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吾野选了几个专业,仿佛是一桩心事有了着落,他松了劲,迟来的病倒了。
乔乔把他安置在自己家里,打电话跟爸妈汇报了情况,照顾起林吾野。
他高烧,晚上没吃饭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秀眉微蹙,睡颜笼在一层郁郁的灰中,化不开的愁。
乔乔就趴在他脸前听他呼吸。
她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眼球乌黑溜圆,即使她不爱笑也不怎么爱说话,五官很少被情绪带动,但仍然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纯真感。
她看起来人畜无害,就是此时用贪婪到可怕的目光盯着床上的林吾野,林吾野也半点没察觉。
乔乔又凑近了些,她屏住了呼吸,嘴唇悬在他呼吸能扫到的地方,像盯准了猎物,静静等待时机。
角度不太对,林吾野高挺的鼻子截断了乔乔的捕食妄想,她扭来扭去,调整了好几次,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下嘴。
乔乔悻悻撑起身,把他额头上的毛巾捎走,换了水再搭上。
今晚查成绩,到时间后,乔乔拨打了电话,输入了林吾野的准考证号。
成绩一科科播报,第一天考试的成绩在他的正常估分范围内,语文成绩甚至还高了些,想来是作文成绩不错。
听到文综成绩后,乔乔眉头稍微动了动,小小的松了口气。
虽然不是他的水平,但已经比他俩预估的好很多了,起码不会拖累总成绩。
总成绩比文科一本线高出三十多分,同一个城市是绝对稳妥了,至于学校选哪个,还是要有点运气加成才行。
乔乔不舍得把他叫醒,在他的准考证背面写上成绩后,重新看他们之前筛选出的几所学校。
她编辑着短信,问那个红短袖的招生老师那些学校和专业的推荐度。
红短袖老师回复得很快,态度是绝对的积极,告诉乔乔自己所了解的信息。
“这个大学财会专业还可以,中文专业不行,老资历的教授都不在了,新一茬的师资力量都还不成气候……”
“啊,这个学校社会学不错,但社会学这个专业你们要好好考虑,同类的我推荐历史学,如果他喜欢的话……”
“这个学校宿舍条件整体不行,真的,还不如我们隔壁的那个学校……”
“他这个成绩很危险,我的建议是,选好学校为先,比如选财经大学的中文专业这样子,理工大学的文科专业……这样它的录取会相对容易点,这个成绩很容易被挤到双非,你们选择时一定要考虑清楚。”
乔乔把这些细节要点都重新梳理记好,标注在每个学校对应的专业后面。
林吾野猛地一下坐起身,鬼似的发呆,而后又是猛地一抖:“我的成绩!”
乔乔把准考证拿给他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安抚着他。林吾野抓着成绩看了半晌,蜷成一团呜咽了起来。
“真的吗?真的吗乔乔?”
乔乔的手指沿着他的脊骨慢慢顺着,一边回答着一边分神看向他的脊背。
他穿了件洗了许多次的旧衬衫,水洗透了,又发了汗,脊骨的纹路走向分明,乔乔摸着他,皮肤是薄的,骨头硌手。
乔乔指尖流连了会儿,抬眼,手慢慢搭在了他乌黑的发上。
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润,乌黑发亮又好脾气的柔顺,长了许多,睡凌乱了,像被人揉乱的乌黑草团,乔乔轻轻拍了拍,舒服的眯起了眼。
她给林吾野倒了杯水,林吾野想自己拿着喝,被乔乔不露声色地挡回了手,托着透明的玻璃杯,碰触到他柔软的唇边,看他被水濡湿了的嘴唇慢慢回了血色。
林吾野垂着浓密的睫毛,微蹙着眉喝了水,像断了线坏了关节的人偶,乏力地被迫喝水,即便咳嗽也听话地喝完了这杯水。
乔乔心满意足。
第二日,林吾野退了烧,蹬着自行车去填报志愿,路上看到乔乔爸爸怒气冲冲往家赶,他刹住车,给乔乔打了个电话。
“你爸爸很生气,三分钟后到家……要我回去帮你吗?”
乔乔哦了一声,让他路上慢点骑:“没事,我爸就是纸老虎。”
挂了电话没多久,爸爸就喊着她的名字回来了。
“你报的哪个学校?!”乔乔爸爸人还没进门,声音就砸回了家,“要不是你班主任跟我说,我都还不知道!你现在就跟清华北大的招生老师说,你改学校,改志愿!”
乔乔:“晚了,我都报完了,怎么了,除了清北其他的都不是大学了吗?”
乔乔爸:“你要不考清北,你何必考那么高的分!”
“我乐意。”乔乔瞪着眼睛跟他理论,“我倒是也想上清北全你们的面子,可清北没我想学的专业,这是他们的错,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谁让他们没那个专业呢?”
乔乔爸:“啊,那你费这么大劲,一路这么优秀的考过来,你奶奶把话都跟街坊邻居吹出去了,到头来你就想报个这?你这不就是声势浩大放了烟花吃了国宴,该宣布重大喜事了,结果宣布今晚回家睡觉,平白无故扫人兴吗?!”
“哦,那你厉害,你去考啊。”乔乔压根不怕爸爸的怒火。
乔乔爸气的转圈,转了足足五分钟,蹲门口抽烟去了。
过了会儿,乔乔听见他打电话。
“妈,她没考北大清华,嗨呀,也没什么好的嘛!你横幅挂出去了吗?可别挂了啊!不是考砸了,考得特好,咱市里理科第二名呢!女孩子里就是妥妥的第一!啊?那行吧,你换个横幅……”
乔乔爸自行消了气,说:“明晚你自己去奶奶家吃饭,我值班,你妈也值班,你自己跟她说。”
乔乔:“我奶还挂横幅吗?”
“挂,你奶说换成祝贺你考市里理科第二的横幅扯上……”
乔乔:“那我不去。”
乔乔爸:“去去去!必须去……哦对,带着那谁一起。”
他指了指楼上,压低声音问:“他好点了吗?这两天状态怎么样?身体怎么样?”
乔乔说:“吾野哥哥超一本线三十七分,昨天病了,今天好了点,出去报志愿了。”
“缓过来了吗?”乔乔爸又问。
“还好。”乔乔给爸爸摆了张笑脸,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说道,“爸,你们放心,我现在是他的牵挂,我只要没死他就不会寻死。”
乔乔爸啧了一声,拍了她脑袋,万分无奈。
“那行,那明天带他一起去你奶家,你奶奶知道,这是你奶交待的,带去吃顿好的。”乔乔爸说,“既然他成绩出来了,我去局里催催,这事大家都惦记着呢,你让他别担心学费的事。”
乔乔爸出门走了好远,又折回来问她:“对了,你有什么奖金吗?我听人说第一名还有奖金呢。”
乔乔抬起头嘿嘿一笑:“学杂费全免,上学给钱,你们可以继续不管我了。这多棒啊乔统一,你跟乔丽你俩生一闺女,基本没养,过几年就能赚一个德才兼备的闺女给你们俩养老。”
“再给我贫!”乔乔爸弹了乔乔一个脑瓜崩,虽然被调侃加讽刺了,但还是忍不住咧着嘴笑,“我俩有福气,你羡慕你也生这样的闺女去。”
乔乔回嘴:“没大没小。”
“家里就你没大没小。”乔乔爸说罢,笑着回局里开会了。
林吾野填好志愿,去了趟琴行,默默打扫好,坐在前台给家长们挨个打电话退钱。
林吾野妈妈没有多少存款,他爸爸用来给琴行走账的那张卡上留的钱也不多,林吾野算了算,勉强足够退款。
好在琴行的这家铺子是买的,不必忧愁租金。
琴行雇的几个老师和前台阿姨就等家长这批退款结束后,再想办法结工资。
局里给了林吾野一些安葬费和抚恤金,葬礼结束后,也剩不了多少了,结了工资后,留给自己上学的至多就只有三千了。
他一直结算到晚上,默默在电话后哭了几次——好几个家长说不用退了,他再打电话过去,就是拒接。
还有好多不接他电话,但发短信给他加油,写了好长好长,要他好好上学,以后回报社会就好。
到最后,账上的钱没怎么少,林吾野反锁了门,趴在前台酣畅淋漓的哭了一场。
凌晨一点多,乔乔敲响了琴行的门。
林吾野双眼红肿,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哭过的样子,可看了眼时间,又不能留她一个小姑娘在门外。
林吾野知道乔乔倔,要是不开门,她会不声不响在门口站一夜。
他开了门,遮着眼睛让她坐,自己去倒水给她喝。
乔乔紧紧拉住他,眼珠漆黑幽深,一动不动盯着他,牢牢把他钉住了动弹不得:“以后,你不能这样了!你不要不接电话!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林吾野小声道歉,认真跟她解释。
“乔乔,我会好好活着,我现在……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会做傻事。”他说,“我不会让你伤心难过,那滋味……不好受,我知道的。”
“回家吧。”乔乔说,“回家睡,明天我们一起回奶奶家吃饭。”
第二天上午,林吾野骑车载着乔乔去奶奶家吃饭,到了老人家住的小区门口,林吾野长腿刹车,停住了。
他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乔乔听得出来,他是单纯的在笑。
“你看。”他错开身子,指着小区门口挂的横幅。
乔乔举目望去,立刻呆愣。
“我们转弯回家吧,现在立刻马上!”乔乔嘴角微抽。
那飘荡的大红横幅好长一条,上书:
贺九单元二楼黄有琴孙女乔乔高考取得佳绩,荣获市理科女状元!
果然是她奶奶的风格,一定要拔得头筹,如果没有,就想办法强行头筹。
林吾野:“你是第一名吗?我怎么记得你是第二?”
乔乔板着一张脸,对着那条横幅叹息:“注意限定词,女,状元。”
她让林吾野跳起来,把那个横幅收了。
有老街坊见了,就笑:“乔乔啊,怎么摘了,挂上啊,这要是我孙女,我天天站小区门口给路过的人鞠躬。”
乔乔礼貌扯出个假微笑,胡扯道:“有规定不让宣传状元,自己摘总比被别人摘了罚款好哦。”
林吾野以为乔乔生气了,可见到奶奶,乔乔却给了她一个拥抱,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我挂的横幅瞧见了没?”奶奶骄傲。
乔乔:“看见了,谢谢奶奶。”
谢谢你奶奶,他看见时,是真的开心地笑了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