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南朝 著
黄钧浩 译
有理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好起床。她觉得阵阵恶心,宛如晕车晕船,看这情形,是无法入睡了。
“一定是见到那东西的缘故——”
今宵必定又是燠热难耐吧?她香汗淋漓,粉颈上沾满发丝。被单吸了汗水,已然湿透。除了内裤,她身上一丝不挂。湿被单黏在皮庸上面,使她感到一片温热。方才一直在耳边嗡嗡作响的飞蚊,此刻却悄然无声,大概是在她的玉臂上吸饱了鲜血,已经心满意足之故。
脚下有一条皱巴巴的毛巾被,她捞过来擦汗。这条毛巾被已用了五年多,早已洗到褪色发硬处处绽线。当初是因贪便宜才买的,上面还有漂亮的玫瑰花图案,如今却已破烂不堪,惨不忍睹。
暖炉经年累月未使用,早已覆满灰尘,上面有一把蒲扇,是从卖酒的那边拿来的。有理子一面以手背擦拭香腮粉颊上的汗珠,一面伸出柔荑拿起蒲扇,用力掮风驱热。
这栋公寓的屋顶是铁皮做的,她的房间在二楼。在夏天,室内温度只升不降,加上整天门户紧闭,到了晚上就有如蒸笼。只有在扇子附近,那些热气才会稍微流动。
“——是因为看见了那东西。”
有理子勉强压住反胃感,喃喃自语道。但这样却造成反效果,差点就引发呕吐。
她抛开扇子,趴在毛巾被上呻吟闷哼,然后倏地一翻身,看看枕边的时钟。现在是三点半,辗转难眠的状态已持续了一个半钟头。
“唉,假如没看见那东西就好了——”
有理子望著那已被熏黑的天花板,长吁短叹。她很绝望,心想:“这种悲惨的生活,我再也不要了。”所有的事,她都心知肚明,但那反胃感却无法平息。她在薄被子上翻来覆去,不断擦拭额上的汗水。她想尖叫,但又怕吵醒隔壁那名男子,只好忍气吞声。两个房间只隔了一道薄墙,而且那名男子是建筑工人,早上必须很早起床。
她辗转终宵,直至天明。嵌著毛玻璃的木窗对面已渐渐透出鱼肚白,好不容易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却被几只乌鸦吵醒了。不得已,只好起床开窗。窗户发出吱吱声,晨风吹进屋内,勉强称得上凉爽。恶心感依旧存在,还好那凉风让她舒服了一些。
——我果然有病在身。
有理子茫然坐在棉被上,望著逐渐变成浅灰色的天空沉思。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稍微忆起双亲和兄嫂。
——唉,莫非我真的有毛病?
已经五年不见亲人。有理子想起他们的容颜,长叹一声。她很想回忆幼时一家团圆和乐的景象,但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尽是他们那些排斥的目光。那种目光是沉痛而难过的,甚至是冷淡而疏远的。
最后她只好站起来,将叠好的棉被挪到墙角。这房间大小约仅四席半。有些衣服必须找时间送到投币式自动洗衣店去洗,她将那些衣物塞入纸袋,然后取出“宝盒”,打算欣赏一下。
她抱膝坐在叠好的棉被上,轻轻开启“宝盒”的盖子,然后凝视著盒中物,只觉得百看不厌。房里除暖炉外,收音机是唯一的电器。她打开收音机,开得很小辞,然后等待呕吐感消失,但等了许久却无效。
——不行,还是没用,非想出办法不可。
有理子心灰意冷,唉声叹气。“想办法”是何意,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就在她下定决心时,恶心感和反胃感竟消失一大半,不仅如此,她还觉得精力充沛。虽然通宵未眠,娇躯却未萎顿,思路也变得极为清晰。她也明白,自己忽然变得异常亢奋,跃跃欲试。
——要设法解决,对,一定要解决。
她独自点头,然后缓缓关上盒盖。看看时钟,已到平常起床的时刻。
这栋公寓楼下是店铺,房里连浴室也没有,流理台小得不像话。她在流理台上将毛巾弄湿,擦拭全身,然后拿起旁边的衣服穿上。夏季的衣裳,她只有裙子两条,衬衫五件,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的衣服不是象牙色,就是棕色,要不然就是深蓝色,都是便宜货,每一件都已穿到破旧而且褪色。究竟是多久以前买的,她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有理子对服装打扮毫无兴趣。她认为,只要清洁干净,穿什么都无所谓。她也从不在意什么“上下要搭配”,只要有得穿就好。
正在穿衣服时,隔墙传来咚咚的声响,好像隔壁那男子也起床了。有理子轻拢乌云,以黑色橡皮筋绑好。打扮完成后,她就静待隔壁那男子出门。
隔壁那男子看来年约三十五、六岁,身高比有理子还要矮,猴子脸,看衣装就知道他是个工人。虽说是五短身材,但肌肉发达,皮肤黝黑,似乎孔武有力。额头上有数条敏纹,眼睛很小,眼角往下垂。由于他老是以暧昧的眼神注视著有理子,所以有理子很讨厌他。在走廊碰面时,有理子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他看光了,感到既恐怖又恶心。因此,她总是在听见那男子出门的声音之后,再经过几分钟,才走进阴暗的走廊。
抵达上班地点时是七点半。她照例进入化妆室更衣。当她穿上那套不合身的浅绿色制服时,敲门声响起,店长在呼唤她。她脂粉未施,面色苍白,脸孔看来要比平日浮肿,跟这套制服实在不相配,而且这套制服太紧,前面的钮扣险些就要绷断,然而她从无怨言。她认为,只要围上围裙,别人就看不出来了。她迅速系好围裙,将换下来的衣服挟在腋下,走出化妆室。
店长正在将零钱放进收银机内,见有理子出来,便笑著说:“今天发这个月的薪水,不过我另外跟老板谈妥一件事。”
店长的肌广滑腻晶莹,欺霜赛雪,昨晚的劳累一丝也没有留在脸上。她今天穿著一件干净的连衣裙,是白底的,上有蓝色条纹。丰满的胸部上方有一条细细的白金项炼,正在闪动寒芒。她应该已年过四十,但皮肤上面却找不到任何斑点。
“有理子,你工作勤奋,夙夜匪懈,所以特地给你加薪,每小时多三百圆。”
有理子只觉得昨夜留存到现在的那股恶心感霎时消逝无踪。
“有理子,这是因为你努力工作,所以特别优待的,你要赶快把债还清,可别拿去乱花。因为你这样日夜加班,身体会承受不了,像这种工作方式是无法持久的,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有理子悄悄低下头,店长含笑望著她,说道:“加油吧!”
——我一定要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有理子将抹布铺在托盘上,开始摆杯子,同时在心中迅速计算了一下。
每小时多三百圆,一天就多了四千八百圆。除每周固定休息一天外,她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半夜十二点,中间休息两小时,但店长说那两小时也要支薪,因此一天就是工作十六小时。若一天多四千八百圆,则一个月大约可多领十二万圆。
——下子就多了十二万圆。
有理子停止摆杯子,望著自己的手背沉思。洗太多碗,一双柔荑已日渐粗糙,十指都贴著胶布。虽然如此,那双玉手还是比一般人滑软细嫩,手背上还有小洼,柔若无骨。她所注视的这只手,中指上面戴著一枚钻戒,只要有一丝亮光,那钻戒就会发出绚烂夺目的异彩。
——决定了!
这家饮食店生意很好,早餐时刻高朋满座,接著是推销员和送货员的休息时间,也是人潮汹涌,然后就是午餐时间,更是宾客如云。有理子忙里忙外,和别的打工店员高声交谈,还要向著厨房大吼,报告客人所点的菜。这天她比平常更加活跃,动作干净俐落,身手矫若游龙,但另一方面,她却不时在偷看时钟。
下午三点开始,便是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有理子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去换上便服,将刚刚拿到的薪水袋塞进皮包,然后昂首阔步走出餐馆。
店长发薪时,曾向有理子说:“要花在刀口,别浪费。再辛苦一阵子,大概就能有存款了。”
当时有理子只是点头不迭。
这个月有理子特别勤劳,连休假日也跑去帮忙打扫。平时的晚上,客人常常坐到深夜还不走,她就留下来,一直工作到两点多。这种情形最近特别多,因此扣税后的薪资就领了六十多万圆。她拿著这么多现金走出餐馆,本来应该向右转,她却向左转,而且毫不犹豫。当她看见车站前那家百货公司的时候,心头小鹿乱撞。
“麻烦一下。”
每次都是这样,在有理子开口招呼之前,百货公司的店员绝不会理她。那些店员显然是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有理子乘电梯来到八楼,马上走进这处卖场。女店员摆出晚娘面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有理子立刻叫她过来,毫不迟疑。因为她知道,再怎么装模作样,终归也只是一个女店员而已。
“我想看看这枚戒指。”
这女店员长发披肩,秀发染成褐色,貌美如花,婀娜多姿。其实她刚才就看见有理子了,但却装成现在才发觉的样子。此刻她虽然面露微笑,但那表情却充满不屑。
“好。”女店员答道。“请慢慢看。”她一边开展示柜的锁,一边又说:“要看多久,悉听尊便。”
女店员拿出有理子说要看的那个戒指,戴在自己纤细的手指上,摆出各种姿势。那戒指镶有绿宝石。
“很美对不对?”女店员微笑道。“你还是看看那边的柜子好了,那边是打折的,本来要二万圆,现在更便宜了。是比较小粒没错,但已经很好了。第一次买钻戒,最好别买太贵重的——”
当女店员看见有理子故意放在柜子上的手时,立即脸色大变。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把有理子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然后再度将视线移回有理子手上。有理子看到对方的惊愕表情时,内心感到无比愉快。
“这枚绿宝石戒指卖多少钱?”
女店员没有回答,只是捧著有理子的手叫道:“真是太美了!”然后又将有理子的手拉到面前,杏眼圆睁,目不转睛。
——怎么样?如此贵重的钻戒,你没有吧?
有理子不动声色,让女店员慢慢欣赏。这东西令人吃惊,是理所当然的。那戒指上共镶了二十四粒钻石,任何一粒都极耐看,何况是二十四粒,而且每一粒的刀工、色彩及透明度都是上上之选。二十四粒总共有二点四克拉,呈“二”字形排列在戒指上。这样的钻戒可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
“喂,那戒指能不能让我戴戴看?”
有理子轻轻从女店员手里抽出皓腕,然后问道。女店员终于回过神来,满脸陪笑,满口应允,同时拔出那绿宝石戒指,戴在有理子的玉指上。那戒指对有理子而言太小了,只能穿过第一个关节,再来就套不进去了。但光是这样,有理子就已心脏狂跳,兴奋莫名。
“多少钱?”
“这真是物超所值哩,我们这里才卖七十二万圆,如果你去别处买,就不只——”
“哼,比我预料的便宜多了。质料方面如何?”
有理子向表情僵硬的女店员瞥了一眼,再将目光移到戒指上。她伸长手臂,从远处欣赏那戒指,又望著柜子上那椭圆形的镜子,从镜中眺望戴著戒指的手所展现的风情。巨大的绿宝石嵌在戒指中央,上下左右各有一些小钻石,如此围成一个“十”字形,给人“年轻活泼”的印象,看来十分新颖别致,极富个性。排列在上下左右的钻石宛如寒星的光芒,一定是要让人联想到天上的星星。昨天有理子曾经来这卖场参观,只一眼就被这别出心裁的设计给迷住了。
“那颗绿资石是非洲尚比亚出产的,是最高级品。旁边的钻石大都切割成锥形——”
女店员似乎慌了手脚,一直陈述有关珠宝的知识。那些事,有理子早就知道了。
“这东西可以当流行饰品吗?”
有理子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女店员的面部肌肉更加僵硬,并且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点头。
有理子说要先付现金五十万,当作定金。女店员忙哈腰鞠躬,说道:“请稍待。”然后退下。数分钟后,带著一名笑容满面的男店员回来。
“剩下的款项,等我下次来拿时再付,可以吗?”
有理子问道。她把戒指还给女店员时,故意将自己的手晃动了一下,使手指上的钻戒威棱暴闪,奇光陡现。两名店员齐声答道:“当然可以!”于是有理子从布制的破旧皮包中掏出五十张万圆钞票,交给他们,然后在收据上写下姓名住址,并说:“麻烦你们了。”
她决定马上离开。要是再待下去,那些店员一定会拿出很多珠宝首饰向她推销,如此一来,她必定又会动心,她无法抗拒那种诱惑,到时候,已经消逝的恶心感必会卷土重来。这一点是她能够确定的,因此,虽然她想参观的珠宝还有很多,她还是决定要离开这里,而且离去时一定要目不斜视。
——到了下周,那十字形的闪亮明星就会套在我的手指上了。在等电梯时,她从旁边的大镜子中发现自己的裙摆脱线了。那是一条浅褐色的裙子,有一根线绽开脱落,垂在裙摆下方。她将那根线卷了一圈,用力一扯,不料线却愈拉愈长,最后连裙摆的褶边也掉了下来。
镜中的有理子足履深褐色胶底鞋,身穿长裙,衬衫上有淡黄色小花朵的图案。那种打扮实在难以登大雅之堂。头发若剪短一些,或许看来会较清爽,但时间上和经济上都不允许,因此她已三年以上没剪秀发了。
不过,有理子本人对这些事却毫不在意。手指上面那些钻石的奇光异彩才是她的全部。只要有珠宝,她就不会再恶心反胃。有了钻石,她才能安心过日子。若能得到绿宝石钻戒,她就可以回去努力工作,赚钱还债了。
她希望拥有很多宝石,愈多愈好。她每天都这么想。其实,艳光四射的宝石是百看不厌的。宝石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好像能把人紧紧吸住,又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她认为每一种宝石都有魔力,包括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在内。从二十岁以后,她的人生就已陷入宝石的魔力陷讲中。
“不行呀!小川有理子小姐,这样只有半数呀!按照契约,你每月必须偿还二十万,你这样不就违约了吗?”
有理子挨骂了。这家小小的“金融事务所”,她已来过许多次,感觉已很熟悉。这天运气不好,所长恰巧在办公室,所以把她骂了一顿。
“本公司因为信任你,才把钱借给你,我是一番好意,你岂可不守信用?”所长身材瘦削,腰很细,穿著半透明的衬衫,隐约可见到乳头,裤子是低腰的,臀部都快露出来了。门牙断了一小截,微笑时就可看出来。此刻所长正来到柜枱前面,一面挥手一面说道:
“还有十万,快拿来!”
有理子缩起脖子,小声说道:“对不起,这个月因为有急用——下个月一定还。”
所长歪著嘴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说:“又来了,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敬酒不喝,难道要喝罚酒?”“我下个月会连这个月欠的一齐付——”
“不行!当月债要当月还!剩下的十万拿来!”
这位所长好像很擅长“先声夺人”,有理子每次听到他的叱骂声,都差点吓哭。
她想,说不定自己真的有毛病,已经和普通人不同了,所以才会陷入这种困镜,来到这种不该来的地方。事到如今,她才开始反省。
“小川有理子小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所长以沙哑的声音说道。柜枱内有一位女职员,年纪看来和有理子差不多,每次所长一吼,她就偷看有理子。直到几个月前为止,女职贝都会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最近好像变得比较世故了,脸上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
“如果你手头不方便,可以马上去赚,怎么样?”
所长忽然以谄媚的口吻说道。他笑的时候,露出缺了一角的黄色门牙。
“我想去别处借——”
“哦,那我帮你介绍另一家钱庄好了。你从去年拖欠到现在的借款,最好能一次还清,这样对本公司也好。你只要骗他们说你会还,他们就会上当的。”
有理子含泪垂首,默然不语。当初她找到这家“金融公司”,也是别家地下钱庄介绍的。她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对方就介绍她来这里借钱还债。其实这样只是“以债养债”,愈欠愈多,如今她已债台高筑。
“小川有理子小姐,你换换工作怎么样?”
“我下个月一定——”
“你最好换个工作,很轻松就能赚进大把钞票的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好不好?小川有理子小姐。”所长猥笑道,并且以下流的眼光看著有理子,好像想用眼光舔遍她全身似的。“一开始,每个女人都会说‘讨厌!不要!’但是很快就会改变想法的,每个女人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既能爽,又能赚进大把银子,简直是天堂。我不但借钱给别人应急,还能帮人介绍好职业,让大家感谢我。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就能过奢侈的生活,非昔日所能比。不是我夸口,我做的可以说是一种慈善事业哩!”
“——我会设法去筹钱的。”
有理子说著,打躬作揖,想要抽身而退,但对方只哼了一声,她就吓得不敢动弹。
“你还有什么东西能换钱的?我看你只能赍身了。以你的姿色,最好是做这个,怎么样?我可是一番好意哩!”
有理子紧咬樱唇,双腿颤抖,倏地转身逃出这家钱庄,但那沙哑的嗓音却从背后追来。
“限明天以前!喂!明天你若不把剩下的十万拿来,我们就到你工作的地方找你算帐!小川有理子小姐!”
有理子边调整呼吸边等电梯。此时钱庄的玻璃门又开了,所长探头出来,破口大骂。
有理子吓得尖叫,急忙从狭窄的楼梯跑下去。
她从这栋看来有点萧条的大楼跑出来,快步向前走,头也不回,心里一直想:又弄糟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拖著沉重的脚步,边走边从皮包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珠宝盒,取出戒指戴上。右手戴的是呈“一”字形的钻戒,左手则是红宝石戒指。她一见到那些“珠光宝气”,就立刻恢复镇定,只觉得心平气和,毫无所惧。她如此努力工作,就是要收集这些清丽绝伦的珠宝。
——只好再找别家借了。
她边走边看手上的宝石。一见到那种光芒,自然就会想要去借钱,真是不可思议。她认为世上所有的珠宝都会站在她这边,都是她的守护神。只要能够得到更多珠宝,无论什么事她都敢做。
她长叹一声,走进一条小巷。能够无条件立即贷款给她的钱庄,一定是隐藏在不显眼之处。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到了这个知识。
有理子任职的那家餐馆位于一栋大楼的一楼,白天的客人大都是这栋大楼的业者、附近的上班族以及过路的人,晚上则以和酒吧、舞厅等有关的客人为主。那些声色场所中,有很多店是不升火的,想吃那些需要用到火的料理,就必须外叫,因此有理子任职的餐馆常接到电话订菜,有时还要外送。
到了晚上,熟客一一光临,店内的气氛和白天不相同,变得十分悠闲,却又不失热闹。有理子每天从早做到晚,所以只有她知道白天和晚上的不同。
“你又戴这条呀?真漂亮!”
店长向一位女客人说道。店长只在白天露一下脸就走了,直到傍晚才会再来。此刻她正坐在柜枱前,和一位正要去上班的酒家女交谈。那位酒家女在同一栋大楼地下二楼的酒家上班,据说白天是普通公司的女职员,晚上才摇身一变,成为酒家女。正在洗碗的有理子听到“又戴这条”这句话,就知道那酒家女今夜又戴了上次那条项炼。
“也不晓得是不是假的哩!”酒家女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怎么会呢?”店长笑道,然后望著有理子说:“是真是假,有理子一目了然,对不对?”
“那是真货,而且是最上等的,刀工方面无懈可击,设计方面无出其右。”有理子真心赞赏道。她正站在流理台前面,双手都是泡沬。
“谢谢。”坐在榧枱前的酒家女芳心大喜,笑著说。
有理子一边洗碗,一边望著自己的戒指。那些戒指发出冷电寒芒,她面露微笑。数日之前,她曾看过那条项炼。那时她一见倾心,无法忘怀,以致引发呕吐感,终宵痛苦到天明,此事无人知晓。
“我正想要叫另一个人买珠宝给我呢!”酒家女说。
“这是原来那人买给你的吗?”
“是呀,但脸色很难看,下次我要叫别的男人买。”
“哦!”店长以亲切和蔼的表情静听这位二十岁不到的酒家女说话。
店长看来像普通家庭的贤妻良母,那些酒家女都非常喜欢她,常跑来找她倾吐心事。她无论面对如何高级名贵的服饰珠宝,都不会露出羡慕的眼神,永远都是真心诚意在赞赏别人。对有理子而言,这是极不可思议的。若换了有理子,保证三天不到就被那恶心反胃的感觉打倒了。
此时另一个身穿绿色洋装的酒家女走进店里,一见到店长,便嚷道:
“嘿,老板娘,你看!他终于买给我了!”
她说完嫣然一笑,抬起纤纤玉手,置于酥胸前面。那青葱般的玉指上有一颗巨钻,正在闪动精芒,绽放异形。
“唉约!这是谁买的呀?”先前那酒家女问道。她们两人是同事。
“就是他嘛!上次那个呀!”后来的姑娘甜甜一笑。
“啊,你们都好幸福呀!我看得眼花撩乱。”
店长说著,含笑起身,回到柜枱内侧。
有理子看到第二名酒家女的玉手时,险些窒息。
那钻戒清丽绝伦,美不胜收,中央有一颗巨钻,四周围绕著许多碎钻,闪漾著复杂的光辉。仔细一瞧,居然还配有四粒小型的红宝石。那红宝石陷身在钻石群中,酝酿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形象。
一刹那间,有理子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全神贯注在那姑娘的玉手上面。那些宝石散发出高贵的光芒,倾诉著无声的言语。有理子似乎在聆听那些话语,以致无法听见别的声音。
“喂!有理子!”
不知被唤了几次,有理子才清醒过来。
店长皱眉说道:“去那边把客人的点菜单拿过来!”
“啊——是!”
有理子慌忙冲掉手上的泡沬,快步走向客人的桌子。轻微的恶心感从胃中涌出来。
“虾仁增饭一客!冰咖啡一杯!”
向厨房里的师傅喊过话之后,有理子叹了一口气,要求那酒家女给她欣赏手上的钻戒。
“我怎么比得上你呀?有理子。”酒家女娇声说道,同时望著有理子的一双柔荑。“看吧!你今天戴的不是也很漂亮吗?看那颜色就知道,和以前的又不一样了。你到底有多少钻戒呀?”
两位风尘女郎笑容满面,边喝咖啡边看有理子。有理子受到感染,娇靥上也浮出笑容,不知不觉中也注视著自己的手指。那里有她的宝石,那些宝石永远是她的,那是气质高雅又惹人怜爱的宝石。
手上的宝石金光四射,那的确是有理子最心爱而且引以为傲的宝石,但现在有理子的心却完全被酒家女的钻戒夺走了。那颗巨钻威棱暴射,冷电连闪,显然只有鬼斧神工的最高级品才能绽放出这种奇光异形!周围只要有些微亮光,它就能全部吸收,彻底反射!它清澈如水,一尘不染!有理子只觉得反胃感愈来愈强烈。
“又来了,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呀!有理子!”
香肩被店长一拍,有理子才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刚才她一直注视著酒家女手上那枚钻戒,魂不守舍。
——我到底总共欠了多少债呢?
她忽然想到这件事。为了要付清上次那绿宝石戒指的余款,为了要还这个月尚未还完的债给那位啰唆的所长,还有,为了得到今后的生活费,她去向一家以前没去过的地下钱庄借了四十万圆。利息怎么算,她没问清楚,但依她多年来培养的直觉来看,这家钱庄一定是高利贷。向上次那位所长借的钱,她记得一开始好像只有一百万或两百万,但利上滚利之后,现在到底连本带利要还多少,她也不知道。她还向另外两家钱庄借钱,也都是高利贷。
——至少,一亿跑不掉吧?
她衷心希望能拾获意外之财,从草丛中也好,水沟里也罢,只要有钱捡就行。她时常这么期盼。
“有理子!菜好了!”
一直到店长怒吼为止,有理子都在凝视那巨钻的神光异芒,同时也在想这些事。她全心梦想:有朝一日,白马王子突然现身,她自己则变成葛蕾丝·凯莉。她一边想,一边以慢吞吞的动作去端那已做好的虾仁烩饭和冰咖啡。
一如往常,有理子回到家时已快凌晨一点了。公寓一楼是木材公司的店铺,所以铁门已拉下,四周悄然无声,二楼也是一片黑暗。
或许是大热天在店内忙了一整天之故,她玉足浮肿,腿酸脚软,步履维艰。长时间劳动与时薪增加三百圆所带来的,就只有这种疲劳与无力感,而且今晚她又觉得恶心想吐。
——是因为看见了那东西。
铁梯上的油漆已完全剥落,扶手也都生锈了。每天都有筋疲力尽的工人、一贫如洗的学生以及数人同居一室的外籍人士触摸那扶手,磨到最后,那扶手变得异常光滑,摸起来很舒服。
楼梯口有个小型鞋柜,其实只是个木板架子罢了,上面的墙壁却贴了一张纸,写道“鞋子请置于鞋柜内”。那些木板已干燥变形,那张纸也早就黄斑处处了。这块不到半个榻榻米大的水泥地,平时总是堆著许多胶底鞋和凉鞋,都是随意放置的,杂乱无章。有理子踩在别人的鞋子上面,将浮肿的双脚慢慢抽离胶底鞋,然后拿著鞋子走向走廊,此时臀部撞到了墙角的灭火器。那双鞋子虽然是深褐色的,但一看就明白是女用的,她不想让别的房客知道。
她将钥匙轻轻插入锁孔,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扭转那黄铜制的旧门把。打开门之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但她觉得并不像往常那么热。当她伸手去按门边的电灯开关时,才发觉房里的样子已有所不同。
棉被原本该在墙角,现在已铺在榻榻米上。被单和枕头套都已换成新的。那破旧的榻榻米上还有一条图案华丽的毛巾被,使整个房间看来干净而清爽。旁边有一个纸袋,里面除了几件新衣服之外,似乎还有其它东西。
——是妈妈!
枕头上有个信封,有理子瞧见之后,急忙走过去拿,也不管自己的脚已很脏,就踩在那条新的毛巾被上。信封上写著“有理子收”,的确是妈妈的笔迹。
——她来过了。
有理子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色信笺和几张万圆钞。母亲老是惦记著她,这点有理子最清楚。不仅母亲,父亲对她一定也关怀万分吧?其实,有理子离开家庭自力更生的最根本原因,正是出自双亲对她的疼爱。
“有理子,你近况如何?妈妈和家人都安好,不用担心。千言万语,难以诉尽,总之,希望你能早日归来。身体要保重,你一定很辛苦吧?这是一种磨练,你要挺下去。”
读完这封言简意赅的家书,有理子长叹一声,躺了下来,螓首靠在枕头上,粉颊碰触到那新的枕头套,只觉得冰冰凉凉。一滴珠泪流过香腮,在枕头套上留下了泪痕。
有理子二十岁生日那天,双亲送给她一项别致的礼物,那是一条“钻石项炼”。她从十岁开始,双亲就每年都买一粒小钻石给她当生日礼物,这条项炼就是将那十粒钻石串连后制作而成的。当母亲帮她戴上那项炼时,她感激涕零,心荡神驰。从那一瞬间开始,她完全被宝石的婀娜多姿与婷婷袅袅所迷住了。
从此以后,有理子就像中邪般疯狂搜购珠宝。看中意者,不弄到手就极为难受。然而当时她只是个大学生,以她的零用钱能买到什么好货,是可想而知的。比那条“钻石项炼”更加美丽动人的珠宝,更非她的能力所能购得。
“真正好的珠赍,一生中只要拥有一、两件就好,这样才能显出其价值。”母亲如此安慰有理子。“下次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买,或者去找个温柔体贴的夫婿,让他买名贵的珠宝送你。”
母亲自己几乎完全没有珠宝首饰,出门时也永远都只戴著唯一的戒指。对于母亲这些话,有理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想要得到珠宝,想得要死。就在此时,她发现了一件事。
她发现“购物”乃是简单至极之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她所要的东西。只要办好信用卡的手续,写上双亲姓名,盖个章,就能拿到如梦似幻的奇珍异宝,接下来只要每月分期付款即可。
最初花掉的金额并不大。她为了支付这些费用,不但跑去打工,还把从小储蓄的存款全部花光。但后来她手中的珠宝愈来愈多,负债金额也就随之水涨船高。不久,她开始从父母的钱包中偷钱,接著又拿他们的信用卡出去消费。再没多久,她就找上了钱庄,那都是一些“一通电话即可借钱应急”的公司。
在接到高利贷公司的讨债通知单后,有理子的双亲和新婚的兄嫂才发觉她有这种“毛病”。当时双亲为了跟兄嫂同住,已花了大笔金钱将屋子改建,正是缺钱的时候。对于有理子的债务,双亲帮她扛了下来,总算没出事,但那时的负债金额也已超过五百万。
彼时有理子在家人面前嚎啕大哭,发誓再也不乱买东西。但第二个月就破誓了,又去购买新的珠宝。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无奈控制不住。只要见到漂亮的珠宝,她就无法忍耐。她并不认为“美丽的东西愈多愈好”这种想法是错的。当她想到“这东西我要定了”的那一瞬间,父母亲的不悦脸色以及兄嫂的责怪眼神就会全部被她抛诸脑后。“这样下去,这个家会垮掉的。”
父亲第二次帮她扛下所有债务后,终于叫她搬出去。父亲是个清苦的薪水阶级职员,为了有理子的债务,已经将所有的退休金、土地、房子等全赔进去,丧失了所有财产,走投无路,连媳妇也闹著要离婚,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在你洗心革面之前,我只能这样做,别无他法。”
父亲愁眉苦脸,如此说道。母亲坐在一旁,泪如泉涌。大哥和大嫂则以轻蔑的眼神望著有理子,长吁短叹。这是五年前的事情。本来有理子已在一家公司找到工作,但公司方面好像有调查过她的私生活,就将她排除在外了。在大学毕业的前夕,有理子终于离家出走。
“春色无边,太好看了!”沙哑的嗓音突然出现。
有理子大吃一惊,抬头望去。那里原本应该是一道冷冰冰的褐色门扉,此刻却站著一个壮汉。这人已把身上的背心往上拉至腋下,正在抚摸自己那健壮的腹肌。
有理子这时才想起方才忘了锁上房门,但已太迟了。那壮汉身手矫捷,一个箭步闯入房门,扑向有理子,骑在她的娇躯上面,用肥厚的手掌撝住她的樱口。有理子身上还穿著外出服,并未宽衣解带。
“出声的话,你要晓得后果!”那人一面急速喘气,一面向有理子耳语。“要怪就怪你自己,门户没关好!”
有理子立刻明白此人就是住在隔壁的男子。那张猴脸,平时她总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此刻却近在眼前。她望著正在摇晃的电灯泡和似乎已经扭曲的天花板,虽然口不能言,心中却极冷静。
“俺打你的主意已经很久了,你一定知道吧?”
壮汉骑在有理子身上,迅速脱下自己的背心,塞入她口中,并且绑起来。有理子只觉得一股恶心的汗臭味与咸辣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壮汉的身躯背向电灯泡,看来黑漆漆的。
不知何时闯进来一只小飞蛾,在那灯泡四周飞来飞去。感觉上,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
“现在这公寓中只剩咱两人。那些学生回乡下去了,泰国姊妹花外出未归呢!”壮汉边说边伸禄山之爪,隔著衣衫揉捏有理子的酥胸玉乳。
有理子香腮上泪痕未干,拼命点头,表示愿从,然后微抬螓首,以眼神和下巴示意,表示“门未关”。壮汉似乎恍然大悟的样子,翻身下来。
他跪在棉被上,膝行前进,到了门口,先往走廊张望了一下,就要把门关上,此时有理子已拿起“宝盒”,往他的后脑重击下去。由于那盒子就放在棉被旁边,所以有理子只消一伸手便拿到了。那一击之力使她的玉手一麻,“宝盒”当的一声掉落。那男子闷哼一声,倒在散落一地的珠宝上面。有理子用来收藏珠宝的盒子是大理石制的,如今那盒盖已经损坏了。
有理子茫然俯视著这名男子,愣了半晌,只觉得光阴已全部冻结,时间不再流动。唯一在动的,只有那只正在灯泡四周扑来撞去的小白蛾。
休息时间一到,有理子就去吃午餐,然后换上便服,带著平常用的布质皮包走出餐馆。她花了好几秒,才忍住那种欲向左转的冲动,好不容易战胜了那种诱惑,向右转身,往前走去。整条街看起来一片朦胧,仿佛笼罩在浓雾中,那大概是“光化学烟耢”所造成的,过往的行人与车辆似乎都在喘息不止,痛苦不堪。有理子手握拭汗用的罗帕,足履平时穿的胶底鞋,踏著轻快的步伐前进。
今天那位所长和女职员都在钱庄的事务所内。由于这天并非“缴款日”,有理子竟然出现,因此那所长一见到她就以冰冷的语气说:“你休想再借!”
“我一次还清!”
有理子将皮包放在柜枱上。以前她都不敢正眼瞧所长,现在她却圆睁杏眼,瞪视著所长的脸。刹那间,所长露出吃惊的神色,但等他看见有理子从皮包中取出厚厚的信封后,立刻换了一张脸,快步走过来。那女职员慌忙拿出一些文件,开始按计算机。
片刻后,女职员报告金额。有理子微点螓首,核对帐单,然后从信封内拿出两捆钞票,拆了封条,故意摆在柜枱上点数。所长一脸怀疑,小心监视著她的一举一动。有理子将钞票递过来,所长连数两遍后,才说:“没错。”然后搓著双手,满脸陪笑道:“敝公司随时欢迎你再来光临指教,小川有理子小姐。”他一笑,就露出缺了一截的门牙,不久前恐吓有理子,要她去卖身偿债的那副嘴脸完全不见了。
有理子看了一下女职员交给她的“借贷证”及收据,然后当著所长的面将那张“借贷证”撕个粉碎。那女职员看得花容失色。
“我知道你是名门闺秀,令尊总有一天会雪中送炭的。”
所长谄笑道,然后开始高谈阔论。有理子露出再也不愿见到他的神情,告辞离去。
接著,有理子又跑去另三家钱庄,把债全部还清。短短三十分钟内,共有将近七百张的万圆钞飞了。
——大功告成。
她双膝抖个不停,也许是心理作用吧。那么多钱可以买多少珠宝呢?她一想到此事就心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花钱消灾,现在总算能重新做人了。多年来的心头重担,如今已一扫而空,她芳心雀跃,眉飞色舞,莲步轻盈,神清气爽。迎面走来一位半老徐娘,一手撑著阳伞,另一手拿著罗帕遮住樱唇,正露出纳闷的神情注视著有理子。
——他真是我的白马王子。
有理子边走边想。
或许是“宝盒”击中了要害的关系,那天深夜企图摧残有理子的壮汉就此倒地不起。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理子才拉起那男子的双脚,将他拖回隔壁的房间。这一来是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差点惨遭蹂躏,二来是希望把那具污秽的躯体清除掉。虽然已是深夜时分,气温却仍居高不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因太热而做了一场恶梦。
走进那男子的房间,一股怪味扑鼻而来。此处和有理子的房间一样,都只有四席半大小。至于家具物品,则只有凌乱的棉被和纸箱,榻榻米上放著报纸、酒瓶、饼干、泡面等,乱七八糟的。有理子把那男子放在榻榻米上,弄成像是从棉被中滚出来的样子,将其头部摆在纸门边,那上面有个木架,是用来放杂志和手提箱的。然后她将那已经空空如也的“宝盒”放在那男子的脑袋旁边。
那时她气定神闲,毫不慌乱。
她没有忘记把可能留下指纹之处均擦拭干净。本来那男子是仰卧的姿势,她将之翻转过来,变成俯卧。做这些事时,完全没有现实感。如此心平气和,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木架上的石盒掉下来,砸死了那男子——这就是有理子正在布的疑阵。就在此时,她瞧见木架上有个手提箱,心中暗忖:装成是手提箱砸死的比较好。于是将手提箱拿下来,打开箱盖。一看之下,心脏狂跳。那里面竟有许多钞票!数量之多,是她前所未见的。那时她又感到一阵恶心。她有生以来,首次被珠宝以外的东西引发反胃感。
——反正阁下已用不著这些钞票了。
有理子十分冷静,手拿钞票,目视那男子。她等了很久,那男子依然动也不动。她虽然很不情愿,却仍伸出柔荑,按住那男子的手腕。没有脉搏。一只白色飞蛾正停在那男子的背上。那只蛾好像是从有理子的房间跟过来的。
“麻烦一下。”有理子说。
百货公司的女店员一见是她,急忙飞奔过来,打躬作揖,哈腰陪笑。有理子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指著一条由钻石和红宝石串成的项炼。前面有个象牙色的牌子,上面以黑笔写著“4200000圆”。
“如此珍贵,才宝四百多万,未免太便宜了吧?”
有理子的问题使那女店员跑去找来另一个人。那男人年约五十,白发苍苍,名牌上印著“经理”两字。他一来就眯著眼睛向有理子解释,说项炼上只有那颗最大的钻石和红宝石是最高级品,周围那些较小的宝石都只是仿造品而已。“唉唷,有假货混在里面呀?那我不要了。”
有理子故作失望貌,经理急忙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向她推荐别的珠宝。最后,有理子决定买下一个可以立刻带回家的钻石手镯。那手镯是由无数钻石组成的,适合给出席舞会的贵妇戴。
“我要这种可以马上带回去的。那种还要等著调整宽度的,我不要。”有理子说。
经理瞧见她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连忙巴结道:“是,是,真对不起。”
有理子戴著那钻石手镯回到餐馆。店长杏眼圆睁,望著她的皓腕说道:
“有理子,你的毛病又犯了吗?”
“我没病。”
“唉,你要知道,这种东西,买再多也不会变成财产的,拿到当铺去,顶多只能当个两三元。你日夜辛劳所得,不买别的,只买这个,太划不来了吧?我早就说过,你有了钱,应该先去还债,别再买这个了。”
店长以惋惜的眼神望著有理子,黛眉微竖,长叹一声。
——其实你该羡慕我才对。
有理子对店长露出暧昧的笑容,然后坐在客人用的椅子上,望著自己的皓腕柔荑发呆。玉指上有巨大的绿宝石和钻石,皓腕上还有更加闪亮的手镯。若有人从她的手肘开始慢慢往下看,必定会以为她是外国来的贵妇。比较可惜的是指尖还贴著胶布,好在那些珠宝发出了万丈光芒,胶布应该会因此而看不见吧?
“你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
店长以讶异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就往厨房走去。有理子心想:这是那男子送我的礼物。无论他本意如何,这总是一项舍命换来的礼物,是这几年来唯一关心我的男人所送的礼物!
——看吧!金光万道,日月失色,和我多么相配!
有理子高抬皓腕,频转柔荑,上面的珠宝冷电连闪,威棱暴射,令她百看不厌。她心中明白,此刻已是准备晚上营业的时间,但她不管那么多。一如往常,在店长呼唤她之前,她就这样一直呆坐著。
“有理子!”
店长在呼唤她。感觉上,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她回眸一笑,只见店长背后站著两名陌生男子。
“警察先生有事找你。”
店长说话时表情僵硬,说完后瞥了那两人一眼,就走到收银机那边去了。有理子望著那两人,高举的粉臂也没有放下来。那两人同时亮出黑色记事本,上写“警视厅”三字。
“你刚才是否去‘抚子金融事务所’还钱?”
“——是。”
刹那间,所长那张门牙缺角的脸孔浮在有理子脑海中。她很不想再忆起那张脸孔。
“你那些钱从何而来?”
说话的人身穿灰色西装,系著一条很宽的领带。旁边那人一言不发,只是拿著一条手帕不断拭汗。
“从何而来——”
“你总共付给他们两百二十六万圆,对吧?”
此时店长已全身发抖。有理子魂不守舍,六神无主,连高抬的皓腕也忘了放下来。
“那些钱是山形县一家信用合作社前年失窃的赃款,有封条为证!”
“——什么山形县,我从未去过。”
“所以才问你,钱从何来?”
有理子一见这两人的脸,就觉得既闷热又难受。她宁愿望著那手镯,她觉得那些结晶体既冷酷如冰,又热情如火。
“请据实回答,钱从何来?”
这次那猛擦汗的男士终于开口了,然而有理子已不想再看他们。
“是白马王子——”
“什么?”
无数钻石环绕在有理子皓腕四周,异彩连闪,摇曳生姿,如梦似幻。她能够感觉到钻石手镯的重量,但无论她怎么凝视,怎么抚摸,那些钻石的神光厉芒却似乎离她愈来愈远。
“美艳绝伦,对不对?因为这是王子送的礼物呀!”
有理子望著手镯自言自语。
“不错,很美。”男人的声音说道。有理子心满意足,微点螓首,然后轻移皓腕,改变角度,让那些钻石发出不同的奇光异彩。
“你可曾在别处使用那笔钱?”一名男士问道。
“钱从何来是不可告人的吗?”另一人说道。
“本来我明天要去另一家银楼选购的,那边的珠宝不漂亮,但店员比较亲切,气氛比较好。”
那两人向前走了几步。
“钱也是一样,我看了就不舒服,会想吐——拿让我不舒服的东西,我就想要弄到手。”
有理子凝眸不动,注视著手镯,以唱歌般的语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