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闻漓知道靠近强者,就好像就是靠近夜里升起的一堆火,烤火的时候虽然觉得温暖,但还要时常保持清醒,防止那火苗烫伤你。
就比如现在,他说的话有让人没法拒绝的魔力。
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走过去。她的发丝上还淌着水,宽大的睡袍下面什么都没有,就像她刚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接受所有命运给她定制的故事。
但他只是从一旁的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棉拖鞋,递给她,“地板凉。”
他身体弯曲的时候,手臂弧度虽然没有接触的划过她面前,但那俯身弯腰的姿势把他的侧脸暴露给她。他起来的时候,她能清楚地到他的每一个五官,如果她抬手的话,她甚至还能触碰到它们各自的形状。
但那亲近很快就消失。
她穿上拖鞋,觉得温暖又柔软,就像踩在云朵上一样。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云朵也是可以拿来做鞋底的,她不由地多踩了几下,眼里新奇和满足按捺不住,一抬头,发现对面的人在看那些碎了的玫瑰花饼。
“我以为阿漓小姐是与我客气。”他学着奈婶这样叫她,似是可惜,伸手把纸盒子拿到面前。
那是约定,佟闻漓在心里重申一次,而后她看向那些鲜花饼,遗憾地说,“潮了,应该不好吃了。”
他没想到她是专程来给他送东西的,他以为她就是小姑娘心性开心了随口一说,就跟他之前遇到的一些家族子女中的小朋友一样,今天想到了这一茬,明天又说到了那一个,日日没个准数。
但到底,她不是那样有着随心所欲的环境里长大的姑娘,看她在大雨中等待,被误会了后也只会抖着身体毫不责备地说出原委,就知道承诺对她来说,是怀有十二分的敬畏才去做的事情。
“抱歉。”他于是这么说。
“没关系。”她摇摇头,而后像是主动体贴地说,“我下次可以再做的。”
于是他放弃了拯救这一份潮湿的饼,问她:
“饿吗?”
她摇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
他轻笑一声,给她铺好台阶:“我饿了,阿漓小姐能赏光陪我吃个饭吗?”
佟闻漓:“您带我上船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请问就好了。”
他于是嘴角的笑容荡漾开来,走到茶几边上,拿起电话,夹在耳边,依旧卷着自己的衣袖,看着她说:“这是记仇了。”
晚餐上来,是佟闻漓不大吃得惯的西餐。
这是佟闻漓第一次和他吃饭,也是她第一次吃西餐。切开的血红牛排让她有些不适应,刀和叉子的用法也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最后只挑了挑牛排旁边的西兰花,嚼了几口后得出一个结论,寡淡。
于是她胡乱嚼了几下,咽了下去,余光撞上面前的男人的动作里。
那不听话的刀叉到了他手上变得优雅。起落干净利落,肉筋分离清楚的程度一度让她猜测,他应该从来就用刀叉,生在那大洋彼岸,长在欧洲文化变迁的年代里。
她看出了神,那直直的眼神触碰到他抬起的眼皮。
她连忙躲开,学起他的样子,重新拿起刀叉,打算再与那盘可怖的东西纠缠一番,可自己眼前却出现了他刚刚切好的盘子。
佟闻漓抬眼。
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红酒,没抬头地说到:“吃吧。”
那切好的牛排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列在她面前,切好的牛肉纹理整齐,经过美拉德反应后透出有机物的芳香。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凳子往里面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拿过叉子尝了一口。
那看上去还有些内心红的牛肉入口,竟然出乎意料的嫩。
“好吃唉。”她发出小小的惊叹。
先生掀开眼皮看她,她依旧缩在宽大的睡衣里,说这话的时候,点着头。
她再送一块进去,眼睛眯起来,随着咀嚼的动作连带着睡袍里的脚都忍不住地伸出来晃动,少女心性展露无疑。
倒是挺容易满足的。
“您不吃吗?”她戳着牛肉抬头望他,嘴巴里塞的鼓鼓的,跟只河豚一样。
他虽不古板,但还是淡淡看她一眼,说到:“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食不言,寝不语。”
她吃了好吃的,显然心情变好了,右手拿着叉子在那儿有板有眼地说:“先生,我们中国人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话的,这样,说明交情不错。”
拿起叉子边吃边说不符合西方礼仪,但他没有纠正她,只是抬眼看她,好像虽然没有对此表示赞同,但最终没阻止她在说话了。
“您不吃吗?”她还挺坚持地重复问到。
“不了,你吃吧。”他坐在对面,品着酒。
空气里回荡着潮湿的尘埃分子,它们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从湄公河里逃出来。
四周只有这张长桌上跳着烛火,先生坐在她对面,他拿着红酒杯,仰头的时候,酒入喉。他微眯着眼,那表情有些迷人,像是那酒是极为甘甜的东西。
那种东西让他如此沉迷吗?
她于是一直盯着他。
他发现了,抬了抬手腕,像是普通的礼貌问到:“要尝一点吗?”
她于是极力地点点头,那表情像是她那只瘦弱的小狗见到骨头一样,眼里散着光芒。
他没想到她还真不客气,于是抬起手腕,给她倒了个底。
她拿过,也仰头。舌尖触碰到的时候,觉得有些辛辣,但抿一会儿,又有充满苦涩的淡淡甘甜,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理智觉得不好喝,但舌尖的细胞又很垂涎。
“再要一点吧。”她喝完了,拿着空杯子过来讨,眼神更像她那只丑兮兮的狗了。
他摇摇头:“酒烈。”
“先生,那些玫瑰花饼是我亲手做的。它们长出来不容易,被作成饼之后可以说是身首异处,理应是应该有些补偿的。”她双手合十惨兮兮的。
他笑笑,吃饱了还喝了点酒,她甚至开始要拿捏别人了。
但她说的也没有错,这事上,他理亏。
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这些日子她来去总愁眉苦脸的,大约也很久没有这样真性情地直白表达自己要些什么。
到底他还是心头软了,手一松,就给她多倒了些。
她高兴地拿过去,咕噜咕噜跟喝水一样。
“慢着点。”
她一股脑儿就喝完一大半,放下杯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浅浅的绯色顿时就开始在她脸上蔓延。
他皱了皱眉头,判断了一下她的酒量底子应该浅的很,可偏偏她还不愿意让他把她面前的酒杯没收。
他只得随她,坐在她面前,抿着酒看着她喝。
有些教训,得自己踩过坑吃过苦,才能记得。
等她头疼目裂的时候,就知道这酒能不能喝了。
于是他由她喝着,看她坐在他对面,随着喝的越来越多,她的话也开始越来越密。
她说她从中国来,她红着脸傻憨憨地抬头问他,“先生,您知道中国吗?”
“知道。”
“您去过中国吗?”
他有微微的迟疑,而后抬起手边的酒杯,“不曾。”
“那你的中文,为什么这么好?”
“小时候我有一个住家的中文老师。”
“难怪。”她红着脸点点头,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迟缓,手臂托着腮,看着他。
她垂落在额间的发丝未全干,微微小卷贴在她的头皮上,她的五官清透干净,毫无攻击性,跟她清醒时候偶尔的躲避不一样,她混沌的时候,直白,大胆。
“怎么了?”他看到她眼神里有一些想问的东西。
“那您能听懂粤语吗?”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广东话,我的家乡话。”这句话,她说的是粤语。
她说粤语的时候,比她说中文的时候更灵动,咬字里自带一点点娇憨,就连那些语气连词听上去都特别软糯。
他不说话。
“能吗?
他没回答。
“能吗?”她重复一次,在桌面上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像是要求个答案。那样的着急连带着她的五官会更靠近一些,更清晰可见地暴露在他面前。
他微微俯在桌子上的身子没有因为她的靠近而往后缩,在对面的人做着越过领地的行为的时候依旧保持刚刚的样子,这让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非常近。
他的秋水目淡淡地落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落在她近在他眼前的鼻尖的小痣上,带点教训地叫她的全名:“佟闻漓。”
他本意是让她收起那点酒后的撒野,控制自己的言行。
可面前的姑娘却丝毫没有分辨出他的那点提醒她警惕点的意味,而事更是凑近了一些,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易、听、笙。”
她说的是粤语。
“易听笙——”
她用那好听的广东话,这样地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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