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们说我乐意退出,”我说,“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当然,那种状态之下我也不得不这么说,被一把枪指着脑袋,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回答。只是,我真的没有糊弄他们,我认为这案子已告一段落了,现在我来要跟你说的,和刚才他们所听到的完全一样。”
我进来时,他和伯克两人站在吧台当班,我猜必定是我神色有异,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从吧台后出来,领我到后头他的小办公室去。他一指绿皮沙发让我坐,但我站着没动,他也陪我站着,我说,他听。
“我已经完全确定,这只是浪费我的时间和你的金钱。我是还没能百分之百排除这个可能性:杀你的人和偷你的威士忌纯粹是一时起意,毫无预谋。但我不愿意从另外一面来追查这案子,这意味着我得卷入你的生意纠纷之中,我不想这样。”
“你已经做了你答应要做的事了。”
“我想是的,尽管结果是没有结果。然后这两个小丑带着枪冒出来,还挺宽宏大量,只想确认我的决定是否有效。如果说他们是一伙的,河对岸发生的事你就不可能当它只是纯属意外,你是有了敌人,肯尼和麦卡特尼的死正是因为如此。”
“噢,我想我一直知道,”他说,“但我得确定。”
“是啊,对我来说,从他们跳出来警告我的那一刹那,原因就清楚了。我已经退出此事,我如实告诉他们,他妈的我以为他们也相信了。”
“但那个混蛋还是要揍你。”
“他先道歉的,”我说,“只是道歉归道歉,打还是要打,因此,这也就不太像个道歉了。”
“你就这么挨了一下。”
“我没多少选择,但一拳是我的最大限度。”
“于是你就好好露了一手让他们瞧瞧,天哪,我真希望我在现场亲眼目睹。”
“我希望你在现场帮我打,”我说,“我老了,打不动这种狗屎了。”
“你的肚子感觉如何?”
“没让他打第二拳就糟不到哪里去。你知道,我还真他妈走运,如果我那一脚下来没准确踩中他的脚,他也就不会松手,这样我只是会激怒他们,那此刻我会在哪里?”我耸耸肩,“平心静气地说,反击可能是个错误。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握着枪,而且我知道他们会杀人,或至少是会杀人的人派来的,妈的,我又不是没见过肯尼和麦卡特尼的下场。”
“你帮助我埋了他们。”
“因此,我要是激怒了这两个原本只打算揍我几拳的家伙,他们可能把拳头换成枪,或二话不说把我押哪里一枪毙了。不过当时我没时间想,一切只是本能反应,结果,就像我说的,走运了。”
“我愿意花钱买票亲眼目睹。”
“你不会愿意花太多钱买票的,那是一瞬间的事,肾上腺素助了一臂之力,我敢打赌是这样。当时我站在那儿,看着其中一个一跛一跛地落荒而逃,另一个按着自己肝脏在地上打滚,我觉得自己就像超人的哥哥一样。”
“实至名归。”
“我心里还想着,好了,你们这两个家伙,我都说退出这件案子了,我说了我告一段落了,你们这两个家伙,还要自讨苦吃。”我深吸一口气,“然而肾上腺素消退之后我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结果改变不了事实真相。”
“是改变不了。”
“我才走了半个街区,就不得不扶着路灯柱子吐了起来,从我不喝酒以来,我还没在街上吐过,都好几年了。”
“除了肚子疼之外,”他问,“你现在还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我觉得你该来一杯才对,但你不会要的,是不是?”
“今天晚上不要。”
“你们这些人从不考虑特殊状况吗?像这样的晚上,你如果想喝一杯该找谁批准呢?”
“别人会怎么做我完全没意见,”我说,“唯一能批准我喝酒的人是我自己。”
“你不肯批准。”
“想想我肚子挨一拳就允许自己喝一杯,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咧嘴一笑,“你很快就会全身痛起来。”
“没错,我会想说我挨得可多了。米克,一杯酒下去帮不了我什么,除了伤害。”
“哦,我理解。”
“再说我也并不想喝。我真正想的是,我应该退一些钱给你,然后回家,泡个热水澡。”
“最后那个想法很好,热水可把疼痛化开,明早起床就好过多了,但退钱这件事就不必了。”
“我租过一次车,”我说,“加上我一整个下午的调查,另外TJ用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脑和电话,我估计总共是你给一千块的一半。”
“你挨了一拳,”他说,“又差点挨了一颗子弹,上帝啊,老兄,把操他娘的一千块留着吧。”
“我应该据理力争才对,”我告诉埃莱娜,“但今晚我打不动了,所以我留着钱,招待自己乘出租车回家。我觉得很愚蠢,这么好的夜晚,这么短的距离,但我真觉得自己不必再运动了。”
“你也不想再碰上那些人了。”
“我没想过这个,”我说,“但很可能这只是我自己有意不去想,我指的不光是哪天还会碰上他们,而是忽然间你会觉得街上已不再安全了。”
我原先并不打算跟她讲,至少不立刻说。但我刚踏进公寓,她看我一眼,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所以说你不再受雇于米克了。”她说。
“我该做的全做了。电影里,要让一名侦探继续查案的最佳方法是派人去恐吓他,但在真实世界里这套不管用,至少这一回不管用。米克不让我退钱,然而他也并不想劝我继续追查,他知道我能做的全做了。”
“那他们也了解这点吗?亲爱的?”
“那两个家伙吗?我说了,我想他们也相信是真的,把我打得退出这件事是他们的原订计划,因此那家伙也就认真的照剧本上演,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相信我说的。”
“那现在呢?”
“你想他们会因而改变想法吗?”
“他们一定认为,”她说,“你之所以肯退出,完全是他们的恐吓奏效了。”
“当然这也可能,但比较准确的说法是,他们想让我的决心更坚定。”
“然后你反击,”她说,“而且赢了。”
“那只是运气。”
“不管怎么说,总之是反击成功了,你让一个夹着尾巴逃走,另一个躺地上扭得像一条麻花似的。怎么了,有什么好笑?”
“扭得像一条麻花。”
“满地打滚,还一面要把自己的肝脏给拼回去不是吗?依我看那一定扭得跟条麻花一样。”
“我想也是。”
“我听起来你并不是非动手下可,但我猜你当时一定有点害怕。”
“事情发生时倒不觉得怕,那种情景你没有时间害怕。一直到事情结束,穿过五十三街时,我才出了一身冷汗,吓得跟《收播新闻》里那家伙一样。”
“哪个家伙?哦,阿尔伯特·布鲁克斯,那部片子太好笑了。”
“是的,当时我也不得不停下来吐,当然是在吐水沟里,我可是个绅士。所以说没错,我是害怕,可一旦怕过之后,也就没什么了。而且在那危急的几秒钟内,我可是很酷的。”
“我的大英雄,”她说,“宝贝,他们并没有看到你事后的样子,对吧?他们完全错过了发抖和一身冷汗这一段,他们看到的就只是酷先生的造型。”
“你还是关心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你不吗?”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很清楚我没有再追到新泽西去,或在葛洛根酒吧出现,今晚我当然是去了,但下面一阵子我不会再过去,直到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为止。”
“你不认为他们会想报复吗?”
“同样,有这个可能,他们是职业的,即使是职业罪犯有时也会因为私怨而不顾大局,未来几星期内我会特别小心,会避开一些偏僻的巷子。”
“这主意不错。”
“你知道我还想怎么做?我会随身带着枪。”
“那把吗?”
我刚才把枪放在了咖啡桌上,此刻我拿了起来,掂掂它的重量。这是一把左轮,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六个弹膛中有五个是空的。
“曾经有好一阵子我都这样带着枪,”我说,“当时我还在当警察。枪带起来总是比你想象的重一点,就算这把小枪也一样,这把的枪管才一英寸,我以前带的足足有两英寸。”
“以前你进我公寓时,”她说,“第一件事就是把枪拿出来,放桌子上。”
“依我的记忆,我第一件事是亲你。”
“好吧,那是第二件,这个动作已成为你的一种仪式。”
“是吗?”
“嗯,也许这表示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可能。”
我们认识时,我是个已婚的警察,她是个甜美年轻的应召女郎。多年后看,那已是另一种生命时光,或者说,对我们两人都是另一种生命时光。
我说:“几年后,他们发现警察的火力已远远不如那些坏人,尤其是卖毒品的,所以他们回收了所有左轮,改发九○手枪,九○口径自动手枪。射击起来声音比这种要惊人多了,装药量也大,但我想我带这种枪就很够用了。”
“我希望你根本不必用到枪,但我完全赞成你带枪。只是,这样合法吗?”
“我有持枪执照,这把枪没登记,或说至少没登记在我的名下,从这点来看,我带着它是不合法的,但我根本不担心这事。”
“那我也就不担心。”
“如果我有必要用到它,那有没有登记这个问题就成了最微不足道的麻烦。话说回来,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而我没有立刻报告,那可能是我一时找不到填写报告的纸吧。”
“你意思是,你可能开枪,然后扭头走开。”
“差不多是这样。”
我把枪放回桌上,伸个懒腰,“我现在想做的是上床睡觉,”我说,“但在此之前我得好好泡个热水澡,明天早上醒来我会很庆幸自己这么做。”
我虽然没在浴缸里睡过去,但也差不多了。我一直泡到水完全凉了,才起身擦干,走进卧室,发现灯光一片昏暗,里面漾着轻柔的音乐,是我们两人都喜欢的那张约翰·皮扎雷利的唱片。她就站床边,只披着一身香水和一抹微笑,她走向我,解开我腰上的浴巾。
“你意有所图。”
“看看一个女孩嫁给侦探有什么下场?他什么都察觉得到。你为什么不躺床上去,把眼睛闭上?”
“我会立刻睡着。”
“我们走着瞧。”她说。
事后她说:“也许是生活的压力使然,也许是想到你摆平那两个混蛋的事令我欲火上身,但这真棒,不是吗?而且一点也没伤到你疼痛的肚皮或其他什么地方,因为你根本一处肌肉也不必动,呃,好吧,也许就只一处肌肉吧。
“我真是太爱你了,你这头老熊。一想到居然有人会要伤害你,我就快疯了,我真想把这些家伙给通通打倒杀了,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这意味着我只能遵从传统女性的角色,负责供应后勤并担当劳军救援工作,尤其是劳军。
“而现在你唯一得做的就是睡觉,你这头可怜的老熊,你的疯女人绝不会把你一个人丢这里。你有你专属的劳军女郎——你应该很喜欢这个说法对吧?——现在你安心的让自己放松,哦,好好睡,亲爱的,做个好梦,我爱你。”
醒来时我知道自己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梦,但内容已完全想不起来。我冲了澡,刮了胡子,走进厨房。埃莱娜上瑜伽课去了,给我留了张字条,还煮好了咖啡。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起居室的窗边喝。
我挨了拳头的肚子果然很疼,而且还有相当程度的淤青。明天肯定还会更糟,八成是这样,然后才开始慢慢好转。
我的两只手也有点僵有点酸痛,右手是因为给那人脸上的那一击,而左手则是因为我那一记漂亮的钩拳。此外,浑身到处都有点不舒服,包括胳膊、肩膀、一条小腿,还有背部等等。不常动的肌肉忽然剧烈运动,就得付点代价,事情总是这样的。
我吞了两颗阿司匹林,拨了个我不用查的电话号码。“昨晚我差点要打电话给你。”我告诉吉姆·费伯我们分手后他错过的整场好戏。
“你应该打来的。”
“我是很想打,但实在太晚了。如果埃莱娜不在,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打过去,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没办法一人独处。但是她在,而且我也没事。”
“而且你家里又没酒喝。”
“是没有,我也没想喝。”
“尽管如此,你打完这一场还是直奔酒吧……”
“我踏进去前犹豫了一下,”我说,“但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我有个信息得传达,我也传到了,之后我就他妈的回家来了。”
“现在感觉如何?”
“老了。”
“真的?我还以为你自觉像头年轻狮子呢,被你揍的那两个家伙多大?”
“不能说我揍了他们,我只是出其不意,而且运气好罢了,多大是吗?我也不确定,三十五左右吧。”
“小鬼。”
“也不尽然。”
“不管怎么样,你自鸣得意一番应该不过分,马修,两个年轻壮汉,你还把他们给摆平了不是?就算其中有一些运气成分——”
“不只一些。”
“——还是很经典的一场胜仗。”
我们还聊了点别的,他提醒我星期天的晚餐之约,提议到体育馆那里的素食中餐馆去。“我们好几个月没去了,”他说,“我很想吃他们有名的素鳝糊。”
“那家关门了。”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上星期有一天我经过时看到他们窗子上贴这样的告示:餐馆停业,请去别处用餐,感谢光临。用词造句作为以英语为第二语言的种族来说有点不合格,但意思明白得像水晶一样。”
“埃莱娜一定很心痛。”
“非常难过,我们在唐人街另外找了家素菜馆。现在那一带开了不止一家,但她最喜欢的还是五十八街转角处这一家。这的确在她的生活中造成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
“也是我生命中一个小的遗憾,我还能在哪里找到这么好的豆制鳝鱼呢?我不喜欢真鳝鱼,我喜欢这种仿制的。”
“你要不要尝尝唐人街上的馆子?”
“唉,我一定要在我死前再吃到一次这样的素鳝糊,但可得花好一番心力去找了。”
“我不知道还有哪家有素鳝糊这道菜,五十八街这家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处。”
“也就是说,我们千里迢迢跑到下城的闹市去,结果我只能吃到麸制的假鲍鱼是吗?”
“吃那玩意儿的确是冒险犯难,可能让你吓得夺门而逃。”
“或是那种浆糊制的黏稠的小羊排。先不管是不是鳝鱼,我只是急着想吃到一些真正像食物的东西,因此,不用再提唐人街了,天哪,我们这附近已经有很多中餐馆了。”
“那挑一家。”
“嘿,”他说,“哪一家我们好一阵子没去了?第八大道到五十三街交会口那家小馆子如何?你知道我说的那家吧?靠北角那儿,不算真正在街角上,差一两家,在第八大道上的。”
“我知道,叫熊猫什么的,我印象里叫金熊猫,但一定不对。”
“熊猫通常是黑白两色的。”
“谢谢,你说得太对了了。我们真的好长一段日子没去了,印象中那里好像很棒。”
“棒极了,六点半?”
“没问题。”
“今后你会避开类似的街头打斗是吗?还有酒馆?”
“我保证。”我说。
中央市场有家卖枪的,和老中央大街警察总局在同一个街区。这家店一直在那里,提供的各式武器琳琅满目,外加全套的警察配备和训练器材。我买了装枪的肩带,考虑了半天,我多要了一盒子弹,同样的史密斯手枪军用五号空尖弹。装枪的肩带任何人都可以买,但子弹就得出示执照了,我买了,亮了我的携枪执照,并在登记单上签上了名。
他们也卖卡维拉防弹背心,但这我已经有一件了,事实上,我就穿着,出家门前穿上的。
就穿防弹背心而言,天气热了些,而且也比舒适状态的湿度高好几个百分点。按理说这种日子我根本不用穿外套,但我还是穿上我的海军运动上衣,毕竟我腰带上插着一把小史密斯,得有外套遮着,再说套上肩带也需要这个遮掩。
店里把肩带和子弹装在纸袋子里给我,我提着走路,想找家店解决午餐。我穿过几家嘈杂得让人烦躁的亚洲菜餐馆,弯上马伯利街,再走两个街区,便到了意大利小餐馆的聚集地。我走进了月神餐厅的后园,点了一盘红蛤酱意大利面。趁着东西未上桌之前,我把自己锁到男厕所去。我脱下外套,佩上新买的肩带,把皮绳的长度调整妥当,然后拔出腰带上的手枪插好。我对着镜子照了一番,总觉得肩带鼓起的这一处非常明显,谁都能看得出来,但比起插在腰带上还是舒服多了,尤其当你肚子还疼痛未消的时候。
走回餐桌的这一路上,我觉得餐馆中的每个人——不只是我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知道我是全副武装。
吃了午餐,我便回家去了。
TJ打电话来时,我正在看圣母大学和迈阿密大学的比赛。运动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只穿衬衫坐着,但依然佩着肩带,枪也插着。然后我重新穿上外套,出门往晨星走去。
我们习惯坐靠窗的位子,我到达时TJ已坐在那里,正用吸管对付一大杯橙汁,我要他换到靠厨房的位子,远离窗户,而且从这里我可观察餐厅里的人。
TJ一切看在眼里,没作声,等我要了咖啡之后才慢慢地开了口,“知道你的事情了,听说你大发神威,把那两个不开眼的混蛋给狠揍了一顿。”
“就我这把年纪而言,”我说,“这可不只是发什么威。你听到什么了?还有你是哪儿听到的?”
“听到什么刚才不都说了吗?而你想我会从哪里听来?当然是我去了一趟埃莱娜店里。哦,难不成我还是街上道听途说来的?不可能的嘛,不过要是您想传播一下威名,我倒挺乐意帮您宣传一番。”
“行了。”
“你这么盛装打扮,我们今天计划去哪里呢?”
“哪儿也不去。”
“埃莱娜说,跑了那趟新泽西之后,你的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了,但我猜你是故意这样说给她听的,好让她放心。”
“我不做这种事的,其实是昨晚这件意外发生之前,我已经结案了,发生这事不过更坚定了你我已有的结论而已。”
“我们没事情要进行,那你这身装扮一定只是为了出来喝杯咖啡而已。”他一抬头,眼睛落在我左胸上的鼓起之处,“我会相信吗?”
“你信不信我怎么知道?”
“你会不清楚我的想法吗?你当然一清二楚,我也一清二楚。而且埃莱娜已经跟我说了,你采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这玩意儿是你从那混蛋那儿弄来吗?”
“差不多吧,但这不难发现,不是吗?”
“肯动点脑筋就不难,但还不至于到挑明了的地步。你如果要一直这样打扮下去,那你最好把外套修改修改,别它鼓成这样。”
“我以前就是这样带着,不管白天黑夜,”我说,“也不管执勤或下班回家,我们部门规定一定得如此,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这样。这些年来,有那么多下了班喝醉了酒的警察动不动开枪自杀或射杀同僚,上层那些头头们也许会重新考虑这条规章是否合理。”
“什么规章不规章,那些警察还不是照带不误,我说得对吗?”
“可能吧,有几年时间我住长岛那边,按规定我们只能在市里特定的五个区携枪,但我还是带着四处走。当然了,还有另外一条规定要求纽约市警察一定得居住在这五个区之内,但这很难贯彻。”
他吸干了橙汁,吸管发出枯竭的声音。他说:“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橙汁,但这人一定是个天才,味道太棒了,让你简直不敢相信喝这东西对你身体有好处,但的确有好处,除非他们说谎,是这样吗?”
“就我所知,是实话。”
“谢谢你重建我的信心,”他说,“还记不记得我替你在街上买过支枪?装在个袋鼠皮腰包拿给你,腰包还是卖枪那个人买一送一来的。”
“是的,一个蓝色腰包。”
“蓝的,正确,一种灰扑扑的蓝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吧。”
“那玩意儿还在你手上吗?”
那把枪是我替一名患胰脏癌晚期的朋友买的,她希望在自己疼得受不了时,能有个快速的解脱方法。她死前最后的那段时日,病状的确糟得几乎不堪忍受,但她挺过来了,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她没借助过这把枪。
我不知道那把枪最终的下落如何,我猜它安放在她衣橱架上,仍装在我交给她时那个蓝袋鼠皮的滑稽腰包里;我猜他们整理她的遗物时会发现这把枪,但接下来这把枪的命运如何我是半点概念也没有。
“这很容易找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随便哪个高丽棒子,开那种小店的,台子上摆着一堆太阳眼镜和棒球帽的。他们全都卖这种袋鼠皮腰包,只花你十块或十五块,如果你要全皮的可能再贵几块。像你买这副肩带花了多少?”
“比你讲的十块十五块要多。”
“那种袋鼠皮腰包不会破坏你外套的正常线条,事实上,你根本不用披外套来遮挡。”
“我也许并不真的需要带这把枪,”我说,“但如果真要带着,我不想掏枪时还得拉开拉链。”
“你的意思是快枪手麦格劳不是这么掏枪的。”
“是的。”
“但很多混蛋都是让拉链这么敞着,他们认为这样比较酷。”
“就像穿运动鞋不系鞋带。”
“差不多是这意思,除非你实在受不了系个袋鼠皮腰包满街跑。有状况出现时,你只要把手一伸手,当场就拔出来了。”他眼珠的溜溜转着,“但我这真是显然白费唾沫,大哥,依我对你的了解,你是打死也不肯系个袋鼠皮腰包在身上的,我说得对不对?”
“我想你说得对,”我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像个可以系这种腰包的人。”
回家后我又看了会儿美式足球,进广告时就换到其他频道,因此球赛也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快六点时,我关了电视,步行去埃莱娜的店。埃莱娜·莫德尔,窗户的招牌上写着。店里的物件可清晰地反映出店主的品位和鉴赏力——她从一些廉价小店或清仓拍卖所来的民俗工艺品、古物和画,以及她发掘出来当代画家的油画和水彩。她有艺术家的鉴赏眼光,而且能当机立断。
“哟,”她说,“这是因为我心想事成呢,还是你忽然很想看看我?”
“两者皆是。”
她顺手解开我外套的扣子,“不是很明显。”她说。
“再解开来就非常明显了。”
“哦,是的,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TJ强烈建议我买个袋鼠皮腰包。”
“风格不合。”
“我正是这么回答他的。”
“可真是天大的惊喜啊,”她说,“我才正要关门打烊呢。”
“我是想接你出去晚餐。”
“嗯,可是我想先回家梳洗一下。”
“没问题。”
“再换件衣服。”
“也没问题。”
走上第九大道时,她说,“既然我们都回家了,为什么不自己做点东西吃算了?”
“在这种热天?”
“天气不热啊,而且太阳下山就更凉了,事实上还可能会下雨。”
“并不像要下雨。”
“收音机说有可能。不管怎样,我们公寓一点都不热,我来弄个意大利面和沙拉什么的。”
“如果我跟你说外头有多少家餐厅可以供应你同样的食物,说出来你一定吓一跳。”
“没有一家有我做得好吃。”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的话,”我说,“但我还是倾向于到阿姆斯特朗或巴黎绿去,吃完之后,我们还可以顺道往格林尼治村去听音乐。”
“哦。”
“现在有兴趣了?”
“哦,我想的是,”她说,“在家里来一份意大利面和一份沙拉,然后看两盘录像带,”她拍拍手提袋,“《迈克尔·柯林斯》和《英国病人》,浪漫或暴力,我们愿意看哪个都行。”
“好一个甜蜜温馨的家居夜晚。”我说。
“你言下之意好像说这种安排有些扫了你的兴似的,甜蜜温馨的家居夜晚到底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何况这两部片子我们当初都错过了,我们说好要去看的。”
“这话也对。”我说。
之后我们两人没再说话,直到进了公寓大楼里才由我先开口,“我们两个都太反应过度了,不是吗?你只是不希望我在外面。”
“而你偏偏想表明这些坏蛋无法破坏你的行动自主权。”
“且不管我是真的想外出用餐或只是一种姿态,有一点你显然忽略了,那就是今天是周末,不管我们去哪里,都是人群聚集的嘈杂之地。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是个如此顽固的家伙,那所谓甜蜜温馨的家居夜晚,对我来说应该是个绝妙的提议才对。”
“能这么说的话,你就不像个如此顽固的家伙嘛。”
“几分钟之前的确是。”
“但你立刻就改过来了,”她说,“这样会破坏你的内在平衡吗?前两天我去买了苏格兰胡椒,做起来的酱汁保证辣得你头皮发麻。”
“先吃晚餐,”我说,“然后再《迈克尔·柯林斯》,这样如果我撑不住睡倒在电视机前,那最多只会损失《英国病人》。”
“你很会谈生意嘛,这位先生。”
“没办法,我娶了个犹太女孩,”我说,“她把我调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