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陈妄没跟孟婴宁说,孟婴宁也没提这事儿,两个人非常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陈妄早上把人送到公司转头接了林贺然送到机场。
汤城老家在岑北的一个县乡,地处江南,还没作为旅游景点被开发,经济虽然不发达但环境很好。
越往南走体感温度就越暖,南方的十一月和北方完全不同,空气潮湿,凉得发粘。
下了飞机以后转大巴,三个小时后大巴车停在了一片荒凉的岑北公路路口,又滚着黑烟咕噜噜开走了。
沿着路口往里走,进了县以后景色一点点发生变化,流水潺潺青山环岸,屋舍建筑带着水乡特有的精致古韵,和帝都老胡同沉淀下来的厚重历史感截然不同的宁静悠然。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泥土带着潮湿的咸腥味儿。
“这儿的人防备心还都挺强的,不过混熟了知道你不是坏人也热情,都打听清楚了,汤城每年他哥忌日都会回来,往后山小吉坡那边儿走,”林贺然学着当地人的口音说,“坐轮椅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俊的咯。”
“明天能不能快点儿来,我等着这小城儿等得花都谢了,我想回去,”林贺然一手拿着电话,手里捧着盒饭蹲在临时租来的小平房里,嘴里叼着双筷子,满脸绝望的看着饭盒里的酱焖茄子,“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们这边儿连酱焖茄子都是甜的?这边儿有没有不甜的东西?”
没得到回应。
“我他妈这三天过的是什么日子……”林贺然一边叹了口气,一边说,说着又扭头看向窗外。
天边乌云滚滚,雨却迟迟不肯下。
林贺然记得三年前的那天也是差不多的天气,那会儿他负责后方支援,等了很多天,最后就陈妄一个人回来了,翻滚的惊雷里男人浑身是伤和血,整个人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只有一双眼睛是化不开的黑。
扛着两个人,一个是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汤严,一个是血肉模糊的易阳。
雨很大,很多人哭了,陈妄却没什么反应,他甚至表情都没变一点儿,平静地继续接下来要做的事儿,有条不紊地指挥部署。
一直到挺久之后,汤严被判了死刑,行刑前一天,两个人坐在部队操场上,陈妄躺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忽然说:“对不起。”
林贺然愣了愣。
安静了很久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静:“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们。”
“我他妈本来以为我很牛逼,我没什么不行的,结果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林贺然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
在他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的认知里,就始终觉得男人是不能哭的。
但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活着对于陈妄来说真他妈的累。
活着就得承担,活着就得坚持,活着的那个就得咬着牙品着所有走了的人留下来的苦,得一遍又一遍地感受自己造成的无能为力,得踏着漆黑一片的路告诉自己前面总会有光。
活着就得适应罪恶感和孤独。
那是林贺然第一次听见陈妄说对不起,也是最后一次。
这事儿之后林贺然转职,忙考试,又进了刑警队,偶尔听以前认识的熟人说陈妄最近又去了哪儿,领了个多不要命的任务。
每次听到这种事儿林贺然都很不耐烦:“他自己想找死谁能拦着?早死早利索。”
就算这样,在知道陈妄退伍回来了以后,林贺然还是终于松了口气,高兴得一口气吃了三桶鲜虾鱼板面。
陈妄走了以后,孟婴宁挺听话地搬回了家里来住,没回自己家,而是提着个行李箱一头扎进了孟父孟母两个人爱的小屋。
她没拿太多东西,就带了点衣服,日常的洗漱用品家里都有,而且陈妄也说了,他就走几天,很快就回来。
老孟对于她回来这事儿特别高兴,高兴之余还忍不住怀疑,孟婴宁回来当晚,拽着她往沙发上一坐,开始了家庭会谈:“说吧。”
“说什么?”孟婴宁无辜的看着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这次回来,还一住住这么多天,是干什么的?目的是什么?”老孟指着她,严肃地说,“我告诉你啊孟婴宁,你不用讨好我,你爸我是软硬不吃的,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
孟母在旁边咬着柿子翻了个白眼。
结果第二天一早上班,孟婴宁听见门铃声房门一开,陆之州满脸笑容的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老孟又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自家女儿被别的男人接走高高兴兴上班去了。
当天晚上孟婴宁回来,又被叫到客厅开家庭会议,孟父一脸迟疑地看着她:“你跟陈妄这是分了?”
孟婴宁正在喝水,差点没呛着。
老孟试探性地继续说:“现在是跟小陆在一起了?”
“不是,爸……”孟婴宁还没来得及说话。
“宁宁,”老孟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小时候就特别听爸爸的话,你觉得爸爸不喜欢小陈,所以就跟小陆在一起了,是不是?”
孟婴宁有些为难:“爸,爸爸……”
“虽然小陆这孩子吧,性子确实更好点儿,从小就笑呵呵的也不见跟谁有个脾气,但他俩,你俩,你们仨——”老孟叹了口气,“咱们就算招人喜欢,也得专一,你们仨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说这事儿你要是真这么办,以后是不是得有点儿尴尬啊?”
孟婴宁:“……”
老孟摸摸鼻子,吞吞吐吐地继续说:“再说,爸爸也没说特别讨厌陈妄……小孩儿也挺好。”
“……”
孟婴宁想解释的话瞬间就又都憋回去了。
这事儿,没想到还有奇效?
孟母实在听不下去了,表情嫌弃地瞥了自己老公一眼,手里油桃往果盘里一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孟靖松。”
老孟抬头:“啊?”
孟母:“跟我回屋。”
“干什么啊,我这儿正跟闺女开家庭会议呢么。”老孟说。
“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越老还越缺心眼儿呢?年轻的时候你也就是不聪明,也没发现这么二啊,”孟母不耐烦了,转身往卧室里走,“快点儿进来啊。”
老孟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袋,跟着进屋了。
隔天又是个阴雨天,十一月冷风入骨,当地刑警大队及武警内卫部队排爆队在岑北乡周边小吉坡趁夜秘密埋伏布下天罗地网。
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日暮将近,都始终没有一点儿动静。
汤城没出现。
林贺然有点儿急,因为怕打草惊蛇,黄建华的妻儿都是秘密接回来的,他手下的人现在表面上还在找,只要没人泄露,汤城那边应该并不知道他们掌握了他的去向。
但他却没来。
“林队,这边一切正常。”对讲机那边低弱声音响起。
林贺然平静道:“再等等。”
直到夜幕降临,雾霭沉沉弥漫扩散,能见度见低,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朦胧。
滚轮压着柔软泥土,几乎无声无息地前行,浓雾之中一团深色人影渐渐靠近,随着距离的缩短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男人穿着一件深褐色羊绒大衣,里面黑色卫衣兜帽兜头盖在脑袋上,低垂着头,人坐在轮椅上,缓慢地向前滑行。
“目标出现。”
林贺然没说话。
“林队?”那边声音压得更低,叫了他一声。
“再等等。”林贺然咬牙说。
轮椅上的人沿着河边一路向前走,滑上斜坡,往后山的方向走。
林贺然紧紧盯着那一团朦胧的人影,手边手机忽然嗡地一声震动。
林贺然长舒了口气,人猛地往后一靠,抓起对讲机:“搞他。”
夜晚的城市灯火辉煌,白日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整体被蒙上一层黑暗的影,写字楼大落地窗里灯光明亮璀璨,充满了冷冰冰的繁华。
车流如织,急速飞驰拉出绚烂光带。
黑色轿车停在一栋高大的写字楼前,穿着橙色送餐员衣服的男人下了车,手里提着两杯奶茶,站在写字楼门口停了停。
他仰起头来,看着最上面打着明白色投灯的牌子,五个充满设计感的白色大写字母,组成了这家很有历史的国内大牌时尚杂志logo。
——singo。
男人勾起唇角,脚步轻快地进了写字楼,跟保安确认证件,走到电梯间按了向上的键子。
他低垂着头,耐心地等着电梯上来,一边忍不住在想。
现在这个时间,千里之外的陈妄应该快要等到那个“汤城”了。
他观察了三天,孟婴宁暂时搬了家,每天送她上下班的人也换了。他查了机票和出行记录,陈妄确实是走了,而且他也有自信,陈妄一定会去。
黄建华的女人表面上是在逃,但其实就算他们找到了消息也不会被放出来,他不会冒这个险,而如果他们足够自负,就一定会去。
特别不巧,陈妄刚好就是个极度自负的人。
他必须亲眼确认,亲手抓着他,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才能放心得下,这件事情,关于汤城这个人的事情,陈妄不会交给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就像他一样。
陈妄这个人,必须也只能由他来,因为如果不这样,那就毫无意义。
他的女人,还有他,都必须是他亲手来。
电梯门打开,里面没人,这会儿刚好赶上月刊截稿期,编辑部晚上经常会加班。
汤城把手里的奶茶提起来看了一眼,清隽的脸露出很温和的笑。
鲜芋奶茶,孟婴宁经常会点外卖的口味,他还加了点儿别的东西,不知道她这次会不会喜欢。
汤城舔了舔嘴唇,忽然非常、非常想给陈妄打个电话。
想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哪儿,然后听听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再一次的感受一下他绝望的样子。
或者发个视频,让他看看他喜欢的小姑娘,玫瑰花儿似的小姑娘是怎么一点一点凋零。
但他不能,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在安全离开这栋写字楼之前,他都不能让陈妄知道他在哪儿。
电梯上的数字一层一层往上跳,然后叮咚一声响,停下。
汤城放下手里的奶茶,带着笑抬起头来。
电梯冰凉的金属门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脸,然后缓缓打开,缝隙一寸一寸扩大,像拉开了帷幕,门后的人清晰出现在视野里。
汤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陈妄站在电梯门口,视线淡淡往下一扫,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只有奶茶?”
他嘲讽地笑笑:“我还以为你会带点儿酒,正打算下去买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