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交好, 各成裙带党.派,在天乾年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宋珩的那位皇兄, 仁慈有余, 而魄力不足, 以致这样的风气在朝中竟然颇盛。肖家在那时和王家来往甚多,并没有人会去疑心他们别有勾当。
而后宋珩的皇兄病死,宋珩掌得大权,各派也都溃散了, 王家渐渐也和肖家少了往来。
“肖家二老爷那时刚捅出了一桩篓子, 缺钱缺得厉害。这个假王磬就带着大半的身家, 投了上门。肖二便应下了为他遮掩。随后肖家老大肖瑞知晓了此事, 不仅未报官上禀, 反而全权接过此事, 多番襄助假王磬。这假王磬不知来路身份, 但远没有进士的满腹诗书。肖瑞几乎成了他的军师……”成湘说着, 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这帮人好大的胆子!”他斥道。
宋珩面上倒是瞧不出明显的怒意, 他只嗓音森冷道:“党.派不成, 肖家便想暗自培养自己的党羽。假王磬成了最佳的人选。肖瑞自以为可以肆意操控他……”
成湘接口道:“却不成想这杀人夺财又顶替身份的, 能是什么善茬?”成湘冷笑道:“假王磬要将这秘密彻底埋起来,肖二前脚刚病死, 他后脚就大了胆子, 设法让肖瑞也中风说不出话了。”
“肖瑞小瞧了假王磬,假王磬也小瞧了他。”宋珩随手拨弄了下那卷画。
成湘笑道:“是啊, 这两个狗东西,都没信任过对方,都留有后手。”
“再查假王磬的来路背景。”宋珩道。
成湘应了声, 但紧跟着就为难道:“可依这人的行事风格,能将救自己的恩人上下数十口人全杀尽,连人的老宅都要放一把火烧了……恐怕与他真正身份有干系的,也都叫他杀尽了。”
宋珩听罢,倒并不急:“他真正的父母亲人或许死了,但他长子还活着。他杀人越货时,假王家的大老爷,已经有几岁年纪了。”
成湘双眼一亮:“是,属下知晓怎么办了。”
“肖家那里……”成湘又出声。
“两家相斗,自露马脚。”宋珩顿了下,道:“王娴已是皇后,没有谁比假王磬更想彻底掩盖当年的事了。他和肖家之争,不可避免。”
宋珩知道此事已历数年,一朝要全部起出来,恐怕没那样快。
先查办肖家没有任何意义,须得将这两家一同连根拔起才是。
成湘又应了一声,便见宋珩站了起来。
“您是要去齐家探望三姑娘?”成湘多嘴问了一句。
宋珩神色一下缓和了些许:“嗯。”
前个儿齐春锦到了府中,抽抽噎噎同他讲完了假王磬的事,等说够了,大抵也就没那么生气难过了。便又熬着一双黑眼圈儿,叫宋珩送她回家去了。
宋珩知她在齐王府多半睡不安稳,便也没有强留,真将人送回去了。
□□的时候,齐春锦还没忘骑在墙头上,微微俯下身来,低低和宋珩道:“多谢殿下。”说罢,还想亲一下宋珩,谁晓得那墙头太高,她个子又不大够,最后终究是没亲到。
但这一出折腾下来,宋珩心下已经变得足够柔软了。
今日是周家宴请齐春锦的日子。
假王磬不会放过肖家,王娴也不会放过齐春锦。
他得去盯着那个乖乖巧巧,盯着他默默流泪的娇弱小姑娘。
宋珩离开齐王府,坐上马车便往齐家去了。
这时齐诚正送齐春锦出来。
“不知那周家今日作的什么打算,锦儿不要委屈了自己。别的事也莫要再想了,好好玩。”齐诚抚了下齐春锦的头。
王氏没有出来,她留在了花厅中招待客人。
自打定亲消息传开后,便总有人来府上拜访了,无论是认得的,还是不认得的……
这厢齐诚话音刚落下,便看见了齐王府的马车。
他眉毛一扬,心道这还未成婚呢,便这样亲近了……
齐春锦也望见了宋珩的马车。
这下她心下倒是真涌动起了一分欢喜,于是想也不想就回头与齐诚道:“爹爹,我走了。”
齐诚闷声道:“齐家也有马车啊。”
齐春锦点点头,但随即就恹恹道:“可是我总觉得有些怕。”
“怕?怕什么?”
齐春锦歪头想了想,凑近了去低声和齐诚道:“若我是那个坏人,我肯定是要赶尽杀绝的。”
她语气依旧软得很,但落在齐诚耳中却如同一道惊雷。
是啊。
肖蔷都能将画送到齐春锦手里来了,难保王家不会也将杀机落到她的头上。
齐春锦扭头看向齐王府的马车:“齐王比较凶,旁人都道他一身血煞之气,邪物都近不得身的。我与他呆在一处,就没那样怕了。”
齐诚闻言,心下不由一片酸楚,又担忧女儿,又心疼妻子。
他哪里还有什么不快阻拦之意?
“去吧去吧。”
齐春锦这才一提裙摆,往马车去了。
而马车里的人也才终于得了讯号似的,掀起车帘跨步下来,先扶了下齐春锦的手腕,随后看向齐诚,遥遥一拜,算是见了礼。
齐诚生气归生气。
毕竟谁要来娶他女儿了,他心底都有点不痛快。
但等真见了齐王向他行礼,齐诚一下倒又受不住了,连连也跟着躬身道:“不敢,齐王殿下请。”
宋珩倒也并不与齐诚客气,他多少知晓齐诚这人有点憨直,就不必与他多讲究纠缠了。
“上马车。”宋珩对齐春锦道。
齐春锦点点头,走近了马车,口中还不自觉地道:“齐王府的马车怎么总要比别人家的高些?回回爬上去都好麻烦……”
宋珩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不由失笑。这都学会跟他抱怨了?
宋珩转身道:“今日未带脚蹬,我抱你上去?”
齐春锦道:“殿下让我借个力罢。”
宋珩:“嗯?”
齐春锦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齐诚在远处看得眼皮直跳。
他这女儿不是胆子最小了么?今日怎么还对齐王摸摸敲敲的?
这厢齐春锦按了按宋珩的肩膀,一下泄了气:“太高了……借不上力。”
宋珩淡淡笑了下。
旁人正盯着他的笑容惊骇时,宋珩就已经扣住了齐春锦的腰,将她往上一送,就送上了马车。
齐春锦暗自嘀咕。
齐王的力气果然是很大的。
宋珩很快也返身跟着上了马车,齐诚重重叹了口气,就这样目送着他们走远了。
这赶车的护卫都已经与齐春锦熟识了,护卫隔着车帘笑道:“齐三姑娘有所不知,这越是权势显赫的人家,用的马、车、府门,都比别人家的要高大些。”
齐春锦喃喃道:“那皇帝下马车的时候,岂不是要摔跤?”
宋珩听她还念着小皇帝,心下有些醋,便淡淡道:“他摔下去,也有小太监趴地上接着。”
齐春锦:“哦。”
宋珩岔开了话,道:“那幅画就暂且先留在我府中。”
齐春锦点点,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宋珩又道:“还不知假王磬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若你母亲还记得些许,便请她改日一聚,仔细说一说……”
“嗯嗯。”
此事正是齐春锦眼下最关心的事,自然和他认认真真说了起来,二人在马车里就这么嘀嘀咕咕,一直到周家门口才停下。
“去吧。”宋珩说着,派了个护卫给她。
齐春锦扭头盯着他:“殿下呢?”
“我在门口等你。”
齐春锦听了,心下觉得不大好意思。
她在里头吃吃喝喝去了,却要齐王在外头干等着……
她依依不舍地看他好几眼,这才揪住了宋珩的袖子,小心翼翼要下马车去。
宋珩见状,心下又是一片温柔。
她还懂得不舍了?
他淡淡笑了下,伸出手去,揽了下她的腰,免得她摔了跤。等她平稳落地后,他方才收回了手。
因只露了手臂,周家的下人倒也不知那是谁,只能大致猜测或是齐王。
可哪有齐王亲自送人来的道理?
齐春锦到了,不一会儿便有周家二夫人亲自出来,接了人进门。
二夫人也望见了那齐王府的马车,心下何等惊骇且不提。
宋珩也没有闲着,便是坐在马车里,也拿起了边关来的奏报翻阅。
此次周家宴,由周家主事的大夫人一手办的。到底是内宅之事,他不便露面。何况,正要叫齐春锦独自去得一回旁人的追捧谄媚,她才可消去胆怯,此后便是飞扬跋扈也好,他都一力担着。若是事事都有他一并出面,将来那些人只怕私底下还是要轻视她?
且说这厢齐春锦进了府,不多时就见到了府中主事的大夫人。
她昔日都只能远远地瞧这大夫人一眼,而眼下,这位大夫人在她跟前,正言语亲近而又不失恭敬地同她说话,大抵就是闲谈些,爱吃什么菜啊,喜欢什么花啊,平日里读书么……
齐语芙姐妹抵周府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些个平日里仿佛尊贵得不得了的周家姑娘,这会儿正顺着齐春锦的话往下说:“原来齐姑娘爱吃升平炙……听闻齐王围猎时,现杀现做的升平炙最是美味。”
齐春锦道:“我吃过。”
还有齐王殿下亲手烤的。
众人好不惊讶。
“原来那时齐三姑娘去了围猎。”
“我们却是去不得呢……”
好一派热络景象。
隐隐有将齐春锦拱卫起来的姿态。
齐语芙二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一时适应不了,僵在了那里。
“大房的二位姑娘到了。”底下丫鬟道。
周家二夫人这才一抬头,道:“嗯。”
随后便无话了。
那大夫人更是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早知三姑娘爱荷花,便该叫人多种些在池子里。如今竟是有菊花、兰花可赏得。”那大夫人道。
齐春锦此时已经放松下来。
原先是周家得罪了她,又不是她得罪了周家,她紧张什么?
齐春锦道:“无妨,这会儿也种不活了……种了也没莲子可吃了。”
齐语芙听得嘴角抽抽。
就惦记着吃。
齐语柳抬眼望向齐春锦,这个生得美丽,却胆小如鼠,少于开口的妹妹,此刻坐在上座,周身竟也有了一丝从容气度。
齐语柳差点绷不住脸上的嫉妒和惊异。
而那厢旁人还在捧着齐春锦,道:“三姑娘说的是呢。……这说起来,这个时节有桂花可做入点心中吧?不如吃这个?”
齐语柳其实看得出来,那几个周家姑娘面色有些别扭,显然是并不愿捧着齐春锦。可她们却不得不愿。这才是更叫齐语柳心惊的地方。
周家尚如此,其余人呢?
岂不是个个都要在齐春锦跟前屈下了膝盖?
“说了这么多,姑娘该饿了。走罢,到园子里用饭去。”大夫人发了话。
众人便去了。
始终未有人与齐语芙二人说话。
齐语芙不忿道:“他们都晓得讨好齐春锦了?怎么待咱们反倒越发冷淡了?”
她们今日来这里,可不是为受冷落来的!
是为了翻身来的!
齐语柳没出声,她心底隐约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她们是齐家人,就算齐春锦再不愿意,但她们也的确是要沾她的光。齐春锦做一日的齐王妃,旁人就也得敬着他们一日……
齐家本家的人,可都派人来探问过祖母了。
先前何曾有过?
齐语芙姐妹二人脑中正乱糟糟的,且听得那头大夫人道:“就在此地了。”
她们仰头看去,却见今日这宴席摆在了水池边上。
为了能摆得下,连旁边的假山都叫人移走了。
这池子……她们如何不眼熟?
齐语柳心头一紧,那种不好的预感一下扩大了。
“这不是咱们当年……”齐语芙低声道。
齐语柳掐了她一把,没让她把话说完。再看其余周家姑娘,一个个的脸色也有些怪异。
当年,她们就是在这里,将齐春锦的那些个爱好,说与周家姑娘们听,还同她们说,齐春锦年纪小,骨子里却是个小.浪.蹄.子,小小年纪就惦念着要嫁给他们周家的公子了……
于是众人嘲笑讥讽起来。
齐春锦自己一慌,掉池子里了。
只是她怕人来救她,坐实了她的“浪.荡”名声,自个儿在里头泡了好久才被丫鬟拖出来。
这不都要怪她自己爱看些不正经的册子吗?正经姑娘谁看这个?
齐语柳心底是这样想,数年来她都是这样想。
可此刻,这些想法一遍遍重复着,却好像成了无力的自我安抚。
她是晓得,她们害了齐春锦的……
而此时周家门外,小皇帝的马车也才刚刚抵达。
他们方才绕了市井一圈儿。
如此才显得不刻意,王娴心道。
只是小皇帝刚一卷起帘子,突然惊声道:“那不是皇叔的马车吗?”
王娴闻言也是一惊。
怎么会?
齐王便……便这样与齐春锦亲近不舍吗?齐春锦到周家来,他也要一同?
小皇帝先一步下了马车。
王娴一下从背后揪住了他的袖子:“皇上别去。”
小皇帝皱了下眉。
王娴勉力压下动荡的心绪,道:“皇上私自出宫,若是叫齐王殿下见着了,齐王殿下会如何说?”
小皇帝:“……是。”
还是别主动去和皇叔打招呼了,昨日因着政务处理不当,才叫皇叔骂了个狗血淋头呢。
王娴心道,兴许也只是齐春锦坐了齐王府的马车来,未必里头就有个齐王。
这样一想,王娴心下稍定。
随即二人就这样悄然入了府。
这厢开宴,便有下人连滚带爬来报,说是皇后与皇帝到了。
若是往日,这实在是无上荣宠,可今日么,大夫人的表情有些僵。今日的事,并不适合叫旁人瞧见,所以她才只请了齐家的人做客……
“请。”大夫人站起身道。
可她又能如何呢?只能起身相迎。
那厢脚步声渐近,大夫人忙起身迎了人。
小皇帝笑道:“锦儿也在!”
皇叔不在,他倒可以尽情唤齐春锦的名字了。
齐春锦也有点惊讶。
她起身见了礼,点点头道:“唔,正要吃,你们便来了。”
小皇帝笑道:“那倒是赶巧了。都是些什么?可是爱吃的?”
大夫人见他二人言语间透着亲近熟稔,心下惊了惊,随后倒也定了下心。那今日这出戏还是可以接着唱的。
齐语芙二人望着这一幕,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们才缓缓回了神,此时却也只剩下羡慕嫉妒和畏惧的份儿了。
那可是皇上啊!
她们不甘地低下了头,生怕被认出来。
谁叫她们原来诬告了眼前的少年,与齐春锦有私.情呢,把人错认成岳王世子,惹来岳王府报复不说,如今才知人家竟然是皇上!
轻易就能叫大房上下覆灭的皇上!
“突然记起来,没几日该是周萍的生辰了,今日皇上出宫体恤民情,本宫得幸随行,便顺路到府上来探望一二。”王娴落座道。
大夫人忙露出了受宠若惊之色。
周萍沉默地坐在下头,却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她们虽然常在一处玩,可说白了,不过是家世相近利益所致。她与王娴哪里有什么深厚感情?哪里值得做了皇后的王娴,都还亲来周家一趟?
周萍压下心底的怪异感,起身谢过了王娴。
有王娴在,她自然就成了这里发话的人,她出声道:“开宴吧。”
众人各怀心思,各自食不知味。
唯有小皇帝还认认真真与齐春锦谈论起,哪道菜更好。
齐春锦这方面可是行家,自然侃侃而谈不落下风。
众人越看越觉得心惊。
谁能这样自如地在皇帝跟前,与他交谈呢?
王娴抿了下唇,一时都觉得风头好像被夺了去。
等用饭用至一半。
王娴准备说些什么话,皇后总要拿出皇后的派头来,谁知那头大夫人先开了口,道:“还不跪下。”
此话一出,其余人满头雾水。
那几个周家姑娘却是从席间走出来,跪在了齐春锦跟前。
齐语柳见状,一下变了脸色。
这周家……这么舍得放下身段?
王娴也皱了下眉。
她了解周家,她差不多猜到了周家当家太太会做什么……但当这一幕真正呈现在眼前,王娴心底还是升起了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怒意与嫉妒。
她才是皇后。
可齐春锦还未嫁到齐王府,便也获得与她同等的尊贵待遇,周家人都要抛却脸面,这样来哄着她。
“这是做什么?”齐春锦疑惑地问道。
周家人只当她是在拿捏姿态,下跪都哄不住她。
大夫人心中一凌,反倒越发不敢小瞧了这位齐三姑娘。她一垂眸,冷声道:“还愣着作什么?”
周家大姑娘当先起身走到那池子边上,纵身跳了下去。
齐语芙瞠目结舌。
齐语柳喃喃摇头:“疯了,疯了……”周家人真是疯了!为了讨好齐春锦,竟然这也干得出来!
周萍吸了口气,也跟着跳了下去,道:“当日对齐三姑娘多有不敬,今日自罚,不敢求齐三姑娘原谅……”
而周家的四姑娘,是个气性大的,她气冲冲地起了身。
王娴和齐家大房姐妹都不自觉抿住了唇。
……这是要发作?
那四姑娘却是径直走到了齐语芙二人跟前,冷笑道:“你二人还杵着作什么?难怪二房与你们分了家。谁叫齐三姑娘这两个姐姐,是披着皮的丑恶东西呢?连自家亲姐妹都算计戕害!你们见了这副场景,不觉得脸红吗?”
她们一愣,哪能想到这四姑娘是冲着她们来的?
此时小皇帝已经拧起眉,冷下脸,看向她们了。
还有周围无数的目光……
齐语芙脸上挂不住,忙道:“齐春锦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们来为她出气?”
齐语柳紧紧咬住唇,没敢出声。
是啊我的傻妹妹!
今天他们可不就是来为齐春锦出气的吗?
她直到现在才发现!
四姑娘哪管她说什么,只一心惦记着大夫人的交代,于是直接上了手,将齐语芙拖到了池子边,冷笑道:“你这等人,淹个池子都算便宜你了。”
齐语芙奋力挣扎,尖叫一声,却还是抵不住力气,被掼进了池子里。
齐春锦都看得目瞪口呆。
小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他们都曾经冒犯过齐三姑娘?”
一听他用“冒犯”一词,大夫人便知在皇上心中,齐三姑娘分量不低。
大夫人躬身回话:“是。那时虽说都年纪不大,但说到底也是臣妇教子不当……这犯了错,总是要还的。”
小皇帝看向齐语芙:“她们二人原是齐三姑娘的姐姐?”
大夫人又应声:“是。”
小皇帝沉下脸,倒还真有了几分皇帝威仪。他年纪再轻,毕竟也是皇家人。
此时已经入秋,那一池水寒凉得很,齐语芙被淹得呛了两口水,浑身如针刺。死亡的恐惧压在她的头上,齐语芙一边挣扎,一边大喊起来:“救命,姐姐救我!齐语柳!齐语柳你快救救我!”
齐语柳却已经被吓住了,浑身瑟瑟发抖。
那四姑娘又怎么会放过她?
大夫人说了。
那日凡是得罪了齐三姑娘的,管他是主谋还是从犯,一个都不能落下。
这要赔罪就得拿出赔罪的架势。
犹犹豫豫放不下身段、狠不下心,最后恐怕赔罪不成,反将人得罪得更厉害。
四姑娘冷笑一声,走到了齐语柳面前。
齐语柳怕她也来拽自己下水,心下一激灵,脱口而出道:“为何不问问,当时都是为了什么,齐春锦才挨了笑话的?她……”
四姑娘抬手就是一耳光,将齐语柳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齐语柳又疼又怒:“你们……”
“啪”,又是一耳光。
“那话……”
“啪!”
不等她喘口气,那周家四姑娘就连着可劲儿抽了好几个耳光,一时间“啪啪”声不绝于耳。
齐语芙在池子里吓傻了,这下别说呼救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能老实泡着,生怕自己也跟姐姐一样挨了耳光。
齐语柳被抽得耳朵嗡嗡,嘴里都渗出了血丝。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脸上眼泪横流。
再看她的模样,脸已经肿了。
那四姑娘还没忘记开口道:“齐三姑娘惦记着情谊,才没有对你们出手。可我却是个脾气大的,断容不得你们这样的……”
这话便是洗去了齐家二房戕害大房之名,只将这档子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四姑娘说罢,便指挥两个婆子将那齐语柳一并拖着扔进了池子里。
随后,连她自个儿也跳下去了,打了个哆嗦,道:“齐三姑娘今日就拿咱们当个景致瞧吧,倒也不敢求三姑娘原谅,但求三姑娘日后见着了咱们,心头也开心些……”
“公子?”那厢有婆子惊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旭沉着脸色缓缓走近了。这位昔日里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今日模样却多少显得憔悴了些。
大夫人皱眉问:“旭儿今日不该在学堂么?”
周旭先朝小皇帝行了礼,随后他就定定看向了齐春锦,道:“原来今日在府中宴请齐三姑娘。”
大夫人心下叹气,道:“是啊。”
周旭看向池子里的众人,心下差不多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问:“今日可是为了向齐三姑娘道歉?”
“是。”
小皇帝闻言皱眉,连这个周旭也有份儿?
好哇!
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欺负锦儿!
不等小皇帝发话再好好惩治这些人,那周旭竟也朝着齐春锦的方向,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那日也有我的过错……请齐三姑娘原谅我。”
她都要嫁人了,却还未原谅他,连多看他一眼,多与他在一处坐着也不肯。
那日他还欢欢喜喜依着她的话,去药铺里抓了药,谁晓得回来没两日,她定亲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连周家公子都跪地道歉了。
齐语柳面色灰败。
只是她脸肿得厉害,倒也看不出来。
齐语芙也抖得更厉害了。
齐春锦与齐王定了亲,还有皇上回护,周家要巴结她,周家公子都要给她下跪……
这还是那个齐家三姑娘吗?
她们已经得罪不起她了……兴许在她跟前说错半句话,都要挨罚……
齐家大房二人都蜷了蜷身子,什么绝地翻身,都不再想了。
二人模样狼狈,那些朝气又霎地从她们身上全抽走了,重新变得萎靡起来。
齐春锦缓缓扫视过周旭,再是那池子里狼狈不堪一群人。
个个都是当年胆怯的她的缩影。
他们卑躬屈膝,瑟缩畏惧,无一人敢喊。
原来他们都算不得如何厉害,她不必怕他们……
齐春锦缓缓呼出一口气,是有些开心解气的。
那牢牢缚在心头的阴影,好像都紧随着消散了。
王娴却在这厢掐紧了手掌,目光越发冰冷。
她今日来,本是要解决了齐春锦。
谁晓得却是看着周家人,如何百般讨好齐春锦,旁人又如何求她原谅……
“好了,这饭都快凉了。”王娴淡淡道。
小皇帝沉声道:“倒也不必吃这些了……等一会儿离了府,朕请锦儿去吃金华楼罢。”
谁稀得吃周家的饭?
得罪了齐春锦,就这样便算了?
王娴噎了噎,心头有些不痛快。
大夫人一下慌忙了。
谁晓得除了齐王,这齐三姑娘背后还站着个皇帝呢?
齐春锦道:“欠着吧。”
旁人听了嘴角直抽。
敢叫皇上欠着她?
小皇帝轻叹一口气道:“我知你今日肯定烦得很,都不想去金华楼吃了是不是?那便欠着吧。”
齐春锦是烦,但不是为这事。
她是不想见到王娴。
大夫人忙指挥下人去厨房换些新的热食来。
等用完饭。
大夫人才叫人将几个姑娘捞起来,再看那齐语柳,被捞起来时,冷风一吹,竟是生生晕了。齐语芙也吓傻似的,一声不敢吭。
四姑娘也打着哆嗦呢,还回头与那齐语芙道:“你们两姐妹办蠢事,将我们周家牵扯了进去。我告诉你,日后若是听得你们在外头胡乱议论齐三姑娘,周家第一个放不过你们。”
齐语芙抖了抖。
那厢大夫人有意想平息小皇帝的不快,便又请几人移驾到另一处园子里去,同时又命人去准备些贵重的大礼。
“太太是要献给皇上吗?”老妈妈问。
大夫人摇头道:“皇上什么样的珍宝不曾见过?周家的东西哪里能轻易取悦得了他?与其献给皇上,不如都一并呈给那齐三姑娘。她但凡露个笑脸,这皇上、齐王殿下,两处都过得去了。”
她说罢,还怕底下人不够仔细聪明,想了想便去亲自选了,只留下了二夫人在此地作陪。
王娴道:“且去忙吧,不必在一旁陪着。”
二夫人已经见过皇上与这齐三姑娘如何熟稔了,想他们怕是要说些亲近话,外人在此,反误了人家谈天,便也识趣地退下了。
一时园中只留下了宫人、周家的丫鬟和一些护卫。
齐春锦哪里想同王娴说话?
可又不想大庭广众之下,下了小皇帝的面子。母亲说的是,如今王娴与小皇帝是一体了。
唉。
齐春锦在心头轻叹了口气,随后起身走向一旁:“我去摘些花。”
小皇帝见她似是依旧不大高兴,忙想也不想,也跟了上去。
王娴垂眸,指了个宫女:“去,去跟着,给皇上和齐三姑娘拎篓子。”
莲儿见状忙也去了。
王娴早猜到,小皇帝待齐春锦亲近,多半会要与她独自说话。只是亲眼见了,她心下仍旧不免升起了妒意不快。
她再看不上小皇帝,也轮不到齐春锦来享受小皇帝的亲近!
齐春锦采着花,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
——齐王还在外头等她呢!
她在周家都吃了两轮了,齐王这会儿应当还饿着呢,肚子没准都咕咕叫了……齐春锦越想越觉得羞愧,忙叫来周家下人,叫他们去备些吃食。
周家下人心底忍不住嘀咕。这怎么还带打包的呢?
但齐三姑娘如今贵不可言,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质疑?
反正贵客吩咐了,他们照着做就是!
周家下人退下去,小皇帝便走了过来,问:“锦儿还不高兴?”
齐春锦点了头,想同小皇帝说,王家如何如何坏,但又生生按住了。唉。齐春锦在心底又叹了口气,更觉得惆怅烦闷了。
这时候倒有些想齐王了。
若是与齐王在一起,她就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
小皇帝又道:“你若不高兴,我再下令惩治他们……”
齐春锦摇了摇头,揪下来一朵花,恹恹道:“他们也不至死罪的。”话音落下,她又揪了一朵花。
小皇帝道:“那就把周家花园拔秃!拔完你肯定就消气些了……朕昔日不大高兴时,就这么偷偷拔了母后的花……”
二人说着,就真霍霍起周家花园了。
宫女和莲儿都跟在后头捡花。
莲儿捡得认真。
那宫女却捡了没两朵,便凑到了小皇帝跟前去,躬身道:“皇上,依奴婢瞧,这些花没什么看头。还没奴婢的香囊香呢。”
“香囊?”小皇帝疑惑地看向她。
宫女从袖中掏出一物来。
剥去外头的手帕,露出里头的模样。
的确是个香囊,香气霎地就扑入了鼻间。
齐春锦扫了一眼:“咦?与我的有些像。”
小皇帝闻言朝她腰间看去,笑道:“是有些像,几乎都一模一样了。”
小皇帝说着,忍不住皱了下鼻子:“这香也太浓了……还是这院子里的花香清淡些。朕不爱这个,你快收起来罢。”
“你们也不必在后头捡花了。”小皇帝道。
齐春锦突然蹲了下去。
小皇帝忙问:“锦儿怎么了?”
齐春锦长长叹了口气:“气得我头都昏了。”
小皇帝顿了顿,道:“朕也有些昏。”说罢,他皱眉瞪向那宫女:“定是你那香囊熏着朕了。”
宫女嗔怪地看他一眼,突然伸出双臂去,勾住小皇帝的脖颈,就势便要去脱他的外裳,嘴里媚声道:“皇上,奴婢身上更香呢,皇上闻闻……”
齐春锦吓呆了。
小皇帝也吓呆了。
这不是画册里才有的景象么?
不等齐春锦仔细观摩这宫女要怎么做,斜里出来一个默不作声的男子,将她打晕了。
齐春锦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看清了那是齐王派给她的护卫。
这人一路都跟影子似的,没什么存在感。
“这是怎么回事?”齐春锦愣愣道。
“请姑娘耐心等一等。”护卫笑着道:“这还差条鱼呢。”
王娴都借口出去了一趟,又转回来了。却还迟迟没听见女子的尖叫声响起,她的心不由慢慢沉了下去。
王娴四下一打量。
的确没有齐王的身影……甚至连齐王身边的人,都没看见。
今日不应当出错啊……没有人知道王家与齐春锦的仇怨,更没有人会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只是叫那宫女在皇帝身上留下些痕迹,再独自离开,留皇帝和齐春锦在那里,再装作无意间撞破这般花园苟且之事就成了……
这样的简单的事,也办不成?
眼看着越拖越久了,而那厢究竟如何了,她却一概不知。
王娴又派了个宫女去。
那宫女去后却也不见回来。
王娴坐不住了。
且趁着周家人还没来。
王娴起身淡淡道:“皇上和齐三姑娘怎么还未回来?这摘花未免也摘得久了些?”
似是说给旁人听。
随后她才朝那树丛深处去了。
今日总不能在这里耗上一整日的,那岂不是擎等着被人看破算计?
这今日一计不成,下回还要这么设计,就难了。
等看了情况,届时再随机应变好了。
……
那厢周家几个姑娘请了大夫来把脉开了药,又沐浴换了衣裳。
周萍沉默半晌,突地起身往外去了。
“你去做什么?”
周萍没应声。
她总觉得今日王娴来得奇怪。
这女人最善不动声色利用旁人,今日莫不是要利用周家做些什么罢?周家才放下身段道了歉,可不能叫人搞砸了!
否则岂不全白费了?
想到这里,周萍的步子走得更快了。
“周姑娘。”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周萍骤然回头,却见那人身着护卫服,胸口绣有一个“齐”字。这“齐”自然不是齐家的齐,而是齐王府的齐。
周萍一怔,目光往后一扫,便见着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俊美男子。
他身着锦衣华服,光华照人,却来得静悄悄。
护卫笑道:“周姑娘就不必去了,且在院子里好好待着吧。”
什、什么?
周萍还没明白这话意,宋珩斜睨了她一眼。那一眼森冷阴沉,与齐王往日的外表截然不相符,周萍打了个寒颤。
周萍双腿发软,钉在那里,开不了口,也迈不开步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齐王带着护卫走远。
慢慢地,周萍回过了味儿……
一定有什么事在他们都没注意的地方,发生了!
王娴……王娴!
若是在周府出了事,周府如何脱得掉干系?
周萍刹那间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
王娴来到了花园的死角。
这里被树木花草掩盖,旁边还修了一座假山和亭子,足以不叫周家下人轻易看见。
齐春锦与小皇帝都昏了。
可这二人衣裳整整齐齐,哪里像是偷.情后的模样?倒更像是遭人暗算绑架了。
王娴皱眉,却是一转眼,看见了倚着树同样昏倒了的宫女。
她走上前去,一巴掌扇在了那宫女脸上,面若寒霜:“我不是叫你提前吃过药了?怎么连自己迷昏了?”
那宫女睁开眼,慌慌张张捂住脸,正待开口。
“拿下。”宋珩淡漠的声音响起。
几个身着黑衣的人,从树丛间走出,不等王娴分说辩解,已经将她死死按在了地上,她猝不及防,还啃了一嘴的泥。
宋珩从那宫女身上拿过香囊,又扯过齐春锦腰间的香囊。
他把玩两下,问:“皇后想拿这香囊作私.情信物,又可知齐春锦这香囊是谁送的?”
王娴挣扎两下,嘴里却是吃进了更多的土。
她是皇后!
没有证据,如何能这般待她?
“此物是本王赠给她的。”宋珩一脚踩在了王娴的背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味道。他道:“你拿本王赠她的东西,来仿制陷害。好大的胆子啊……”
王娴心猛地一缩。
齐王……送的?
何时?
那样早,他们便有这般来往了?
王娴又嫉妒又畏惧,喉头一时岔气卡入了泥土,她艰难地呛咳着,却是出不得气,也吸不得气。
她要被活活憋死在这里了?
不,不……
王娴意识模糊了一瞬。
宋珩漠然的声音,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你与你祖父,不愧是一家人。都是只干得来杀人放火,玩不转城府心计的无脑蠢货。就算披上了别人的锦衣华服,骗来三两个结亲的高门小姐,也洗不净骨子里下等的肮脏与低劣。”
这个她曾经悄然爱慕过的男子,开口,却像是催命符,像是地狱里的森森鬼语,将她牢牢钉在了那里,肝胆俱寒。
齐王……他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