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漂泊

没等佟闻漓卖光那半亩田的玫瑰,佟谷洲的船就要起航了。

船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大早就出发,

佟闻漓从她用来攒钱的粗糙陶瓷罐头里掏了张纸钞,捏在手心估摸了一下,又折回再掏了剩余的硬币。

她捏着这点存款,跟大款似的在码头海鲜摊口来来回回地“巡视”,看看这个鱼新不新鲜,看看那个蟹威不威武,最后弯腰用不熟练的越南话砍了半天假后才发现那阿婆仗着她年轻哄抬物价,于是拿捏着老练地拍拍屁股要走的姿态,只逼得身后阿婆连忙拦下她。

阿婆一边装着虾一边埋怨到:“哪有这样讲价的,我都没赚头。”

佟闻漓满意地抬起手边活蹦乱跳的虾,荡着个酒窝回家去了。

晚上,佟闻漓在天边晚霞落日逐渐消失的时候做好了一顿晚饭,佟谷洲刚好回来。

他拿起筷子,看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盘虾,又把筷子收了回去,而后皱起眉头,语重声长地对佟闻漓说到:

“阿漓,我们家是什么条件,你不是不知道,这虾多贵,我们怎么吃的起。”

“我知道阿爸,我是拿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要盘算着你去上学用,凡事要有长远的打算,不能只顾眼前的享乐。”

“我……”

“阿漓,我们条件不好,不能养成这种奢侈的生活习惯。”

几个蛾子在只有电流滋滋的夜里用身体碰撞着昏黄的灯壁。

“我知道了。”她原本打算拿起给佟谷洲夹虾的筷子缩回来,戳在饭碗里,不说话了。

佟谷洲见她把肩膀耸起来,把头埋进饭碗里,到底没忍心再说下去,又拿起筷子,把那都装不满盘子的大虾一只一只夹到佟闻漓的碗里。

“阿爸明天就走了。”

她点点头,余光看到堆在她面前的虾,半个小时前,他们还活蹦乱跳,如今只剩一个红色的躯壳,凹凸的眼球黑的像假的。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就去姑姑家,去了就灵活点,帮忙做些家务……”

“我能不去姑姑家吗?”佟闻漓抬头打断佟谷洲的话。

佟谷洲一愣,对上佟闻漓此刻湿漉漉的眼,他张了张在湿热的气候里依旧干燥的唇,没接这个话题,转而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再等等吧,等我从海上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学费就有着落了,我再出去几次,咱们就能换个地方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是那样说着的,也是怀着那样的心情,收起自己的行囊的。

未了,看到桌面上一动未动的虾,佟谷洲还不忘叮嘱几句,“别浪费,吃完了。”

佟闻漓坐在椅子上,看着佟谷洲收拾行李,心里还在别扭。

这个时候,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人,没进屋子就在外头喊:“老佟,明早有风浪,提早出海了。”

“啊?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你收拾东西,赶紧走了!”

佟谷洲连忙拿起自己的行李,忙不迭地朝外探出身子去。

佟闻漓的那点别扭在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改变面前不值一提。

她连忙把桌子上一个都没有吃的虾倒进干净的塑料袋里,迈出门槛,冲进夜里的夜灯下。

“阿爸!”她叫住他,把那虾打包好塞进他的怀里,“你拿着。”

佟谷洲吃惊地看了看佟闻漓塞在他怀里的东西,想让她拿回去,她却先说到:“是给你买的,带上。”

他的身躯有几秒钟的僵硬,像被抽干了水立起来的纸片一样,站在孤灯下。

最后,他没有拒绝,收下了,“回去吧,阿漓。”

佟闻漓站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黑黢黢的盘旋在自己的脚底,她抬头,“阿爸,你要平安回来啊。”

“傻孩子,照顾好自己。”

“等阿爸回来,你就能去上学了。”

他留下这样一句,就踏着夜色,走了。

佟闻漓踩着木梯爬到阁楼上,打开窗门,站在月亮底下,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佟谷洲离开的身影,直到他与夜色融在一起。

她听见远处船鸣的声音,像是深海巨兽低沉的呜咽,好像在说一个忧伤又遥远的传说。

但她听不清楚。

所以那样的夜里,佟闻漓有些不敢睡。

她叫来阮烟,两个人就躲在佟闻漓那张不大的床上,佟闻漓瞪着个眼珠子问她,能不能听见海里的怪兽在说话。

阮烟打打哈欠,掀掀眼皮说:“你已经十八岁了佟闻漓。”

旁边姑娘缩成一团,没出声。

阮烟撑着困意支起脑袋:“别瞎想了,想想你的大学生活,你马上就是优秀的知识分子了,想想以后要做什么?你考的是哪个学校来着?”

“河内国立大学。”

“多好的学校啊。”阮烟拖着脑袋,“学什么来着?”

“外国语。”

“外国语?”阮烟困意全无,翻身起来。

佟闻漓点点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烟烟。”

阮烟不以自己没记得为耻,反而嘲笑她的意味一点都没有藏,“那你可真是选了个好专业。”

佟闻漓从被窝里扯着青筋解释道:“我只是说的不好,但我能听懂,我有很高的语言天赋。”

“那你学什么语言?中文吗?”阮烟来了取笑她的精神,坐起来继续笑盈盈地看着她。

佟闻漓也坐起来,她不理会她继续的无情嘲笑,一本正经地说:“法语。”

“洋气哇啊!”

“你……”佟闻漓瞪她。

“不开玩笑了,以后带我去法国。”阮烟把手搭在佟闻漓的肩膀上,“那可是个浪漫的国家。”

“多浪漫?”

“你想想,巴黎铁塔、卢浮宫……你走在满是艺术气息的街头,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在这场大雨里毫无顾忌地扔掉我们的伞,和任何一个你爱或者不爱的人拥吻。”

“你是在拍电影吗?”佟闻漓咬着下唇看着一脸不羁的阮烟。

“那我倒是真希望,我就是那浪漫电影的女主角。”

“电影女主角哪有你长的好看。”

“你少拍我马屁。”阮烟拍拍佟闻漓的脸,“你这张小脸,对称又均匀,才适合大荧幕。”

“真的!”佟闻漓忽视她刚刚说的话,坚持自己,高高举起手来,“我发誓,烟烟,你比电影院外头画报里的女明星长的还好看。”

“你看到过吗你就那样说,傻,我能跟人家一样。”阮烟挑挑眉,而后转头问到,“所以阿漓,你以后的生活,会周游世界吗?”

“周游世界?”

“对啊,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西贡吧,西贡小姐。”阮烟打了个哈欠,“你会学知识,开眼界,然后,离开这里。”

她哈欠连连掀开被子就要睡去。

佟闻漓看着阮烟的背影,捧着腮帮子,看着外头洒下来的月光。

想了一会儿,轻声叫她,烟烟。

隔壁的人恹恹地拖长了声音:“怎么了——”

“中国有个诗人,叫做李白,他有句著名的诗。”

“哦”阮烟应一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佟闻漓依旧托着腮帮子,看着外头的月光,说的是一字一句标准的汉语。

“我听不懂。”阮烟懒懒地应一声,拉了拉被子,“大诗人,能睡了吗,我明早还得给我妈去收拾烟馆。”

佟闻漓见阮烟不理她了,也只能翻个身,掀起被子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月光幽幽的夏日蝉鸣里,躺下不久的姑娘又说到:“烟烟。”

“你想离开这里吗”

“想。”阮烟程序性地说道。

“烟烟。”

“嗯……”那头的姑娘近乎要沉沉睡去。

“你妈妈开的是麻将馆,不是烟馆。”

“你的烟,不是烟草的烟,是绝胜烟柳满皇都的烟。”

阮烟没声音了,狭窄潮湿的木板阁楼里,只剩下佟闻漓,独独对着月色的酣眠。

佟闻漓知道她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中国的古代文人墨客写下的独特的表达方式。

她侧了侧头,看到混血姑娘已经睡着了。

于是她转过来,看着天花板,重复了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阮烟偶尔来,偶尔不来。

佟闻漓的生活又跟从前一样。

她姑姑来过一次,她正坐在门槛上修剪玫瑰,来福凶恶地拦着人。佟家姑姑收起嫌弃的目光,带着堆起来的满面笑容问佟闻漓,阿爸是不是上了先生的船。

她点点头,佟家姑姑忙不迭地上来说好话,说那可是个好差事,先生宽厚,待人慈悲,这儿的人谁不想去他的商队手底下干活。

最后说来说去,得知先生没有预支薪酬的时候,失望地走了。

佟闻漓依旧背起自己的箩筐。

长街暗夜里刚下过一阵暴雨,坑坑洼洼的水面上倒影出自己的模样。

佟闻漓对着那样子出神。

脸还算白净,五官也整齐,就是太瘦了,跟个豆芽菜一样,被身上的背篓压弯腰,宽大的衣服裤子挡住自己的身躯,哪有十八岁刚成年的少女的样子。

阮烟常说,小玫瑰长得漂亮,但是不会打扮。

她只是觉得,美丽对她来说,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比如说今晚——

几个酒醉的混混扯了她的竹篮筐子,沾着烟灰屁股的脚底揿着她孱弱的玫瑰。

咸湿的海风熄灭头顶的光。

他们推搡着,嘲笑着比他们生活还不如意的弱小者,像是逗弄一只白天出来的蟑螂。

她忍着声音忍着这场闹剧,那对她来说并不稀奇。。

来西贡这一年多,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生活。

等一场雨停,明天太阳就会出来的。

她这样想着,却听到刺耳的一声车鸣,而后她还未来得及抬眼,就看到一阵强光,类似让人炫目的长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护住竹筐篮子里的花,眼睛被照的睁不开,只能从下意识挡住光的手掌的缝隙中看到漂浮在她眼前的,在雨丝里慢慢悠悠凝固的尘埃。

那一直随着光盘旋的尘埃,像是在歌剧院的舞台中央演奏一场盛大的圆舞曲。

围绕着她的人在看清来车的样子后,迅速散开。

等他们走后,那大灯才缓下来,换成柔和的近光灯,闪了两下,而后缓慢地,不带一丝水花溅射地开过。

她蹲在地上,脸上带着伤,只看到朦胧车窗里,坐在里面黑色西装的人缓缓地经过她的生命,就这样离她而去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站起来,把仅剩的完好的玫瑰,背起来,在水光倒影中,瞥见自己的眼。

那眼里有她陌生的神情。

她莫名地沿着那加长林肯远去的方向毫无目的的走动着。

世界从未有过如此安静,杂乱的街道突然停滞下来,没有灰色地带的交易,没有男欢女爱的暧昧,没有酒徒赌鬼的殴打。

最后,她在巷子的拐角那夜场电影院外面,看到了停在那里的车。

她遥遥地望着,望着那安静的车窗,望着她看不到的面庞和神情,望着那被车碾碎的一地酒徒斗殴后留下的玻璃碎片。

那一刻她甚至不能再加任何更多思考的,几步来到那车窗面前,吞了吞口水,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大着胆子颤抖地敲了敲车窗。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自己胸腔都开始疼起来。

那窗户竟然摇下来了。

空气的流动在此刻缓慢下来。

她对上他的眼,那瞳孔里淡淡的琥珀色倒映着她的脸。

他的五官出现在她眼前,这次,她真真正正地又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很深刻。

深刻的意思就是有人拿着一把刀,一笔一画地把他的样子刻在她孱弱又年轻的心脏上。

她忙慌乱地挑出自己最好最完整最美的玫瑰,献给他,用最大的努力说好一句地道的越南语,即便那声音依旧颤抖:“先生,您买花吗?”

她带着那样的希冀说这话,但余光中她看到了坐在他身边般配的如画报电影明星一般光艳的女人,从半落下的车窗反光镜上瞥见自己宽大的衣袖和瘦弱的身躯的时候,迟钝地改了口:“……好花,配好姑娘……”

几秒之际,她不敢再看他瞳孔里她涨红的脸。

林肯车里却伸出一节白皙的手,抽出他黑色西装外平整的pockket square,接过她抵过来的玫瑰,缠起那毫无章法野蛮生长的倒刺,温柔地连同一张钞票放在她掉色的帆布包上,用浪漫的法国腔调优雅地回到——

“送给你,好姑娘。”

而后,缓慢地摇上车窗,启动车子,消失在雨夜里。

佟闻漓站在原地,没有听懂那句法语,她重复着那句话的腔调,猜想他大概是说了送给她的意思,但她有些遗憾地发现,原来他,真的不是中国人。

她低头看到那包裹着玫瑰的pocket square,那色调浓稠地像是西贡的夜。

那钞票原封不动,那花浪漫明丽。

那是属于她的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pocket square:西装口袋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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