想。”
特雷莎说:“不只如此。”
“我忍不住觉得,”我说,“让他选上真是可惜,失败可能会让他清醒一点。现在看来,他会继续这样嚣张几年。整体来说,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我倒觉得他会一路爬到树顶。”
我猜应该是因为说到了“树”这个字,激起了罗伯特发表他的言论。他是和特雷莎一起进来的,一如往常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此他开口时,也一如往常地吓了我们一跳。
“喔,不会啦,他不会的。”他说。
我们好奇地看着他。
“他不会爬到树顶的。”罗伯特说,“我想,完全不可能……”
他闷闷不乐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然后问为什么总是有人把他的调色刀藏起来。
[1]这句话出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所著之讽刺小说《康迪德》(Candide),原著旨在讥讽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的乐观主义。
[2]祈祷书(book of hours),天主教每日例行祷告课用的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