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不太安稳,纷乱的梦境碎片一帧帧袭来。
梦里教堂昏暗,一片死寂的灰白。角落处立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
那人抬起她的无名指,在上面箍了一枚冰凉的戒指。
她低头看,戒指是手铐的形状,内里似有锯齿,缓慢割破她的皮肤。
教堂的钟声轰然响起。
温雪瑰蓦地睁眼,恍惚地看着满窗白光,分不清自己在梦境还是现实。
半晌,她闷闷地攥紧了被单。
烫金的客房服务单静静躺在床头,上面写着几支名酒。
她看了一眼,摇摇头,翻身下床。
今天要去参加油画家沙龙,路易斯教授也会在现场,不适合做清晨饮酒这种荒唐事。
她咬住发圈将头发扎起来,又从梳妆台上的糖罐里抓了颗糖,塞进嘴里。
这日是阴天,云朵像沉沉的棉絮,灰蒙蒙地遮住半壁天光。
好在沙龙安排在室内,灯光柔和,精致的餐点一字排开。
人人都气质出众,即使是上了年纪的长者,打扮也时髦亮眼。
温雪瑰跟一群杰出的同行待了大半日,天南海北地聊创作,心情逐渐好起来。
结束时已是下午,佛美的老同学Cris过来打招呼。
她穿得大胆高调,紧身背心上满是lv的logo,胸前沉甸甸地坠着一条大溪地黑珍珠。
“雪瑰,好久不见。”
她说了两句不太地道的中文,又笑着换回意语:“你还是那么漂亮,一起去逛逛吗?”
Cris是本地人,家境极好,是个购物狂。约人逛街,十有九次是去托纳波尼路。
那条街道优雅奢华,两旁开满了高级时装和珠宝店。
温雪瑰沉吟片刻,想到反正要给家人带些礼物,便点了头。
这一逛就到天黑,霓虹灯点点亮起。两人大包小包拎了不少,Cris意犹未尽,又约她去酒吧狂欢。
她还没应声,手机忽然震了震。
街上人来人往,离Cris的车还有段距离。
温雪瑰将能挂的纸袋挂手腕上,挂不住的放地上,这才摸出手机。
预感成真,果然是艾伦。
[雪瑰,晚上有空吗?]
也正是此刻,晚风卷着街边店铺淡淡的香薰味,轻盈地扑至鼻尖,缱绻得像一个吻。
她抿抿唇,双眼映着霓虹,微微一弯。
酒吧之约就此泡汤,Cris开着粉色跑车风驰电掣送她回酒店,一路啧啧惊叹,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俘获她芳心。
“我也想见识一下!”Cris难掩期待,“我能等他来了再走吗?”
温雪瑰爱怜地拍拍她的黑珍珠项链。
“没门,甜心。”
回到酒店后,她先是有些心虚地将纸袋统统藏好,又在梳妆镜前坐下,摘掉那对用钻石围成logo的大牌耳环,最后才开始补妆。
奔出大堂时,云层仍未散去,夜色浓沉,月华极淡。
艾伦就站在门口,身形隐在夜幕里。单手插袋,散漫又随意。
他仍穿着一件很简单的黑外套,不是什么大牌,可出现在他身上,就有种说不出的清落气质。
从没见过这么适合穿黑色的人。
笑意止不住地从眼底蔓延出来,像春雨后满枝疯长的花。
她一路奔至艾伦身前,明明已离得很近,却还是忍不住被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牵引,垂手贴过去,又往他怀里凑了凑。
艾伦隐去眸底微诧,唇角轻抬,单手勾住她手腕,直接把人带进怀里。
似是怕她不好意思,声音压得极低,轻附在她耳边。
“想抱就抱,那么委婉干什么。”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温雪瑰没作声,前额稍稍用力,朝他胸口一怼。
似是想抗议,却一点威力也没有,像一只亮出肉垫示威的小猫咪。
少顷,她便矜持地结束了这个拥抱,率先向前走去。
艾伦两步跟上,又极自然地抬腕,将她的手捉进掌心里。
“刚刚想什么呢?”她问。
不知是否错觉,他独处时的模样,总让人觉得陌生又寂旷。
“听小提琴。”
艾伦看向大堂内卖力演奏的乐师,薄唇稍勾:“拉得不错,可惜错了两个音。”
两人并肩漫步在街道上,晚风拂过,将行道树摇得簌簌作响。
本该有些凉意。但她贴着艾伦温暖的掌心与小臂,便丝毫不觉得冷。
他的手修长清瘦,仅虎口处有一点软肉。
温雪瑰的手不安分地乱动,抓住他虎口轻轻捏了捏,随即翘起唇角。
“我们要去哪呀?”
艾伦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攥入掌心,嗓音沉沉带笑。
“你猜。”
这一猜就没个边际。
晚上光线不足,视物比白天模糊许多。
却愈发衬出他白得发光的冷调肤色,也将那俊美无俦的五官,晕染出一层朦胧清隽的氛围感。
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除了初见时是晚上,他还从未在夜里约过她见面。
再看他走路的方向——
似乎也离他居住的那个街区,越来越近。
温雪瑰埋头走路,脑海里却涌出各种光怪陆离的遐想。
纵使不着边际,她心里还是蔓延出小小的紧张与期待。
生怕自己现在的表情显得傻乎乎的,她紧紧绷起唇角,努力做着表情管理。
就这么斗争了一路,连沿途的风景也没怎么注意。
只是隐约感觉到夜色深沉,小径僻静且宁谧,似乎很适合做一些缱绻又浪漫的事。
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
“到了。”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停下,怔忡着抬起头,眼前蓦地豁然开朗。
此刻拨云见星,天幕之中星芒摇曳,偌大的欧式花园静静屹立于苍穹之下。
紫藤萝正值花期,繁茂的珠串簌簌垂落,花气袭人。
她还沉浸在遐想里,乍见这么敞亮的花园,下意识道:“你是要在这……?”
话音未落,立刻将后半句紧急咽回去。
“嗯。”
艾伦哪知道她在想什么,懒散应了声。
又道:“上次不是没看到电影?”
“哦……”
温雪瑰释然之余,感到一丝淡淡失望。
她无视掉这些奇怪情绪,认真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花园中心的小广场,摆放着几十张简易座椅,前面安置着一幅巨大的幕布,旁边是放映机。
原来是要看露天电影。
这个目的虽然不太符合她的想象,倒也十分令人惊艳。
原来非要约在晚上的原因是这个。
正人君子。
她悄悄竖大拇指。
“吃不吃爆米花?”
艾伦买完票,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摊贩。
晚风轻漾,将奶油的甜香染上柔净绰约的紫藤萝。
温雪瑰思考片刻,认真道:“这取决于看什么电影。”
“就是你想看的那部动画片。”艾伦懒声说了个名字。
她睁圆了眼:“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个!”
艾伦浅笑:“不想看的话,你也不会在影院的海报前面多站那一会。”
他竟连这点琐碎的小遗憾都注意到了。
温雪瑰心头微动,匆匆垂下眼。
“要吃。”
“好。”艾伦温声应下,带她到座位处。
而后微俯下身,抬手碰了碰椅背。
革面浸在夜晚里,凉得他蹙了下眉,脱下外套,翻了个面挂上去。
“坐吧。”
做完这些,他才松开她的手,转身买爆米花去了。
温雪瑰默默坐下,身体往后靠。
隔着一层薄衫,能感到他外套里层柔软又温暖,泛着浅淡的薄荷气息。
她忽然有点走神,想起影视剧里,女主角穿上男友的大码衣服,被袖子遮住大半个手掌。
长长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双细瘦的长腿。
……似乎全是些事后的场景。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双颊一红。
世界知名导演的名字从屏幕上淡去,故事正式开始,细腻的笔触光影一帧帧流泻,令人目不暇接。
温雪瑰紧抱着爆米花桶,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荧幕,一会咯咯发笑,一会泪光盈盈。
看她的情绪反应,倒比看电影还有趣得多。
艾伦坐姿稍斜,一半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眸底漆深晦暗,如永夜里的黑曜石,仅被她眸光偶尔照亮。
女孩笑时,暖白面颊上梨涡浅浅,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澄澈纯真。樱唇微启,露出的小白牙贝壳般皓洁。
哭时,双眸则像浸在清冽泉水里的两颗蓝莓,纵使泪光涟涟,也有种楚楚动人的清甜。
笑也尽兴,哭也恣意。
生动又轻灵,叫人想吻她的眼睛。
他喉结滑动了下,轻搭在扶手上的骨指也不觉用了几分力,微微泛起白。
“怎么了?”
温雪瑰回过头,立刻觉察出他眼里的情绪。
却错误地意会了对象是谁。
她抬起爆米花桶:“想吃?”
不等他拒绝,温雪瑰拈起一个饱满的塞他嘴里。
焦糖味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发麻。
他向来厌恶甜食,蹙起眉,勉强咽了。
再看她时,神色便有些无奈。
温雪瑰全没注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银幕。
红衣少女走上高崖,一跃而下。沿途的荆棘划破她的皮肤,却也斩断了束缚她的枷锁。
渐渐地,一对羽翼自她肩胛处生长出来,带她乘风翱翔于九天。
强烈的羡慕感自心头涌出。
她眼里又涌上泪水。
艾伦轻车熟路地给她拿纸巾。
一场电影看下来,小狗死了她哭,朋友为主角牺牲她也哭。他都习惯了。
可纸巾递去,却半晌没被接过。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裙子上,泼出彩墨的花。
女孩哑声低语:“我也想那么自由啊。”
他手指一僵。
“为什么呀。”
她喃喃重复着,落寞又无望。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能放我走呢?”
她不想遵守出生前就被定好的婚约。不想一个男人只是为了姓氏而娶她。
婚姻应当是两个平等的灵魂相依相偎,而不是两个值钱的姓氏锱铢必较。
过了一阵,温雪瑰才整理好情绪,抬眸看他。
“你被我搞懵了,是不是。”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
“别问,好吗?”
没听到他回答,手背却覆上一层暖意。
这点温暖浸润了心头的悲凉,笑也因此多出几分真情实感。
她将手心向上翻,与他两手相牵。
可他却并不满足。
夜雾浓沉,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感到他指尖发狠般用力,不由分说地破开她五指的间隙,与她十指紧扣。
箍得她动弹不得。
温雪瑰被攥得吃痛,微蹙起眉,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安抚他。
“怎么了?”她低声问,“担心?”
顿了顿,语气坚定地道:“没关系,我一定会想办法。”
没想到这话说完,手却被箍得更紧。
在她看不到的暗影里,艾伦唇线抿得平直,桀骜冷峻的轮廓,也镀上一层沉郁的雾气。
一种莫名的,多年前就消失于他心底的幽暗情绪,再次升腾而起。
他淡声:“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我不想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