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定是在那之后的一两天,有个孩子掉进了圣卢港。一些小孩聚在码头边玩,其中一个在游戏中边跑边叫,结果因为绊倒而跌个倒栽葱,摔进二十英尺深的水里。当时潮水涨到一半,港口内水深大约十二英尺。
那时加布里埃尔正好步行经过码头,毫不犹豫地跟着那个孩子跳进水里。码头边聚焦了大约二十五个人,在远处靠近阶梯的那一头,一位渔夫将船推离港口,朝着他们划过去。但就在渔夫到达之前,另一个男人也跳进水里救人,因为他发现加布里埃尔根本不会游泳。
这起意外最后以喜剧收场。加布里埃尔和孩子都获救了;那孩子本来失去意识,但经过人工呼吸急救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孩子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几乎整个人扑到加布里埃尔身上,哭着向他致谢并祝福他。加布里埃尔淡淡地回应,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赶回国王旅店换上干衣服,并喝点酒喘口气。
那天稍晚,卡斯雷克带他来家里喝下午茶。
“这是我这辈子所见过最勇敢的事了,”卡斯雷克对特雷莎说,“一点都不犹豫。他很可能会溺水呀;他没溺水真是了不起了。”
但加布里埃尔本人倒是十分谦虚,表示这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件蠢得要命的事。”他说,“尤其想到其实我可以找救援,或是开船过去。问题是,那时根本没时间停下来思考。”
特雷莎说:“总有一天,你会因为冲动坏了事。”
她的语气冷冷的,加布里埃尔立刻看了她一眼。
在她把下午茶的东西端出去、卡斯雷克也因为工作而需要先离开之后,加布里埃尔沉思着说:“她很敏锐,对不对?”
“谁啊?”
“诺里斯太太啊,她看得清清楚楚,真的不大能骗得过她。”他又说他得小心一点。
然后他问我:“我刚刚的答复还好吗?”
我问他到底是在讲什么。
“我的态度啊,我的态度合宜吧?我的意思是,我那副嘲笑整件事情的态度?看得出来我只是个笨蛋的样子?”
他露出很有魅力的微笑,然后补充说:“你不在意我问你的意见吧?要知道我有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实在很困难。”
“你一定要这样算计有没有效果吗?不能自自然然的吗?”
他沉思着说,那不大可能。
“我总不能得意地搓着手走进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啊!’对不对?”
“你真的这样想吗?天赐良机?”
“兄弟,我一直在四处走动,就是拼命想遇上类似的事,你知道的,像是马跑掉了、房子失火了、从车轮下救出孩子这类事物。小孩子是最容易达到令人掉眼泪的效果了。报纸整天在报导撞死人的事情,你会以为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出现,但是没有,若不是运气不好,就是圣卢的小孩都是一群小心谨慎的小坏蛋,真要命。”
“那个小孩不是拿了你一先令才跳进水里的吧?”我问。
他很认真地思考我的话,然后回答说这整件事都是自然发生的。
“反正我也不会冒险做这种事。那个小孩可能会告诉她妈妈,到时候我怎么办?”
我大笑出声。
“但重点是,”我说,“你真的不会游泳?”
“我大概可以保持漂浮在水面上划三下。”
“不过这么一来,你不就冒了很大的险?你有可能会淹死啊。”
“可能会吧,我想……但重点是,诺里斯,没办法两全其美呀,你得准备好多少要有点壮烈的表现。反正那附近人很多,但是当然啦,没人想变成落汤鸡,可是一定会有人做点什么事,就算不是救我,也会去救那个孩子,而且旁边还有船;在我之后跳下水的那个人把孩子救了起来,然后开船的那个人在我真的要沉下去之前赶到。总之,如果真的溺水了,通常靠人工呼吸也可以救回来。”
他露出特有的迷人笑容。“听起来实在蠢得不得了,对吧?”他说,“我的意思是,人们真是他妈的傻。我不会游泳还跟着那孩子跳进水里,比起我如果根据专业救生程序跳进水里救起她所得到的赞美还要多。现在很多人到处在说我有多么勇敢,如果他们有点脑子,他们会说这一切蠢毙了。事实上,这件事确实很蠢。那个真正救了人的家伙,那个在我之后跳下水救了我们两个的男人,他得不到一半的赞美。他的泳技一流。他那套上乘的西装毁了,可怜的家伙,而且我和那个孩子一直在那儿挣扎,只让他的救援更困难而已。可是没有人会这样看事情,也许只有像你嫂嫂这样的人看得出来,但这种人不多。”
他补充说:“这样更好,选举时,最不希望的就是有很多人真的把事情想得很清楚。”
“你要跳下去之前不会觉得头昏脑涨吗?不觉得胃里不舒服吗?”
“我没时间想那些。这件事自己送上门让我很兴奋,开心得很。”
“我不确定我是否了解你为何认为这种……这种作秀的事情有必要。”
他的脸色变了,变得严厉而坚决。
“你不知道这是我唯一的优势吗?我长得不怎么样,不是一流的演说家,没有背景,没有影响力,没有钱。但我打从娘胎出来就有这个天分……”他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也就是不怕死。要不是我得过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现在有可能成为保守党的候选人吗?”
“但是老兄,难道得过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你不懂人类的心理,诺里斯。像今天早上那场愚蠢的秀,比在南意大利得到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有用多了。意大利太远了,他们没有亲眼看到我怎么赢得那枚勋章,而且遗憾的是,我不能对他们说。如果我可以告诉他们,就有办法让他们像亲眼看到一样……我会一路带着他们,让他们如临现场,而等到我说完的时候,他们也一起赢得那枚勋章了!可是这个国家的习俗不允许我这么做。不行,我看起来要很谦虚,然后低声含糊地说那没什么,随便哪个人都做得到。根本是胡说八道!很少人有办法做到我所做的。一团里大概只有五六人可以做到吧,其他人都不行。你要有判断能力,你知道,要会计算而且冷静,才不会慌了手脚;就某方面来说,你还要能享受那个过程。”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进入军队就是要拿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
“老天,加布里埃尔!”
他那张丑陋而专注的脸转向我,眼睛炯炯有神。“没错,你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得到那种东西,有时候需要一点运气。但我本来就计划要试试看。我知道那是我的大好机会。日常生活中根本不需要英勇这回事,它几乎派不上用场,就算有,在还没有成绩之前也是困难重重。可是战争就不一样了,在战场上,英勇最能发挥它的价值。不是我吹嘘,这大概和神经或内分泌之类有关,最终都是因为你刚好就是不怕死。你可以想想,和战场上其他人比起来,拥有这个特质占了多大优势。当然我不确定我的机会何时会来……你有可能在整场战争中都默默地非常英勇,最后连个奖牌都没有。或者你的鲁莽用错了时机,害你被炸成碎片,还没人感谢你。”
“大部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得主都是在殉职后才拿到的。”我喃喃地说。
“喔,对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和他们一样。每当我想起那些子弹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时,都没办法想象我今天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我中了四枪,却没一枪伤到要害。很奇怪吧,对不对?我永远不会忘记断了腿、拖着身子的痛苦,以及肩膀失血的感觉……而且一路拖着老蜘蛛詹姆斯,他一直不停地咒骂,再加上他的体重……”
加布里埃尔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说:“喔,快乐的往事。”然后帮自己倒了杯酒。
“我要好好感谢你,”我说,“替我戳破了一般认为‘勇敢的人都很谦虚’的想法。”
“真是他妈的可惜。”加布里埃尔说。“如果你是商业巨子,敲定一笔精明的生意,就可以到处炫耀,大家会更敬重你。你也可以大方承认自己画了一张非常棒的画。至于打高尔夫,如果你打出低于标准杆的杆数,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好消息。但偏偏讲到大战的英勇事迹……”他摇摇头,“你得找人来帮你宣传。卡斯雷克在这方面不擅长,他中了保守党那种轻描淡写的毒。他们只会攻击对手,却不知道怎么宣传自己。”他沉思了一会儿。“我已经请我的旅长下周来这里演讲。也许他会用一种不大明显的方式说说我有多了不起,不过当然啦,我不会要他这样做,很尴尬的!”
“有了他,再加上今天那个小意外,你应该就没问题了。”我说。
“不要小看今天那场意外,”加布里埃尔说,“你等着看好了。每个人会因为这件事又开始谈论我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祝福那个孩子。我明天会去探望她,带个娃娃还是什么的给她,这样也有很好的广告效果。”
“你老实说,”我说,“我只是好奇。如果那时候周围没有人在看,一个人也没有,你还会跟着跳进水里吗?”
“如果旁边没人在看,这样做有什么用?我们两个都会淹死。而且直到潮水把我们冲上岸前,都不会有人知道。”
“所以你会若无其事地走回家,就让她淹死?”
“当然不会,你以为我是什么?我也有人性啊。我会疯狂般地冲到阶梯那里,弄艘船,然后拼命地划到她那里。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我还来得及救她,她可能平安无事。我会采取我认为最有机会让她获救的方式。我喜欢小孩子。”他又说,“你觉得贸易局会愿意多给我一些额外的配给券,好补偿那套泡水的衣服吗?那套西装大概没办法再穿了,缩水到不行。这些政府机构好小气。”说完这个实际的考量,他就离开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约翰·加布里埃尔这个人,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喜欢他。他毫不掩饰的投机心态让我觉得很恶心,但他的坦白倒是很吸引人。至于他做判断的准确度,很快就有充分的例子,证明他对公共舆论的评估是正确的。
崔西莉安夫人是第一个告诉我她的看法的人。她帮我带来一些书。
“你知道,”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本来一直觉得加布里埃尔少校有很好的特质,这件事证明他确实如此,你不觉得吗?”
我问她:“怎么说?”
“完全不计代价。尽管不会游泳,还这样直接跳进水里。”
“那样没什么用的,不是吗?我是说,要不是有其他人帮忙,他其实没办法救那个小孩。”
“是没办法,但他根本没有停下来考虑这件事。我欣赏的是这种勇敢的冲动,完全没有任何算计。”
我可以告诉她,其实里面的算计可多了。
她继续说下去,那张布丁般圆滚滚的脸红彤彤的,像个小女孩。
“我真的很欣赏真正勇敢的男人……”
约翰·加布里埃尔加一分,我心想。
卡斯雷克太太,一个举止像猫一样又装腔作势的女人,我不大喜欢她。她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快飙泪了。
“这是我听过最勇敢的事了。他们告诉我,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少校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的下属都非常崇拜他。他的指挥官星期四要来,我会不顾一切帮他宣传。当然啦,如果加布里埃尔少校知道我打算这么做,一定会生气。他为人这么谦虚,不是吗?”
“他确实给人这样的印象。”我说。
她没听出我话里的模棱两可。
“不过我真的觉得,我们这些棒得不得了的子弟兵实在不该掩盖自己的光芒,应该让大家知道他们所做过的伟大的事。男人总是这么不善表达,我觉得这是女人的责任,要把这些事情宣扬出去。我们现任的议员威尔布里厄姆,你知道,他在战争期间从未离开过办公室。”
嗯,我想加布里埃尔会说她的想法非常正确。但我不喜欢卡斯雷克太太,她说话装腔作势,就连滔滔不绝、讲个没完的时候,那对小小黑黑的眼睛依然显得刻薄而且算计。
“真可惜,对吧?”她说,“诺里斯先生竟然是共产党员。”
“每个家庭,”我说,“都有害群之马。”
“他们的想法很恐怖,反对私有财产。”
“他们也反对别的东西,”我说,“法国抵抗运动[1]的成员大部分是共产党员。”
这句话让卡斯雷克太太有点下不了台,于是她就离开了。
来发文宣的查特里斯太太对圣卢港意外事件也有她的看法。
“他身上一定有着高贵的血统。”她说。
“你这么觉得?”
“一定有。”
“他爸爸是水管工。”我说。
查特里斯太太冷静以对。
“我之前也想过这件事,可是他身上一定有着高贵的血统,也许在好几代以前。”
她继续说:“我们一定要更常请他来城堡坐坐。我会跟阿德莱德说说看。她的举止有时候很糟糕,会让人不自在。在城堡的时候,我从不觉得我们看过加布里埃尔少校最好的那一面,我个人倒是和他相处得很愉快。”
“看来他在这里蛮受到欢迎。”
“是啊,他做得很好。选他选对了。党需要新血,非常需要。”
她停顿一下,然后说:“你知道的,也许他会成为下一个迪斯雷利[2]。”
“你觉得他前途无量?”
“我认为他会登峰造极,他有那种活力。”
特雷莎去了一趟城堡,我从她那里得知圣卢夫人的意见。
“嗯!”圣卢夫人说,“他当然就是为了要出名……”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加布里埃尔常常叫圣卢夫人“那个死老太婆”了。
[1]法国抵抗运动(French Resistance),系指法国人民于第二次大战期间反抗德国纳粹占领法国的抗争运动。
[2]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保守党政治家,曾两度当选英国首相,也是第一个来自犹太家族的英国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