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便是小寒。
风已变得料峭,冷冷把夜送到头顶。
哪怕现在只六点一刻,黑沉沉的墨汁早已扎进了空气分子里,搅得灰蒙又粘稠。
盛衿雾抬头望窗外,看来要变天了。
“滴滴——”
柏油大道上堵塞的车辆如驮着重物的蚂蚁,寸步难行,偶尔几个缺了耐心的会按喇叭彼此叫嚣。
女师傅也百无聊赖,打量起乘客。
“妹子,你这脸上还贴珍珠,是哪个朝代的装扮?”
“北宋。”
“你这身可好看!”
听着这一声更比一声高的汽笛,盛衿雾心里更是急得慌,无暇听这赞美之词:
“谢谢您,那个……师傅,我就在这儿下车,实在有点急事,不好意思。”
司机一声了然的好嘞,盛衿雾推开车门。
空中的潮湿因子争相扑了她满脸。
果然下雨了。
这傍晚的冬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不似春天般细密,只掺杂着萧瑟冷意催促行人的脚步。
盛衿雾遮着头顶,又腾出右手打开导航。
扒着屏幕比照着周围的建筑一番后,她旋即提起袄裙,火速穿过人群钻进地下通道。
【本次导航结束,您已到达目的地。】
季褚望给她的定位是眼前这个商场空地。
Mon coffee偌大的咖啡厅招牌疯狂占据着她的杏目。
窗边的二人小木桌座无虚席,而中间那位独自沉思的襕衫男子特别扎眼。
倒不是说他好看得扎眼。
虽然那人坐着不动就是一幅可供观赏的世界名画,但更多的是与生而来的清冷质感。
就算用齐十六家皴法也无法绘出他从指尖连衬着衣角渡向看者的秋凉文骨。
欣赏美是一种享受,这样的男人可以成为很多艺术家的灵感缪斯。
人行道初上的华灯角度偏斜,又曝光过度。
而咖啡馆里的灯光温暖明净,男人溶进影与光里。
一半是远离尘嚣的矜贵漠离,一半是氤氲古史的风仪姿首。
而这一半与一半拼凑出的那个整体,却和两小时前的热心人分毫不差地对应上。
盛衿雾霎时停住脚步,打量的视线直直闯进男人侧过来的幽邃褐潭里。
小跑后呼出的一团冷气在她微张的樱唇边散了形。
时间仿佛被禁锢。
玻璃后那道的视线,失焦又定焦,逐渐或清或明。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此刻的季褚望就像个被时空橱窗困住的举子才人,安静又专注地凝睇着窗外的现世行者。
她还不熟识的这位季先生真是个矛盾的人。
沉思着,挎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她拿出一看,竟是季褚望,清了清喉咙,她樱唇轻动:“您好,季先生。”
男人抑笑的嗓音在听筒里低低漾开:
“仅过了两个小时,盛小姐就不认识我了吗?”
盛衿雾咬住下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季褚望拿着电话,缓缓起身:“稍等。”
她放下手机:“好。”
“哇!下雪了!”
刚出地下通道的一对小情侣惊叹。
盛衿雾闻声抬头,一片能够清晰看到六边形状的雪晶正徐徐下落。
原来不是雨,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
也是一场迟到的初雪。
收回视线,她发现季褚望已经不声不响站定到她身前。
“季先生?”
话音刚落,一片雪晶便安然躺在了她俏挺的鼻尖。
她微愣,但没想抬手拂开。
男人也没任何动作,只沉默地站在两步远的位置,凝视着她。
直到雪晶被她微热的身体温度融尽,俩人才对上彼此的眼。
冬风乍乱挥舞。
吹皱了男人的眉头,盛衿雾也跟着眉头耸起。
灯下的雨雪纠缠着打了个旋儿擦过耳旁。
她刚想开口,又一片雪花登时压至右眼眼睫。
她惶急闭眼的一瞬,四下黑暗。
但眉间突至的冰凉触感却十分细腻。
“你别皱眉。”
盛衿雾愕然睁开眼,长睫上的雪还未化。
男人的俊脸埋在众多晶亮的小圆光晕里。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仅从左眼捕捉到他那片青焰里的忡怅。
季褚望的面相不同于穆何,他的五官更俊逸潇洒。
是刀削斧锤的浑然天成,但又不乏精雕细琢的玉磨银末。
轻扫她眉骨的大拇指微顿,他薄唇轻张:
“多有唐突,请闭眼。”
感受到右眼的雪被男人拭去,一下又一下。
直到眼角润凉不再,盛衿雾准备睁开,双眼却被他的手掌虚覆住。
四周仍是骊黑不见光亮,左耳十分清晰怀揣到他的一声轻叹之后,又听他一道清浅呢喃:
“盛衿雾……”
她的长睫眨了眨,挠到他微凉的手心:“嗯?”
男人无声撤离手,凝注的视线落在她的珍珠花钿妆面上,久久未再出声。
而盛衿雾等来了光亮,眉眼轻抬,睫上残留的水珠衬得她容颜更加楚楚动人。
“季先生,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他顿了顿,然后沉吟:“盛衿雾是个守信的人。”
……
她可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当然会守信前来还他钱。
“季先生以前被骗过?”
浅色瞳珠印出淡淡的愁绪,季褚望颔首,嗓声如沙粒投月湖,只微微地一声:“嗯。”
气氛陡然低沉,盛衿雾拔翘尾调,试图破解这难捱氛围:
“我不会骗你,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吃饭就不用了,它很漂亮。”
见他的视线落于她的头顶,盛衿雾心里一惊。
这人不会是在惦记她的簪子吧?
听说最近诈骗手段高级。
趁着赠与玫瑰手有余香之际,就携感恩与道德绑架以令受困者。
连连退到两米开外,她伸手护住自己的嫁妆,话也不带拐弯地拒绝:
“这可是真金,恕不相送!”
听着这突然强硬起来的护犊子语气,男人哑笑,唇珠也暗藏于上唇:“我指簪花。”
她舒了口气,玉指划过头上的几朵娇花:“喜欢哪朵?我送你。”
“梅花。”
男人的话音落地,盛衿雾便利落地取下了小黄梅。
折腾了一天,这梅花依然傲立凛然,黯幽含香,一如眼前的他。
她嫣然笑了笑,双手递过:“给。”
“谢谢。”
眼前的人白衫黑帽,本就气度斐然。
如今帽侧别了枝冷梅,愈发冷澈雅正,比去年初秋的那池涟纹雨莲还要摄人心魄。
盛衿雾一时看得入了神,脑海里冒出五个字:簪花少年郎。
“很丑?”
“嗯?”
面对他真诚的问询,她回过神来,懊恼低下头。
瞥到他亮屏的手机,又强装镇静地转移话题:“你电话没挂。”
男人淡淡瞥了眼,不作任何动作,薄唇轻动:“挺好。”
盛衿雾眸底泛起不解,追问:“挺好?”
飘雪翩跹,悠悠转转,映亮男人好看的眉梢,他含起须臾的稀松笑意。
“安静,不加班。”
“好倒是好,”她拢起细眉问,“不过你不怕被炒鱿鱼?”
他摇头,嗓调如这场灯下雪雾,朦朦胧胧,听不清真切。
“告诉你个秘密。”
少女不禁好奇凑过耳:“什么秘密?”
他上前一步,才道:“炒了我,我就可以先实现我的梦想了。”
这话入耳,少女更是来了兴致,不自觉再近过头,又问:“什么梦想?”
男人俯低身,徐徐耳语:“先成家,再立业。”
唇息一出,少女筒桥金簪上的珍珠吊坠前后摆浮得厉害。
渗进他的凤眼深处,添了几分跃动的勾人亮泽。
季褚望伸出食指轻触了触。
沾了雨雪的珠子,比他当初拿到手时更湿柔滑腻。
“希望你替我保密。”
……这算什么秘密?会德语的人还这么传统?
本着游客是上帝的原则,盛衿雾笑着附和:
“是啊,季先生,你女朋友那么漂亮,是得抓紧成家。”
季褚望站直身,唇弧无声拉弯。
“那我就预先恭喜季先生你……”
眼前倏地走来几位黑衣人,男人轻声打断少女的话。
“他们还是找到我了。”
盛衿雾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路边停了一辆深黑的加长轿车。
她蹙拢黛眉,踌躇着推测:
“季先生,我觉着要么是你被跟踪了,要么就是你手机被定位了。”
“那么也请盛小姐帮我个忙吧?”
“什么?”
疑惑落地,男人把他的手机关机,塞进了她的手里。
“把我的手机扔掉,随便扔哪儿都行。”
见她呆呆愣住,他又道:“放心,他们不会发现的,即使发现了,也不会伤害你的。”
“好,那眼镜的钱……”
“明日我找你还。”
副驾驶下来一黑衣人,季褚望上前拿过他的黑伞递给灯下的明昳少女。
“雪大了,注意身体,早点回家。”
“诶,季褚望。”
男人听闻少女的唤声,停住脚步,缓缓回头。
心急唤出了他的大名,盛衿雾却又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只好干干地告别:
“那个……你也要保重身体。”
六边形状雪晶,路过男人帽冠上的冷梅。
风一吹,那白飘定,无声浸湿化融。
男人的眼角半敛。
凝着少女面上一晃而过的尴尬,他掀起唇侧,淡渺弧度几乎快要被夜色溶掉。
“嗯,我们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小和尚:我被骗没骗过,你不知道?
(作者大大飘过:为了见你,我们家小和尚特意为你打簪子,还穿了古装!真的很俊很宠很惑人呐,也只有你了,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