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来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根本连贯不起来。记忆中只有混乱、黑暗、疼痛……我无止尽地徘徊,感觉好像在地下道的回廊里。有时候我朦胧感觉到我躺在医院病房里,知道有医生、戴白帽子的护士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钢制器材的冷光,以及闪烁着光芒的玻璃推车被人快速地推来推去……

我渐渐恢复知觉,少了点混乱、少了点疼痛……但还没想起任何人或地方。痛苦中的动物只知道痛或不痛,无法专注在其他事情上。药物纵然仁慈地减轻了身体的疼痛,却让思绪不清,更加强了混乱的感觉。

不过,头脑开始有清楚的时候了;有一天他们肯定地告诉我,我出了车祸。

最后我终于得知——了解我的无助——我的身体残废了……身为男人的那个我已经死了。

大家都来看我;我哥哥,一脸尴尬又结结巴巴,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们从来都不亲近,我没办法对他说珍妮弗的事。

但我想的就是珍妮弗。随着我逐渐康复,他们替我带信来,珍妮弗写的信……

只有家人可以来探视,珍妮弗没有身份、没有权利。严格说来,她只是个朋友。

他们不让我去看你,亲爱的休。只要他们允许,我立刻去看你。给你我所有的爱。专心休养身体,珍妮弗。

另一封:

休,不要担心,只要你没有死,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还活着。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你的珍妮弗。

我写信给她,铅笔的笔迹潦草而虚弱。我告诉她千万别来。我现在还能给她什么呢?

直到我出院、到我哥哥家里,才又见到珍妮弗。她的信说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我们相爱!即使我无法痊愈,我们还是要在一起,她可以照顾我。我们还是会很幸福快乐的;不是我们之前梦想的那种,但还是幸福。

虽然我一开始的反应就是不顾一切地斩断我们之间的联结,我对珍妮弗说:“走开,永远不要接近我。”可是我动摇了,因为我相信,一如她也这么想,我们之间不只是肉体而已,心灵的陪伴也给我们带来快乐。当然,对她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我,然后忘了我。但如果她不离开呢?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妥协,并让她进来。我们经常书信往来,那些信件都是货真价实的情书,令人鼓舞,情感浓烈。

于是,最终我让她来了……

嗯,她来了。

她不能停留很久。我想我们那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不愿意承认。她又来了,然后是第三次。在那之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第三次的拜访才十分钟,感觉却像经过一个半钟头!事后我看看手表简直不敢置信,我毫不怀疑,对她而言那一切似乎同样漫长……

因为,你知道,我们彼此已经无话可说……

对,就是这样……

毕竟,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什么比虚幻的幸福破灭更苦涩?所有心灵的交流、我们抢着补充对方想法的默契、我们的友谊、我们的相伴,假象,全都是假象!这是男女之间互相吸引的错觉,最原始的诱惑,最狡诈的谎言。我和珍妮弗之间只是肉体的吸引,我们编织了这整场自欺欺人的骗局,从头到尾除了激情还是激情。这个发现让我羞愧不堪,很不是滋味,甚至到了痛恨她和我自己的地步。我们沮丧地盯着对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思索着:我们曾经如此相信的奇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这点我看得出来。但她的话语让我觉得很乏味,而我也让她觉得很无聊。我们没办法开心地谈谈什么,或讨论任何事情。

她一直为这整件事情责怪自己,我真希望她不要那么做,感觉没有必要,而且这不过是歇斯底里地碎碎念罢了。我心想,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

她第三次要离开时说:“我很快会再来,亲爱的休。”语气和以往一样坚毅且充满希望。

“不,”我说,“不要来。”

“我当然要来。”她的声音有些空洞,不大诚恳。

我粗鲁地说:“天啊,拜托不要装了,珍妮弗。已经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她说没有结束,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要花下半辈子照顾我,她说我们会很快乐。她坚决要牺牲自己,这把我惹毛了,同时我也感到不安,担心她会照做。也许她会一直在那里说个没完、试着当个好人、说些充满希望的蠢话……我慌了,一种出于虚弱与残疾的慌张。

我对她大吼,要她走开,走得远远的。她走了,看起来很害怕,但我在她眼里看到她松了一口气。

之后我嫂嫂来把窗帘拉上的时候,我说:“完蛋了,特雷莎。她走了……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特雷莎用温和的声音说:“不会,她会回来。”

“特雷莎,你觉得,”我问,“是因为我的残疾让我……看走眼了吗?”

特雷莎知道我的意思。她说,她认为像我这样的残疾,通常会让人看到事情的真相。

“你是说,我现在看到珍妮弗的真面目了吗?”

特雷莎说她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现在的我比起以前,大概也没有更加认识珍妮弗真正的样子。但我现在完全知道珍妮弗在我身上激起的效果了,除了让我爱上她。

我问她对珍妮弗的看法。

她说她一直觉得珍妮弗很有魅力、又亲切,但一点都不有趣。

“特雷莎,你觉得她很不快乐吗?”我有点病态地问。

“对,休,我觉得她很不快乐。”

“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她自己。”

我说:“她一直为我出车祸而责怪自己,不停地说要不是去和她会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这些话全都蠢得要命!”

“是啊,蛮蠢的。”

“我不希望她为了这事把自己弄得不愉快。我不希望她不快乐,特雷莎。”

“休,说真的,”特雷莎说,“让那个女孩子保留一点自己吧!”

“你是什么意思?”

“她喜欢不快乐,你没发现吗?”

我嫂嫂的思路中有一种冷静清晰的特质,这让我感到很挫折。

我告诉她,她这样说很残忍。

特雷莎深思熟虑地说,也许是很残忍,可是她真的不认为现在这么说有什么关系。

“你不用再对自己编故事了。珍妮弗一直很喜欢坐下来回想这一切是怎么搞砸的,她为此愁眉不展,弄得自己很不快乐,但如果她喜欢这样过日子,有何不可呢?”特雷莎又说,“你知道的,休,你不会可怜一个人,除非那个人很自怜;一个人得先为自己感到难过,别人才会为他感到难过。这种同情心一直是你的弱点,因为这样,你才会看不清这些事。”

我告诉特雷莎说她是个可恶的女人,而这让我得到暂时的满足。她说她或许是吧。

“你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感到难过。”

“我会啊,我有点为珍妮弗感到难过。”

“那我呢?”

“我不知道,休。”

我语带讽刺地说:“我残废了,变成一个人生没有希望的废物,这没有引起你的同情?”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为你感到难过。这表示你的人生得从头开始,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过人生。这可能会非常有趣。”

我对特雷莎说她很没人性,然后她带着微笑离开了。

她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