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炎夏褪去,淮京下着初秋的雨。
那雨绵长似针,细织成雾。
应着宋暮阮必打卡的旅游攻略,她们来到淮京的第一站就是伽敦寺。
伽敦寺,位于淮京东郊的伽敦山。
伽敦山闻名遐迩,钟灵毓秀,氤氲数千年日月精华。
除了百愿百灵的伽敦寺,上世纪还孕育了国内一个赫赫有名的画派——伽敦派。
说到伽敦派,宋暮阮也是做足了功课:
“伽敦派以山水花鸟著闻,因久居群山,又环抱漾清池。
不似西陆的浑厚豪脱,它的笔墨劲秀丰润,用色婉转。
再加上淮京千年古都文化积淀,自成细腻潇逸的气韵。”
“九九,到市区了,我们就去季德耘画院看看。
这可是国家近年来首个批准以个人名字命名的画院,你学修复的,可得好好熏陶熏陶。”
“好,”盛衿雾牵起说话人的手,走进寺门,“请香吧。”
偌大的香炉,人群拥挤,统共排了六个长队。
盛衿雾决定和宋暮阮分开排队。
秋风微凉,不急不躁,快要轮到盛衿雾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下。
【九九,你前面是个大帅哥!】
盛衿雾抬眸,偷偷瞄了眼前面正在香炉旁点香的背影。
男人肩阔腰窄,水碧色衬衣方周雅正,左腹间团团墨色浅淡。
她凝眸瞧了瞧,竟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见他修长微屈的指节紧扣着手心的三炷高香。
请香、拜香、插香动作干净利落。
一气呵成之际,她缓缓踱步走上前。
正巧,男人脱手那瞬,他最右侧的炷香差点倒下。
一声轻囔渡入她耳——
“阿弥陀佛,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听到这句用来自我安慰的补救话,盛衿雾抿住唇边的笑意,顿时感觉他周身的孤清也跟着散淡了。
她不禁又抬头觑了眼。
今日多云,男人脑后的发稍长于鬓侧,发丝皆镀了层云朵般的柔润雅泽。
一缕一绺柔贴着颈部上方,衬得露在外的脖颈纤长优雅。
“九九!”
盛衿雾回过神来,发现男人已经走远,而她正杵在香炉旁无任何动作。
感激地冲宋暮阮笑了笑,她也开始点香许愿。
炉里的香密麻甚多。
她挨着一对烧得正旺的高香插着。
宋暮阮先一步走过来,悄悄说:“他到我们对面去了。”
盛衿雾握着燃香,轻掀水眸,径直捕捉到那抹侧立端挺的身影。
他的脸眉疏鼻挺,颌线俊逸。
一身水墨衫沾了些雨意,在肩上错落成大小不一的灰点。
纵是周遭人来人去,散了聚,聚了散。
他两眼轻阖,双手合十,入定在菩萨身前,冷白腕骨映着烛光,佛性靡靡。
“嘶。”
盛衿雾盯得出神,火星香灰烫落。
密痛一瞬涌进她的眼,汇成欲坠眶的水色。
宋暮阮替她轻拂掉胳膊上的青灰,拉着她去到屋下的一处洗手池。
水龙头一拧,水势哗啦倾泻,透凉的泉冲散了热意。
见盛衿雾木愣着脸,宋暮阮以为她疼极了,紧张得红了眼:
“九九,是不是很疼?等会下山我们去买烫伤药。”
少女摇头,轻轻擦干水渍,不以为然道:
“不疼,你别担心,阮神。”
手臂上的红渐显,在皓白凝脂的肌肤上蜿蜒繁复。
像铺陈开的宣画,无墨却彩重。
盛衿雾伸出手宽慰好友,语气轻松:“你看,像不像一朵玫瑰?”
不说还好,一说宋暮阮的嘴角下撇得厉害:
“都红成这样了,过两天肯定会化脓。”
摸了摸说话人的头,她眯起杏眸,笑着安慰道:
“没事儿,我不怕留疤。”
“都怪刚才那人,买那么大的香干嘛?”
手上的动作一怔,盛衿雾心神稍乱,不经意地轻问:“谁?”
宋暮阮冲南边努了努嘴,“喏,就那个。”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那个男人。
他还站在那里,不知求了什么愿,需要述说得如此时长。
雨势渐大,与瓦结对。
哗哗积蹙起敲击清乐。
院内的人纷纷躲到屋檐下,盛衿雾也被宋暮阮拉着去到偏角。
拍了拍肩上的雨水,她抬头,一人正趋步从殿内走出,只身潜进雨幕里。
依然是他。
青瓦红墙,云台高筑,石径长青石板上,黄叶枯枝遍地。
盛衿雾立在原处,定定望着那方移动的致冷清骨。
踏过折木怨草,步履不停朝寺门走去。
“啪,啪啪……”
雨顺着瓦槽,在她眼前潇潇簌落。
落到前方的一池清莲里,抖生回旋涟纹,轻缓重急,经久不散。
凝着这倏然泣露的白莲,红绿浅幽在少女的杏眸只停了一瞬。
她再次抬眸,寻觅那抹漉湿的身影。
那湿影翩翩下了石梯,正巧遇上个僧人。
他停驻伫立,双手合并,微微颔首,静静立在雨帘里。
一如着院内池中的雨莲,孤茎傲引,至净至禅。
见僧人拾级,步入寺庙内,湿影收回视线,继续前进。
眺着他消匿在雨雾里,盛衿雾咬了咬红唇,捏紧手心,主动提议:
“阮神,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小不了,要不我们先坐车下山吧?”
“好啊。”
一声允诺后,少女牵过宋暮阮的手,加快脚步,追寻他的行进踪迹。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这一路上很少有私家车,她应该能和他坐上同一辆大巴。
心里暗暗积攒起勇气,她踏出寺门。
而她要追寻的那道湿青身影,正步进一片竹林。
蛾月眉心生起一丝庆幸,她虚指着男人的方向,对宋暮阮说:
“阮神,我们去那边看看。”
宋暮阮不解地指着右手边整齐停放的一排大巴车:
“九九,车站在那边呢。”
“我就是好奇这寺庙周围有什么。”
盛衿雾扯了扯眼前人的衣角,软着语气撒娇:“陪陪我嘛。”
“好好好。”
竹林石径蜿蜒向上,还好秋雨收了势,她们走得不算吃力。
“九九,我们去哪儿啊?这好像是上山的路。”
盛衿雾撑着脸红,不过脑地编造谎话:
“刚刚我看有几个人走进了这竹林里,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必须打卡的景点。
要不我们再走十分钟,如果没啥特别的,就返程?”
宋暮阮赞同地点了点头。
转过一个弯,是个木根三面围成的观赏平台。
漾清池上,云卷云舒,雾气横溢。
而少女显然心不在焉,无暇欣赏。
循着无尽头的石径放目张望,她隐隐约约瞥见那林深通幽处的青瓦白墙。
“阮神,你看。”
顺着少女的视线看过去,宋暮阮眼神一凝,不禁问出口:
“这上面竟然还有人住?”
两人默契一笑,手拉着手继续向上走。
山顶还有路,而他们要去的那所隐居处,并无石板铺路。
放眼望去,只有一径微微塌着的草色。
她们跟着这草径,往前踱步。
头顶松柏成林,倾盖寥寥天光。
一切仿佛是误入了幽静的高人居处。
而树下,石林嶙峋侧横乱立。
西侧有一罅溪水淌过。
偶尔几滴细雨从叶梢滴下,也染成一尖青绿,扑落进溪面。
声律潺潺缓缓,生变滴滴嗒嗒。
行到一处铁门,门上挂着块善意提醒的告示牌:
【私人住宅,请勿擅闯】
门后几百米,则是一处紧闭的偏门。
门前设有几步石阶,两座石狮蹲在阶梯旁,眈眈扫着她们这两位不速之客。
盛衿雾停脚,透过外墙镶嵌的扇形石花窗,苏式园林庭院的一隅风貌现于眼前。
竹影花斜池石奏,古亭水榭阁楼秀。
宋暮阮不禁啧啧赞叹:“大户人家啊!这得占地多少亩,我看我还是从猿人开始搬砖吧。”
听到这话,盛衿雾月眉蹙拢,略掉心里的失落,随着她打趣:“加我一个。”
“走吧走吧,”宋暮阮挽过说话人的胳膊,笑道,“我突然想回去拜拜财神爷。”
“那我也去拜拜文殊菩萨吧。”
清雨帘帘,两位少女娇声盈盈,伞也不打,嬉闹着下山,一扫方才的累疲。
几日后,雨声无存,天放晴。
流火艳烧至天际,恍若盛开的仲夏。
沉黄戈壁簇拥着中央的笔直大道坦坦荡荡面朝青空,偶尔几辆私家车疾风相驰。
大巴车在云纹车站停稳。
二位少女出了站门,不远处的山脚住着几户农家,木栅栏外摆放着几竹篓深紫葡萄。
知道宋暮阮不爱吃葡萄,盛衿雾故意向老板买了一小串还挂在院内棚架上的生葡。
“九九,你买这生的干嘛?”
宋暮阮取出防晒喷雾,冲着脖颈喷了个遍,又给拿着葡萄的少女抹了些。
“当然是吃啊。”
盛衿雾借着院里的大缸洗净了葡萄。
“别像上次晒伤了。”
宋暮阮拿出包里的沙白丝巾,给她戴上系好带,接过话:“这生的能吃?小心肚子疼。”
盛衿雾摘下一颗,吃进小嘴里,说:“熟的太甜。”
“生的太涩。”
“不,没啥难咽的味道,阮神你试试。”
少女撩起面上的丝巾,嘴张得圆圆的:“你看我都吞进去了,试试嘛。”
“暂且信你一回吧。”
宋暮阮拿过一颗扔进嘴里,只咬了一口,小脸顿时皱成团,吐在纸上。
“天,好苦!小骗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她作势要揍眼前这个不怀好意,抱胸看戏的始作俑者。
急急扣好面巾,盛衿雾急忙跑出院子,抽空还往嘴里塞了一颗。
“你给我站住!”
“砰!“
她只顾着回头看宋暮阮,撞到了迎面走来的游客。
“对不起,对不起。”
说话间,少女的门齿不小心磕破了嘴里的生葡萄,口腔里蔓延开奇怪的味道。
和方才那颗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全新的味道,她从来没尝过。
出于礼貌,她的嘴不再动,任由宋暮阮刚才所定义的“苦”顺着食管流淌进胃里。
“没事吧?”
男人语声清落冷澈,扶着旁边被撞女人的手臂,头顶大亮的天光印得他眉骨与眼眶间高低起伏剧烈。
女人的半张脸处在硕大的帽檐里,盛衿雾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就冲着这尖巧的下巴,微翘的樱唇以及晶莹剔透的肌肤,应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见她摇了摇头,他眉头稍松:“没事就好。”
舌头压着果肉尴尬站在一边,盛衿雾愣愣欣赏着眼前这对登对的俊男靓女。
宋暮阮见状,心里一惊,连忙跑上来解释:“对不起,我朋友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男人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盛衿雾含着葡萄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的丝巾也微微浮动。
“华市人?”
盛衿雾刚打算回答是,舌底的葡萄先她一步,圆圆滚滚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好巧不巧跳到了他的皮鞋上,她慌忙蹲身想要拂去。
“没关系。”
他伸出手背,抵挡住她的下一步动作。
指尖触到他手背,盛矜雾一激灵,迅疾收回手。
露在炽热空气外的杏眼作势一弯,仓促对男人笑了笑。
“静电,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了?”
女人的语气些许波动。
男人给对方一个安抚的笑,俯身用纸巾包住软趴趴落在鞋尖的葡萄:“无事。”
不知怎的,葡萄明明已经吐掉,但盛衿雾的嘴里就是发苦。
她以后再也不吃生葡萄了!
抵紧硬鄂,她试图想缓解她体内苦得胸口发闷的味道。
“走吧,九九。”
两位少女刚转身,身后传来女人的焦急声音:
“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盛衿雾回头,男人揉着太阳穴,眉间叠起皱痕,而他身侧的女人面带着急。
舌尖涩了一下,伴着热意,钻进眼里,她打开挎包,拿出一支药。
“先生,这个治中暑很有效。”
男人的视线瞬间倾盖在她脸,盛衿雾面上一热,杏眼急急垂下,压制腾跳在胸口的冒失心悸。
“谢谢。”
他眉目含温,缓缓伸出手。
本就拇指般大小的塑料瓶,她的指尖与他的指腹避无可避。
温凉及递过来,盛衿雾心怦怦加快,先一步抽回:“不客气,举手之劳。”
一旁的女人扶了扶帽檐:“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叫人送瓶水来。”
“好。”
见二人走远,宋暮阮凑过脸,悄悄在少女耳边说:
“九九,你不认得了吗?他就是那朵雪山瑰梦。”
上次盛衿雾提到寺庙那男人衣衫上印的是朵水墨玫瑰时,宋暮阮便给他起了个昵称——雪山瑰梦。
她说,见他,如临雪山,甚似在山巅窥览的一场绮丽春梦。
“九九,她女朋友好漂亮哇,果然天底下的帅哥都是和美女在一起的。”
“你也美,阮神。”
宋暮阮摇头,吐出二字反驳箴言:“不美。”
盛矜雾斜睨着她,软柔的杏眼水光潋滟:
“阮神,你俩风格不一样,你是幼态甜美软妹,她是妩媚娇柔女人。
而且就你这一双大长腿就秒杀了多少女生了,要不我俩换换?
我就喜欢你这个前凸后翘,要啥有啥的身材。”
宋暮阮被夸得红了耳,羞赧地拉过说话人的手:“从小到大,就你最能夸我。”
盛衿雾捏了捏说话人的脸蛋,俏皮眨眼:“我的人,自然是我夸咯!”
“九九,要是他没女朋友,你主动点,或许你俩还能有个美好的邂逅。”
“别,”盛衿雾又塞了颗葡萄进嘴,“我脸皮薄,走含蓄路线。”
宋暮阮唇角轻弄,忍住笑,看破不说破:
“看来你对他还是有感觉,否则上次也不会盯他那么久了。”
“那是氛围感到了,自然被他一席青衫吸引。”
“九九,那你今天没感觉了?”
“今天……”
盛衿雾的视线无声投在那抹树下的身影。
那人前几日沾了湿意的青衫早已脱下,今天他就是简单日常穿着。
月白丝绸衬衫高束在端黑休闲裤里,不见一丝多余的褶皱。
是所谓,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
今天,他依然君正雅行,可一人行至天青色。
正打量审视着,不料,他也遥望过来,少女的杏目与那双浅瞳撞了个正着。
他唇角略微牵起,如月般清隽的俊容愈发搅她心神。
盛衿雾长睫微颤,敛收起眼,明玉般妍丽的小脸上遂尔印下两片扇形阴影。
她咽进嗓口的涩葡萄肉,轻启樱唇,接过方才的话头,心虚应着:
“今天当然没,要是有感觉,我还能认不出他来?”
“也是,毕竟我都认出来了。”
宋暮阮没多想,打开旅游地图,雀跃指着北方:“那我们现在去坐观光缆车吧!”
回忆收敛,周围的讲解声、谈话声渐慢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还好,临近闭馆时间,华市博物馆内,人迹罕至。
而自从季褚望他们走后,盛衿雾的心思就跟着飞走了。
麻烦一个刚认识的人,对于她来说有很强的不安心感。
原本只是短暂的一小时就像过了十万光年,漫长且狭窄,压得她心悸,手冒冷汗。
看着大厅里的分钟画了整整一圈,她连衣服也未换。
匆匆给组长说明了无法聚餐的原因后,便预约了辆出租车,直奔季褚望微信分享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季长老气质妥妥的~轻而易举拿捏成年后的小九九哈哈哈
(本章的小阮神《春声潮落》[先婚后爱]专栏可预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