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林吾野妈妈的追悼会定了下来,乔乔拦了好几个想来悼念的同学,五点就跟着爸爸起了早,一路沉默着到殡仪馆。

“爸爸今天帮你林哥哥记账,你在一旁自己找点事做,该打招呼的都帮忙照应一下。你柳叔叔太伤心了,这几天都没说过话,林阿姨家来了几个亲戚,但爸爸觉得他们不太可靠,远亲不如近邻,乔乔你得替林哥哥记着点,谁来了,给了多少,这是人情,他以后都得还回去。”

“嗯。”

到了殡仪馆,乔乔远远看了眼,林吾野单薄一片,似乎身边的人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就能把他捅碎。

单位里的很多叔叔阿姨乔乔也认识,能替林吾野问候的,她都帮忙截了,不让他们跟林吾野说太多话。

只是有些人情感充沛,那些从林家来的亲戚,一个个脸生得很,皮倒是厚,偏要找到林吾野本人细细关怀一番,一遍又一遍强调你要坚强,你妈妈是见义勇为走的,你千万不要太伤心。

林吾野轻声言谢,撑着支离破碎的心做他们倾泻情感的工具,礼貌又冷漠的看他们哭,看他们说,最后看他们在母亲的遗体前表演。

他没泪可流,他爸爸的状态比他更差,直愣愣坐在一旁发呆,僵硬的吓人,所有去说话去关心的,林吾野的爸爸全然听不到也看不到,眼睛一眨不眨,血红血红。

乔乔爸爸帮忙的间隙关心了一下女儿,给她塞了几只小面包和一瓶水,让她吃点东西垫肚子。

乔乔就躲在殡仪馆外的墙角狼吞虎咽,听到林吾野的姨母压低声音训斥人。

“谁让你来的?谁跟你说的?你今天不是要跟同学出去玩吗?你大清早的来这地方做什么!”

“我小姨没了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我问了一嘴外婆今天去哪逛,我都还不知道呢!”回话的是个声音沙哑的男生,语气很是冲,“你跟我爸怎么都不跟我说?!”

“这是什么好事吗?何况你在高考,我说这个做什么,影响你考试怎么办!本来能上一本,要是因为这考不上,我找谁评理去?!”林吾野的姨妈气道。

“那你怎么跟林吾野说了?!外婆都跟我说了,我姨夫让你别告诉他儿子,你偏要接他去医院,外婆都跟你生气了……”

“你闭嘴,你知道什么!那是他妈出事了!李星秀,你妈我要是现在躺医院了,你就是在美国在月球,在联合国和领导谈笑风生,你也得回来看我!”林吾野姨妈说,“这有什么好瞒的!高考有妈重要吗?!”

“那你缓一天再给人家说也行啊!我还委屈呢,高高兴兴考完试回家,我外婆不给我好脸看,我小姨没了,我还那么高兴,瞧着跟我没心没肺一样,这不是让外婆赶着骂我吗?你办的这叫什么事!”

“闭嘴,就你长的有嘴!”林吾野的姨妈呵斥道。

“我要进去看看。”那哑嗓子的男生说。

“你看什么看!死了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回去!”

“就算没见过几次,那也是我小姨呢!还是见义勇为死的,我怎么也得去看看,给人家鞠个躬!”男生说。

“回来!”林吾野的姨妈压着嗓子喊。

“行了行了!看就看!快点的,一堆麻烦事,我上午还要去上班。”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林吾野的姨夫。

“你知道个屁!”林吾野的姨妈说,“你俩都给我闭嘴,那柳临风就是个窝囊废,我妹这事能让别人操办了吗?等会儿还有局长过来致辞,家里没一个人在,我林家面子往哪搁?你再看看我妈,我妈那么大岁数了,这事能让她来操心吗?还不得是落到我身上,咱们这时候走了脸还要不要了?”

她又说:“再者,这算工伤,算光荣殉职,有补助有奖励什么的,这些都得掰扯清楚,那父子俩都不中用,一个傻一个还是少年崽,能把这事掰扯清楚?还不得我来操心!你俩全都给我闭上嘴安安静静的,要么进去帮忙要么夹尾巴滚去上班,一大摊子事全都得指望我!”

乔乔把空水瓶朝地上一摔,一脚踩扁了,踢出去,那一家三口吓了一跳。她额头冒着黑气,目光冰冷瞪了林吾野的姨妈一眼,弯下腰捡起瘪掉的水瓶“咣当”砸进旁边的垃圾桶。

那个声音似破风箱老树皮的男生本怒目而视,等看清了乔乔,立刻变了表情,好奇盯着她看。

乔乔瞪了回去,这男生又枯又瘦像根没肉的麻杆支棱着两条筷子腿,穿了套红色的篮球衣大裤衩,半长不短的头发,刘海儿绞得很碎,汗濡湿成了缕,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扁脸又黄干巴。

乔乔毫不吝啬的给他也翻了个白眼。一群混蛋亲戚,平日不来往,这种时候强装悲伤,打着帮忙的幌子来拾自家脸面来了,还惦记着林阿姨的钱,真是脸皮厚不害臊。

林吾野的姨妈着实被乔乔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

“吓死我了,什么素质!”

她那个红球衣的儿子目光随着乔乔转。

乔乔个子不算高,撑不了什么霸道气场,净身高也就一米六不到五,踮脚了也到不了一米七。人瘦骨架秀,本就是玲珑款,再生气也像个松鼠球炸毛龇牙,唬不住人还凶巴巴的可爱。

那土篮球衣小子望着乔乔气愤远去的背影,无意识摸了摸脑袋,弹跳了下,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乔乔快步走到殡仪馆内,一眼就看见林吾野站着,人在这里,魂差不多要散了。黑裤子白衬衣,单调的人也像黑白的,悲伤到掉了色,了无生气,一副骨头套着件衣裳架在那里,走也走不开,哭也哭不出。

林吾野身子晃了晃,乔乔立刻像被电打到了,找爸爸要了瓶水,又从口袋里掏出她留的两块小面包,跑到林吾野身前,一手扶住了他的背,一手将撕开包装的一口面包凑到林吾野嘴边。

“乔乔……”林吾野好似才回神,摇了摇头,“我不吃,你到阿姨们那里帮我问候一声……”

“吃掉!”乔乔才不管阿姨们还是祖宗们,她把小面包塞进了他嘴里,抽回手拧开了盖子,把水也凑到他嘴边,“喝水!”

他几天几夜没好好吃过饭了,饭吃了就吐,为了身体也要吃口东西。

乔乔吸了吸鼻子,表情坚毅。

林吾野呆呆看着乔乔,眉头微微蹙起,而后妥协,垂下眼乖乖吃了。喝了几口水后,他好似活过来了些,压抑着声音咳了起来,把他咳回了人间,唇角眼角湿红,他弯着腰发抖,眼泪从睫毛上直直掉在地上。

乔乔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衬衫下,他的后背泛凉,体温很低。

林吾野握住她的手,突然回身抱住了她,伏在她肩头哭了。

被他紧紧抱住的乔乔鼻尖发痒,伸手蹭了蹭,抬起头,几滴眼泪在眼眶内转了转,没淌下来。

他哭了,自己除了傻站在这里给他当棵树,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林吾野什么都没说,抱着她只是哭,哭声也压着,不吵不闹,轻飘飘的像打湿了空气,安安静静不给人添麻烦。

“吾野哥哥。”乔乔圈住了他的背,轻抚着,“今天一定要撑住,还要照顾叔叔,担不动了我帮你。”

林吾野点了点头,嗓音轻又干涩,嘶哑道:“谢谢,我还好。”

他嘴角用力给她扯了个宽慰的笑,微微张开五指摇了摇,拿着水走到父亲身边蹲下,小心举着水目光巴巴求他喝点。

追悼会正式开始,同事们脱帽致敬,追悼词结束后,是遗体告别。

有单位的热心肠叔叔提醒林吾野照看着自家父亲先来作别。

林吾野点了点头,半跪着同爸爸小声说了好久,柳叔叔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那花簇中的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扶着我。”

父子俩静静地走过去,柳叔叔趴在棺前,愣愣看了好久,一言不发。

之后,像是清醒了,他推开林吾野的手,轻声叫:“姐。”

“姐,你别走啊。”他语气痴得平静。

局长铮铮铁汉,愣是让他这声姐给喊落泪了,站在一旁揉眼睛。

“姐……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他忽然哭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又惊又恐,惶然无措,嚎啕大哭起来,“你救救我啊姐!”

“爸。”林吾野连忙拉住了他。

乔乔紧紧抿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挂着一脸鼻涕泪水看着柳叔叔。

她从不知道,人悲伤地哭起来时,脸会变得陌生,五官仿佛都在哭,哭到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哭成一个世界上找不到的唯一一张哭脸,又跟许许多多张悲哭的脸相似。

她的牙死死咬着拇指,手抓住了身边爸爸的衣袖,就像林吾野抓着他爸爸的衣袖。头顶上传来爸爸抽泣的声音,周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声音,包围着她。

场馆内,好似唯有林吾野是寂静的,悲伤在他身上凝固成了黑白,走不动了,也哭不了。他用力撑着他年轻的父亲,让自己站稳了,别倒下。

乔乔抬头看向她爸。

“爸。”她说。

她想说,你能不能别像这样离开我。可是转念一想,是人就都有这么一回,她不是天王老子,她爸总要有这天,她也一样。

所以,好像又没什么要说的了。

乔乔道:“没事了。”

爸爸动容,胳膊下夹着警帽,大手揽着她的肩膀,用力抱了抱。

乔乔望着林吾野的肩膀,他的肩膀旁空空的,没有人能用力抱抱他的肩膀,告诉他还有支撑。

乔乔想,她的林吾野像樽薄皮玻璃,总要有人仔细捧着他护着他,不要让他摔在地上,不要让他碎掉。

乔乔垂下的双手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