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鲁珀特和伊莎贝拉没多久就把事情都安顿好了。我个人的看法是,他们在露台上、在我的躺椅旁边刚见到面的那个片刻,便已经决定好了。
两人各自偷偷珍藏了这么久的梦想,遇上考验时都没有令他们失望,我想,双方应该都如释重负了吧。
因为,鲁珀特之后告诉过我,他一直珍藏着那个梦。
他和我变得很亲近,他也很高兴能有些男人的社交活动。城堡里充斥着女性崇敬爱慕的气氛,三位老太太毫不掩饰对鲁珀特的宠爱,就连圣卢夫人那独特的严厉特质也柔和了一点。
所以,鲁珀特喜欢过来和我聊天。
“我以前觉得,”某天,他突然说,“我对伊莎贝拉的感觉蠢死了。很奇怪吧,随你怎么说,就这样下定决心要和某个人结婚,而且那个人还只是个小孩,一个瘦巴巴的小孩。结果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改变心意。”
我告诉他,我知道几个类似的个案。
他沉思地说:“我猜,事实上是我和伊莎贝拉属于……我一直觉得她是我的一部分,一个我还未得到、但总有一天必须得到的部分,这样一切才会完整。真是好笑的行为。她是个奇怪的女孩。”
他默默地抽了一两分钟的烟,然后才又说:“我想我最喜欢她的地方,就是她完全没有幽默感。”
“你认为她没有吗?”
“一点也没有,总是出奇的平静……我一直认为,幽默感是我们文明社会的人教自己的一种社交手腕,它是用来防止理想破灭的措施。我们刻意用滑稽的眼光来看待事情,只因为我们猜想它们无法让人满意。”
嗯,这么说有点道理……我想着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没错,鲁珀特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盯着外面的城堡,突然开口说:“我爱那个地方,一直很爱它,不过,我很高兴在我来伊顿公学念书之前是在纽西兰长大,这给了我一种超然感。我可以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待这个地方,同时不用多想就对这里有种认同。放假时从伊顿过来这里,知道这里真是我的,有一天我会住在这里,可以说我认定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我有种感觉,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地方时产生的一种奇特又神秘的感觉,像是回到家了。
“伊莎贝拉是这里的一部分。我那时候就确信我们会结婚,然后在这里度过我们的一生。”他表情严肃地抿起嘴。“我们会住在这里!不管赋税、花费、修缮以及土地国有化的威胁。那是我们的家,伊莎贝拉和我的家。”
鲁珀特回来的第五天,他们正式订婚了。
是崔西莉安夫人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她说明、后天会将这个消息刊登在《泰晤士报》,不过她想先让我们知道,而她为这一切感到非常、非常高兴。
她亲切的圆脸因充满喜悦之情而微微颤抖,特雷莎和我都被她的快乐感动,很明显这表示她自己的生命里缺少了一些东西。喜悦当前,她对我的态度不再那么婆婆妈妈,这让她的陪伴对我来说愉快多了。她第一次没有带小册子给我,也几乎没有一直要我开朗起来或鼓励我。显然,鲁珀特和伊莎贝拉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
其他两位老太太的态度则有点不同。查特里斯太太整个人的精力与活力增加了一倍,她带着鲁珀特在城堡里走上走下,介绍房客给他认识,并教他屋顶修缮的事情,以及什么是一定要完成、而什么又是可以且最好放着不管的事。
“阿莫斯·波夫雷克森老是在抱怨,他墙上的砖缝两年前才都补过。埃伦·希思的烟囱一定要修补一下,她已经忍受很久了。希思一家在三百年前就一直是城堡的房客。”
不过,我对圣卢夫人的态度最感兴趣。我有好一阵子无法理解,然后有一天我明白了,那是胜利的姿态,一种很奇怪的胜利,像是战胜了看不见、也不存在的对手,并为此洋洋得意。
“现在没事了。”她对我说。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很长且疲惫的一口气,仿佛在说:“主啊,如今可让你的仆人平安归去[1]……”她给我的感觉像是个很害怕的人,但一直不敢把恐惧表现出来,而现在知道害怕的事情终于结束了。
嗯,我猜年轻的圣卢男爵要回来,并且娶他已经八年没见面的堂妹为妻,这件事变卦的机会蛮大的。最有可能的是,鲁珀特在战争期间与一个陌生女子结婚;战争期间,婚事的决定都很快。对,鲁珀特与伊莎贝拉结婚的可能性肯定很小。
然而,他们俩的结合却又名正言顺而且相配。
我问特雷莎是否同意这种看法,她深思地点点头。
“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她说。
“天造地设。家族的老仆人在婚礼上都会这么说。但这次真的是如此。”
“真的是如此。不可思议……休,你不觉得有时候会有种梦里的感觉?”
我想了一会儿,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和圣卢城堡有关的一切,都不真实。”我说。
我必然也会得知加布里埃尔的想法,他对我依旧很坦白。据我了解,加布里埃尔不喜欢圣卢男爵。那是很自然的,因为鲁珀特肯定抢走了加布里埃尔许多光彩。
整个圣卢因为城堡真正主人的到来而兴高采烈。原本的居民以他古老的头衔为傲,并回想起他的父亲;新居民兴奋的表现则比较势利一点。
“肤浅盲从的群众!”加布里埃尔说,“不可思议的是,不管他们怎么说,英国人一直很爱头衔这种东西。”
“别说康沃尔人是英国人,”我说,“你还没搞懂吗?”
“说漏嘴了。但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他们要不就过来奉承,要不就是另一种极端,说这一切是个闹剧,然后变得很激动,而那不过是变相的势利眼。”
“那你有什么感觉?”我说。
加布里埃尔立刻露出笑容。有机会能和别人争辩,他最高兴了。
“我算是变相的势利眼啦,”他说,“我恨不得自己生下来就是鲁珀特·圣卢。”
“你让我很惊讶。”我说。
“有些东西就是与生俱来。我愿意拿一切换他那双腿。”加布里埃尔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起崔西莉安夫人在加布里埃尔第一次出席大会时对我说的话,而看到加布里埃尔观察如此敏锐,让我很感兴趣。
我问加布里埃尔,他是否觉得鲁珀特抢了他的锋头。
加布里埃尔很认真地思考了其中的优劣,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
他说他不觉得。他认为没有关系,因为鲁珀特不是他的政治对手,他的出现反而替保守党做了更多宣传。
“虽然我敢说如果他参选,我是说如果他可以参选的话(当然,因为他是贵族,所以不能参选),他很有可能会代表工党。”
“当然不会。”我表示反对,“他是地主呀。”
“当然,他不喜欢土地国有化的,但现在事情变得很复杂了,诺里斯。农场主人和努力打拼的劳动阶级是保守党的死忠支持者,有钱、有学历的知识分子却是工党的,我猜想主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用双手劳动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完全不明白劳动阶级真正要的是什么。”
“那么,劳动阶级真正要的,到底是什么?”我问,因为我知道加布里埃尔对这个问题总有不同的答案。
“他希望国家繁荣,这样他才会富足。他认为保守党比较有可能让国家繁荣起来,因为他们对钱的事情比较清楚,而当然啦,这个判断非常正确。我应该说,圣卢男爵其实是个老派的自由党人。当然,对自由党的人来说,没有人派得上用场。诺里斯,你想说的话一点用都没有,你等着看选举结果吧,自由党会萎缩到得用放大镜才看得到。从来没有人真正喜欢自由党的理念,真的,我的意思是说,从来没有人喜欢中间路线,实在太单调了!”
“你认为鲁珀特·圣卢提倡中间路线?”
“对。他是个理性的人,尊重传统,欢迎革新。事实上,就是不伦不类。华而不实……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说什么?”我反问。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华而不实!华而不实的城堡!华而不实的城堡主人。”他嗤之以鼻地说,“华而不实的婚礼!”
“还有华而不实的新娘?”我问。
“不,她还好……只是不小心走错了地方,像汉塞尔和格蕾泰尔走到姜饼屋[2]里一样。姜饼屋很有吸引力,你可以拿下一块来吃。这是可以吃的。”
“你不大喜欢鲁珀特·圣卢,对吧?”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话说回来,他也不喜欢我。”
我想了一下,没错,我不觉得鲁珀特·圣卢喜欢约翰·加布里埃尔。
“不过他还是得接受我,”加布里埃尔说,“我会在这里,担任他这个世界的国会议员。他们偶尔得邀我去吃个晚餐,还得和我一起坐在讲台上。”
“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啊,加布里埃尔。你还没选上呢。”
“我告诉你我稳上的。一定会上。你知道的,我不会有另一个机会了。我是一个示范用的实验品,如果实验失败,我就名誉扫地、玩完了。我也不能回去当兵。你知道,我不是管理型军人,我只有在真正打起仗来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一等太平洋战争结束我就完了。奥赛罗的事业完了[3]。”
“我一直都认为,”我说,“奥赛罗的角色没什么说服力。”
“为什么没有?嫉妒从来就没什么说服力。”
“嗯,这样说吧,那是个不会得到认同的角色。没有人会替他感到难过,只觉得他是个该死的傻瓜。”
“是不会,”加布里埃尔深思地说,“没错,没有人会为他感到难过,不像为雅各[4]那样感到难过。”
“为雅各感到难过?说真的,加布里埃尔,你同情的对象很奇怪。”
他神情古怪地瞥了我一眼。
他站起来走动,急促地走来走去。他推开书桌上的东西,眼睛却根本没在看。我好奇地看着他,发现他正为了某种深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所苦。
“我了解雅各,”他说,“我明白为什么这个可怜鬼到最后什么也没说,除了……
别要我回答,你知道的一切,你都知道了!
从此刻起,我一字不说。[5]”
他把矛头转向我。“诺里斯,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和自己处得很好的人,成长过程中没有片刻恐惧退缩的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对于像雅各这种注定失败、卑劣下流的人,你又知道什么了?老天,如果我要制作莎士比亚的戏,我会不遗余力地表现雅各,找个真正的演员,一个会让人感动到不能自已的演员!想象一下天生就是懦弱的人是什么感觉?招摇撞骗然后逃之夭夭,爱钱爱到每天起床、吃饭、睡觉、亲吻老婆,脑子里最先想到的都是钱,而且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这就是人生最可恶的地方,就好像受洗时的众多坏仙女当中有一个好的。当其他所有的人把你变成一个讨厌鬼时,白日梦仙女却挥挥她的魔杖,悠悠地说:‘我赐予他可以看清、明白真相的才能……’
“‘最崇高的必定让我们一见倾心。[6]’是哪个该死的傻瓜说的?大概是华兹华斯[7]吧,那个连见到美丽可爱的樱草花都不能满足的人……
“我告诉你,诺里斯,最崇高的必会让你一见就痛恨;痛恨是因为那不是你,就算你出卖灵魂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真正重视勇气的,通常是遇到危险时会逃跑的人。我不只一次见过这种事情。你认为人真的就是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吗?人一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认为一个渴慕金钱的可怜虫是自己想要这样的吗?你认为一个充满欲望的人希望自己如此吗?你认为逃跑的人是自己想要逃跑吗?
“会让你嫉妒(真正嫉妒)的人,不是那些做得比你好的人;会让你嫉妒的人,是那些一生下来就比你好的人。
“如果你陷在泥淖里,就会痛恨那些在星空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你想要把他给扯下来……扯下来……扯到你打滚的猪圈里……我说啊,雅各很可怜,他要是没遇到奥赛罗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靠那些骗人的伎俩可以过得好好的。如果是在现代,他就是会在里兹酒吧贩卖不存在的金矿股份给那些笨蛋的人。
“雅各看起来那么可以信赖、那么老实,总有办法骗倒单纯的军人。没有什么比欺骗军人更简单的了;愈是伟大的军人,在做生意方面就愈是个傻瓜。买假股票的总是军人,而且他们相信从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中捞宝的计划,还会买下快要倒闭的养鸡场。军人是很信任别人的。奥赛罗就是那种傻瓜,他会掉入骗子所说的任何煞有其事的故事之中,而雅各是个骗子。只要注意字里行间的细节,就会清楚发现雅各盗用军队公款的事情。奥赛罗不相信……噢,不,不会是又笨又老实的雅各,那个老家伙只是脑袋糊涂了。但奥赛罗擅自把卡西奥扯了进来,也没问过雅各的意见。卡西奥盘算得一清二楚,我向你保证他那个人精明得很。雅各是个诚实的好人(奥赛罗这么认为),但没有聪明到可以升官。
“还记得雅各嚷嚷自己在战场上多有本事那些虚张声势的废话吗?全是胡说八道,诺里斯,根本从来就没发生过那些事,你在酒吧里随时可以从那些没去过前线的男人口中听到,好比法斯塔夫爵士[8]那类的,只不过这次不是喜剧而是悲剧。可怜虫雅各想成为奥赛罗,他想变成一个勇敢的军人和正直的人,但他没办法,仿佛站不直的驼子。他想在女人方面无往不利,可是女人根本不理他。他那个好脾气的荡妇老婆瞧不起他,她等不及要跳上别的男人的床。我敢打赌,所有女人都想和奥赛罗上床!我告诉你,诺里斯,我看过男人在性方面受到羞辱后发生的怪事,那害他们变得病态。莎士比亚知道这种事。雅各一开口就少不了困顿的、充满色欲的黑色毒液,似乎从来没人看到的是,那个男人受了很多苦啊!他看得见美,知道美是什么,知道什么是高贵的本性。天啊,诺里斯,比起精神上的嫉妒,物质上的嫉妒——嫉妒成就和财富——根本不算什么!那种尖酸腐蚀着你,渐渐把你毁了。见到高尚的事物时,你便违背自己的意愿爱上它,于是你痛恨高尚,不将它毁灭就无法安宁,直到你将它撕毁或踏平了……是的,雅各受了很多苦,可怜的家伙……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到了最后莎士比亚是很清楚那个可怜家伙的,而且很替他难过。我敢说他原本是用鹅毛笔或是那年代会用的东西蘸了墨水,打算描绘出一个彻底黑心的反派角色。但为了做到这点,他必须伴着雅各经历一切,他得跟他走、和他一起进入心底最深处,他必须感受雅各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当报应来临、雅各穷途末路之际,莎士比亚替他保留了尊严。他让他留下他仅有的东西,也就是他的缄默。莎士比亚自己到过死亡之境,他知道一旦到过地狱,就不会想去谈论那段经历……”
加布里埃尔转过身。他怪异、丑陋的脸有些扭曲,双眼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诚挚情感。
“你知道,诺里斯,我从来没办法相信神。天父造就了百花鸟兽,神爱我们、照顾我们,他创造了这个世界。不,我不相信那个神。但有时候我忍不住要相信基督……因为基督下过地狱……他的爱是如此之深……
“他承诺要给忏悔的小偷天堂般的乐园。可是另一个人呢?那个咒骂他、斥责他的人,基督和他一起下地狱。也许在那之后……”
加布里埃尔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摇晃身体,在那张丑陋的脸上,他的双眼显得还算漂亮。
“我说太多了,”他说,“再见。”
他突然匆匆离去。
我心想,他究竟在说莎士比亚还是他自己?我隐约觉得,他是在说他自己……
[1]出自《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二十九节。
[2]《汉塞尔与格蕾泰尔》(Hansel and Gretel),又名《糖果屋》,是格林兄弟(Brothers Grimm)创作的童话故事,描写在森林迷路又饥饿的汉塞尔与格蕾泰尔兄妹被引入糖果屋的情节。英文gingerbread同时有“姜饼”和“华而不实”之意,作者一语双关。
[3]原文为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出自莎士比亚一六〇三年悲剧《奥赛罗》(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第三幕第三场。
[4]雅各(Iago)是《奥赛罗》中的角色,因对奥赛罗未提拔他为副官而怀恨在心,计诱奥赛罗杀了自己的妻子。
[5]出自雅各在《奥赛罗》中的最后一句话。
[6]出自丁尼生的长诗《亚瑟王之牧歌》(Idylls of the King)中的〈吉尼维尔〉(Guinevere)。
[7]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派代表诗人,其诗作以歌咏田园、自然为主,曾当选桂冠诗人。
[8]法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亚剧本《亨利四世》、《亨利五世》和《温莎的风流妇人》中的角色,是一个机智却爱吹嘘且嗜酒成性的胖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