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折柳

即便点了姚自在的穴道,吟欢也心知肚明,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等死。

但能逼得他近乎自残才能行动自如,也算报了“佛阎”那次的仇,足够解气了。

只不过,律痴行那呆子又招了她不待见,搞得她去汴梁这一路上都不怎么爽快。

吟欢平生最讨厌的东西有三:枯燥乏味的书,循规蹈矩的理,不解风情的人。

巧的是,律痴行全都占了。

吟欢虽然也惯常茹素,但那是为了美白和苗条,才多吃瓜果蔬菜。

三五不时的,她也会吃一些清淡的荤食,以便保养得皮肤细腻有光泽。

而且,她只挑鸡胸、鹅掌、鱼腹、牛乳等等,那种吃了不易发胖的,类似于猪羊狗肉等等,是完全碰也不碰。

前两年不出任务的闲暇之余,她就喜欢去倌馆小酌两杯,听那些貌美的公子弹琴唱曲,摸摸小手亲亲小嘴。

再跟各路少侠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享受众星捧月的滋味,金银珠宝和房契地契收到手软,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美了。

然而,律痴行是个把规矩奉若圭臬的道士,酒色财气全部不沾,顿顿都是素斋,不见任何荤腥。

这倒也罢了,可那汤粥和米面上一片“白毛浮绿水”,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更要命的是,他每一天的早中晚都得雷打不动地诵经,还非挑在饭前念,听得让人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吟欢本想旁敲侧击,再打听一下他的身世。

不料,他竟不像那天晚上肯吐露一言半语,而是装聋作哑,或者等吃完了,才神情冷淡地开口:

“云隐观的规矩——三不问,三不言,三不起。”

也就是不问寿、不问俗事、不问家常籍贯;

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

以及吃斋、诵经与静坐时不得起。

听完了解释,吟欢连连摇头叹气,忍不住凑近他,问:“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

然后,她不顾律痴行的脸色愈发阴沉,勾着酒碟轻轻摇晃,慵懒道:

“以前我交往过一个俊俏的小和尚,同样是出家人,人家可不像你这样无趣,至少会脸红也会心动。

“后来他为我背弃佛门,哪怕那时我已经嫌腻味把他甩了,但能和我在一起过,体会红尘俗世的快乐,也算他的福气。”

吟欢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没有丝毫避人的架势,惹得周围许多食客议论不休。

“这小姑娘模样生得怪可人,就是心也忒黑了。”

“她怎么有脸说得出口啊?”

“这不是造孽吗!”

律痴行一边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一边深呼吸。

左手握紧霜寒的剑柄,右手死死压在左手上,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紧紧绷起,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了好几遭。

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能把他气成这样,吟欢非常的自豪。

可以断定,律痴行是为他贫瘠可怜的感情经历感到自卑,要不然就是痛恨他自己不能把妖女给灭掉,为民除害。

终于能经常看到律痴行露出除“漠然”以外的表情,吟欢开心得不得了,于是时不时给他细数,那些自己跟历任情人的风流韵事,而且故意往夸张里说。

看见他的脸色青白交加,喝水的杯子都被他捏成碎片,吟欢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呀,多大点事,你至于嘛~”

律痴行定定地凝视着她的双眸,眼神晦暗不明。

“尊驾……待所有男子都是如此么?”

“对呀。既然男人能花心滥情,朝秦暮楚,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吟欢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再者说,喜欢美男有什么错,你们男人不也看见美女就眼直嘛~”

律痴行冷冷地开口:“一昧逃避责任,如何得以长久?”

“谁说我要长久?没有人会永远爱我,但永远都有人爱我。”

吟欢轻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旱烟杆,“只要没有心,就绝对不会伤心。”

到底,律痴行咽下了所有的话语。

他微微侧首,避过吟欢探究的目光,细碎的额发在脸上留下一片幽暗的阴影。

似乎是落寞。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不曾主动开口跟吟欢说过一句话,但诵经的次数明显增多。

从一天三次变成不计量,只要她在身边,稍微离得近一点就必须诵经。

吟欢虽然不懂道士的东西,但猜他念的应该是降妖除魔一类的咒文,以此表达对妖女的憎恶,希望能洗涤她龌龊的魂魄。

这家伙肯定是纯粹闲出屁了。

接下来紧赶慢赶,抵达汴梁时已是八月初。

吟欢一下马车就直奔成衣店,换上铺子里最贵的绫罗,直接把身上的旧衣丢掉。

开开心心地戴好新买的发钗,对着梳妆的镜面拨弄耳饰。

身后传来小孩的哽咽哭声:“大哥哥,行行好吧……”

她回头看去,见律痴行看了那瘸腿的小乞丐一眼,他想也不想就从怀中取出一块银锭,放在那个破碗里,“够么?”

“够了够了,谢谢恩人!”

小乞丐高兴得忘了装瘸子,竟一蹦三丈高,随后唯恐律痴行反悔,连忙飞也似地跑路开溜。

哪怕知道自己被小乞丐骗了,律痴行也没有半分失落或沮丧的表情,神色依旧疏冷似冰。

唯有眉心的一点朱砂,为他增添了些许鲜活的气色。

他如今已经是一副寻常江湖人的打扮。

墨发白衣,由于年龄不到,还不能加冠,长发就只用一条松竹色的布带束在脑后,松松散散地垂在腰间。

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简约朴素至极,但比那些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多了不少出尘的风姿。

“平日里抠得跟什么似的,连件丝绸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只有两件普通的布衣换洗,施舍乞丐的时候倒慷慨大方。”

吟欢摸了摸步摇的坠子,笑道:“就这么被骗,你也不心疼一下自个的银子。要不……我去帮你夺回来怎么样?”

“我知道他是伪装,但无妨。”

律痴行意有所指,睨了吟欢一眼,不冷不热道:“她造她的孽,我积我的德。”

好似一下子被人扼住咽喉,吟欢哑然不知如何言语,红唇极轻地蠕动了两下。

半晌,低骂了一声“混蛋”。

鉴于律痴行说感觉身后有人跟踪,吟欢就想了个法子,在汴梁七绕八绕将人甩开,然后休整了一夜。

翌日天还没亮,两人便一齐来到了东柳村。

村口的岔路上摞着许多红布,像办丧事要烧的黄纸一样,堆成小山一般的高度。

家家户户的门上搭着细长的红布条,院子里都竖着两根静静燃烧的白蜡。

烛焰随着微风的轻拂而款款晃动,留下错落斑驳的影痕,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吟欢抬了好几次腿,都迈不出第一步——怕黑,不想进。

律痴行突然递过来一把剑,头也不回道:“跟紧。”

吟欢微微一怔,抓住了霜寒的剑尾,紧跟在律痴行的身后,同时不忘冷哼一句:“就你爱多管闲事。”

闻言,律痴行没多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微勾了唇角。

走在阡陌之间,吟欢注意到,这个村子里的人居然家家户户都醒着。

他们站在院子里,目光死死盯着东边的方向,竟然没注意到两个外乡人。

“这是成婚还是上坟呀?”吟欢嘟囔了一句,“多晦气。”

律痴行警惕地环视周遭,发现村民已经把注意力移到了他们身上,便抬手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留神。”

吟欢怕黑但不怕人,被一众村民围观后一点不紧张,而是泰然自若地走出来,开口说道:

“哎,你们都给我听着。据说这儿是相思小筑那位花魁的故乡,大约东柳村出美人,我就想着来挑几个清秀漂亮的小男孩,领回去当面首养着玩。

“必须是十五六七岁那种,年纪再大就是油腻掉渣的老腊肉了,人家根本不稀罕要的。”

律痴行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她是不是在损他?

还有,就算为了掩人耳目,这说辞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

“你们谁家里有养不起的孩子,都牵出来让我瞧瞧。”

吟欢把荷包放在手里掂了掂,让所有人都看清它的分量,“能让我带走的,一个人十两银。”

律痴行低声道:“子女是父母的心血,他们如何肯卖给你?”

话音刚落,就见那些村民一个个听了这话,高兴得眼睛直放光,忙不迭点头答应。

律痴行:“……??”

吟欢掩唇咯咯笑,解释道:“十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衣食无忧地过上半年了,更别说东柳村这种穷地方,饿不死就是老天保佑,谁管别的。”

律痴行素来没缺过银子花,这还是头一次面对如此残酷黯淡的现实,忍不住默然良久。

“你们真是来买孩子的?”有村民打量着律痴行的剑,狐疑道:“他怎么带着兵器?”

其他村民也回过味来,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窃窃私语:“不会是魏王府那边派的人吧?”

律痴行敏锐地捕捉到“魏王府”一词,立即颔首看向吟欢。

吟欢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正常,笑得意味深长。

“哪儿的话,他是我童养夫!太穷了,打小就被卖给我们家,在身边伺候我衣食起居和出行安全的。至于剑嘛,没开刃,专拿来吓唬小贼用,别怕哦~”

律痴行:“……???”

他再也绷不住淡定,“你——”

“他呀,放心不下我,嫌我选男人的眼光太差,非要跟着一起来,说是要帮我把关。

“真是的,一个夫道人家,不好好在家待着洗衣做饭带孩子,出门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吟欢面不改色地打断他,继续瞎胡扯,脸都不红一下。

“要不是看在他平时还算守男德,这次也是主动提出来,要给我纳几个面首的份上,我才不会带他出来丢人现眼呢。”

一连串的惊世骇俗之语,把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们给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城里的富家女子……是这样的吗?

眼见律痴行的脸色愈来愈黑,就连眼底也浮现出浓厚的怒意,吟欢当机立断靠在他怀里。

感受到少年的身体猛然一颤,她故意抬头,挑衅一笑。

“一定找机会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