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格十四五岁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常年过看别人脸色的日子,人聪明又机灵,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的能耐基本上是练了个炉火纯青。
陈妄刚一把孟婴宁给带回来,蒋格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电话接起来转身就走,接一妹子,还给人带回来了。
蒋格当时站在楼上窗边,看着陈妄和小姑娘下了车。
女孩儿身上披着件很大的男款外套,原地愣了一会儿,小跑过去一蹦一蹦地给陈妄遮了半个肩膀。
从蒋格的视角,能够很明显地看见陈妄为了配合人姑娘放慢步子,甚至不易察觉地微微矮了矮身,好让姑娘搭他肩膀搭得没那么吃力。
朦胧雨幕里,小姑娘拽着外套专注地往前走,男人低垂下头,唇边带着很淡的一点笑,眉眼冷硬的线条被融得前所未有的柔和。
蒋格差点以为自己瞎了,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看着陈妄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
蒋格听着开门声,迅速躲进卧室,门开了点儿缝,暗中观察。
结果这一晚上观察下来,蒋格可太失望了。
你妈的陈妄是个傻子吧。
就这样儿的,还能找着对象?
蒋格觉得他这张脸真是白瞎。
而且这小姐姐明摆着多少肯定也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不然人一姑娘,真对你没意思谁能大晚上的老老实实跟你回来。
蒋格转念,从冰箱里掏出几听啤酒,决定帮大哥一把。
蒋格第一次见到陈妄是在一家极限运动俱乐部,蒋格被一哥们儿介绍进去干活儿,老板是个富三代,还是个疯子,不喜欢女人,没事儿就爱蹦极玩儿找刺激。
陈妄也是个疯子。
他来那天下午刚好有个攀岩比赛,俱乐部内部的,四辆越野车刹到野外岩场,俱乐部刚开发出来的天然生成岩场,岩壁很陡。
肉眼估摸着就是掉下来脑袋胳膊腿儿能摔稀碎分家那种高度。
陈妄那会儿上得很干脆,连安全带和保护绳都不系。
蒋格还以为他是忘了或者不懂,特地给送过去,人瞥了一眼,轻描淡写说了句不用。
蒋格当时觉得这哥们儿其实就是来找死的。
他跟孟婴宁说的,其实都是实话。
虽然有夸张和后加工的成分,但他真就是那么觉得的。
蒋格料理完一切以后,留下一脸还没回过神来半信半疑的孟婴宁默默退场了,深藏功与名。
孟婴宁不知道陈妄都经历了些什么,又不敢问,但就这么放着不管,她有点儿于心不忍。
她采取了比较委婉的方式,给陈妄灌鸡汤。
这个世界总归是充满了希望与爱的!
没有什么困难和痛苦是真的过不去的,如果实在过不去。
那就慢慢过。
她对自己这通发言还算满意,说完,她抬起头来想看一眼陈妄的反应,顺便再加把火,说点儿什么热血台词。
回头的同时,男人俯身,垂头,靠近,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到几乎没有。
孟婴宁瞬间僵硬。
夏夜寂静,蝉鸣声却聒噪,雨已经停了,风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陈妄手腕被她拉着,人倾身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磁,缓声:“你又喝酒了?”
黑夜惑人。
孟婴宁站着没动,看着他的眼睛。
他睫毛很浓,但有点儿短,眼窝深,山根特别高,鼻梁笔直一道齐刷刷地刷下来,干净利落得像雕塑,没有一刀多余的线条。
孟婴宁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手指忽然有些痒。
她抬起手来,指尖落在陈妄鼻梁上,又往上,摸了摸他的眼睛。
陈妄僵了僵,抬手一把抓住她的手,嗓子发哑:“干什么?”
力道没控制好,孟婴宁吃痛,皱着眉“嘶”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疼……”
陈妄撒开手,直起身来:“孟婴宁,你别一喝酒就发疯。”
“我还不至于两听啤酒就醉了,”孟婴宁说,“我这不是安慰安慰你。”
陈妄侧了侧身,人靠在窗台边儿,垂着眼,眸光敛着。
他把手里燃了一半的烟掐了:“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的。”
孟婴宁仰着脑袋望天,假装没听到。
“陆之州跟你说什么了?你知道——或者你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陈妄平静地说,“让你能这么委屈着自己,连想我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什么叫,这么委屈着自己。
孟婴宁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不看他,心里难受得发酸。
“我也不知道什么,就知道你退伍了,”她使劲儿眨了眨眼,觉得得还无辜的陆之州一个清白,“不是陆之州说的呀,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他不是那种背后说别人的人。”
陈妄沉默了下,表情淡下来:“这么维护他啊?”
他靠着窗,耷拉着眼睨着她:“就那么喜欢么。”
孟婴宁愣了下,有点茫然,似乎没听懂。
“不是从小就喜欢?陆之州。”陈妄说。
孟婴宁明白过来了。
他以为她是喜欢陆之州的。
孟婴宁睁大了眼睛,声音陡然高了:“我没有!”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仰着头看着他,急急解释,“我没有喜欢,我不喜欢他的。”
她反应激烈,看起来像个情窦初开被人撞破了心事的少女。
孟婴宁也意识到了,越这样越会被误会。
她闭嘴不说了,深吸口气,舔了舔嘴唇,平静下来。
陈妄看着她,忽然问:“要我帮你么?”
孟婴宁抬眼。
“我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孟婴宁听明白了,睫毛颤了颤,不说话。
陈妄没什么情绪地说:“用不用我帮忙?可能你就能变得让他喜欢你了。”
孟婴宁看着他,还是不说话,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不用啊?”陈妄懒洋洋笑了笑,“他不喜欢你也没事么?”
孟婴宁抿着唇,眼睛终于红了。
陈妄怔了怔。
孟婴宁意识到了,她匆匆垂下头,声音特别小地骂了他一声:“王八蛋……”
她声音有点儿发抖,像是压抑着什么,带着不易察觉的一点哽咽:“你就是个王八蛋。”
“啊,”陈妄唇角垂着,淡声,“可能是吧。”
孟婴宁倏地转过身去,抬手捂住了眼睛,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
难堪的一面,出丑的一面,不洒脱不漂亮不好的一面,她统统都不想让他看见。
明明开始都是好的。
明明今天晚上一直到刚才,都还是好好的。
她希望能一直那样。
但是好像没有办法。
孟婴宁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变成了这样,她跟陈妄两个人在一起就像诅咒一样,好像永远都没办法好的。
好半天,孟婴宁才垂下手,吸了吸鼻子,背对着他低着头:“陈妄,不是你不喜欢我这个世界上就没人喜欢我的。”
孟婴宁竭力保持声音平稳,“我也是,会有人喜欢我的,我不用变成谁喜欢的什么样,就算陆之州不喜欢我,也总有人是喜欢现在这个我的。”
“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我,”她有些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你不喜欢我,你就这么说。你不想看到我,不想让我找你,不喜欢我打听你的事情你可以直说,不用说这种混账话赶我。”
陈妄身体里有什么地方抽着疼了一下。
孟婴宁蹭了蹭眼睛,转身往门口走:“我回家了。”
陈妄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送你。”
“不用,”孟婴宁硬邦邦地说,她飞快地拿起椅子上的包,走到门口穿鞋,“不麻烦你了。”
陈妄没动,看着她踩上鞋子,逃似的开门出去。
一声轻响,防盗门被关上。
陈妄走到沙发旁,脱力一般仰面躺进去,手臂搭在眼睛上。
眼前漆黑,房子里一片空荡荡的寂静,女孩子哑着嗓子忍着哭声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回荡。
委屈的,哽咽的。
每句话都难过得让人咬着牙忍耐。
陈妄喉结滑动,搭在眼睛上的手手指蜷了蜷,声音低哑:“操。”
陈妄做了个梦。
大片大片红的血迹染透了粗糙的水泥地面,顺着墙面蔓延着流到脚边,男人低垂着头被钉在墙上,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滴答。
滴答。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方向,眼眶的地方是两个漆黑的洞:“陈妄。”
他似乎是在看着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分辨不出,像是被什么东西割开了:“你怎么还没死。”
“都是因为你,明明是你的错,”他轻声重复,“你应该死的,你有什么资格活着?你有什么资格过得好?”
陈妄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男人忽然笑了:“我要走了。”
“阿妄,我不想死,我才……刚求了婚,我不想死。”
“我撑不下去了。”
男人闭上眼,泪水混着血从眼角滑落:“但你得活着。”
“我不怪你。”
……
陈妄睁开眼。
他还躺在沙发上,入目是灰白朦胧的天花板,厨房的灯还开着,暖黄的光在地板上给餐桌打出倾斜的影。
午夜寂静,客厅的窗没关,风带着凉意鼓起窗帘,窗外滴滴嗒嗒的水声响起。
陈妄撑着沙发坐起来,侧头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
又下雨了。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陈妄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听啤酒出来,一手关上冰箱门,另一只手食指勾着拉环拉开。
冰凉的酒液下肚,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陈妄拿着啤酒走出厨房,路过餐厅,看见餐桌上之前装苹果派的空着的盘子。
陈妄抬指,食指轻敲了一下空着的铁盘盘边儿,沉闷地一声响。
孟婴宁刚才看见这玩意儿的时候一脸惊吓过度的样子,眼睛瞪得像颗葡萄,似乎是完全没想到他真的会做,毕竟他以前连碗面都没煮过。
想起她那副傻样,陈妄垂下头,低笑了声。
陈妄军校毕业刚入伍那几年特别忙,别说放假回来,连休息的时间都不怎么有。
好几年后,他放了第一次假,不到一个礼拜。
那会儿孟婴宁上大学了,小姑娘考了个挺好的学校,在外地,据说上课很忙,陈妄看了陆之桓手机里她的照片儿,冲着镜头笑着回过头来,明眸皓齿,眼睛甜甜地弯着。
特别漂亮。
发小聚在一起就很容易聊起以前的事儿,当天晚上聊天,二胖忽然道:“哎,陈妄,你还记不记得街头那家甜品店,就你没事儿就带狐狸去的那家。”
“嗯,”陈妄抬眼,“怎么了。”
“关门了,老板店面都兑了,”二胖说,“那时候也就你爱带着狐狸去,后来你走了,我怕她想着那口,我说我带她去吧,她还不干,就非说不想吃了。”
二胖啧啧道:“结果上次一回来发现这店不干了,不开心了一个礼拜,天天念叨。”
陈妄当时听着,没说话。
那家店是一对夫妻开的,年纪很大了,会关门也是早晚的事。
但关了门,娇气包可就吃不着她喜欢的苹果派了。
陈妄想,万一等再过几年孟婴宁回来,他也回来,俩人又生气了怎么办。
她又不理他了怎么办。
小姑娘倔得很,生气起来说不理他真就不理他。
他不是陆之州,不会说话,也说不出那些话来哄她。
但是他还是想哄她。
他也想让她高兴,不是因为陆之州或者别人,而是因为他高兴。
陈妄第二天去了那家甜品店,大门拉着,橱窗上还贴着张写着出兑的纸,下面有一行电话号码。
陈妄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老板接了,听说是他,很惊喜:“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小伙子出息啦。”
“你没来,孟丫头也没来过。”
“不干啦,准备回老家养老了,年纪大了,也想过点悠闲的日子。”
陈妄站在店门口,清了清嗓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回?”
“这边儿基本上没什么事儿,收拾收拾下周就走了。”
那应该还来得及。
“您要是方便,”陈妄顿了下,舔了舔嘴唇,又摸了下鼻子,“走之前能不能教教我……就那个,我们一直吃的那个派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