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太扎眼,一时间园内所有宾客都朝那边看了过去,宋珩自然也一样。
他原本神色淡淡,但一眼扫过去,就瞥见了一张熟悉万分的面容。
巴掌大的脸,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琼鼻菱唇。尤其一双眼,烟波如水盈盈,眼尾的睫羽长长勾勒出一点弧度。
娇软动人,承三分媚意。
是她。
宋珩骤然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杯身承受不住他的力道,发出了龟裂的轻响。
从五年前起,就有一个少女日日进入到他的梦中。
刚开始,他只是单纯地梦见她。
那少女只如同一尊美丽的玉塑,呆愣愣地坐在他的梦里,不言语,也没有任何举动。
但慢慢地,那少女动了。
她大胆地探索起了他的梦境。
那时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小姑娘,生着一张娇媚的脸,脾性却娇憨天真。
初时,他冷眼旁观,甚至有些厌憎有人入他梦中。
很快,她在他的梦中一点点长大了。
她变得愈加大胆,竟然也开始同他闲话了。
今个儿说偷偷吃了糖,挨了骂;明个儿又说,《女戒》真真难背极了,不明白夫子为何要教这么个东西;再过些日子,又捂着胸口说那里痛得厉害,像是有石头要从胸脯那里钻出来了……
少女的模样日渐鲜活起来。
比他见过的一切事物都要来得美丽。
她的身形日渐长成,变得更加窈窕,面容也愈发娇艳,便如那绯红的桃子尖尖,艳丽的一层皮,裹着娇嫩的水意。
从上月开始,他的梦境陡然有了变化。
他梦见自己将她压在了身下,狠狠扼着她的腰,烫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传递了出来。
他开始吃桃子。
二人突突的心跳合到一处。
然后他便醒了。
如此反复多次。当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提起他还未娶亲的事时,宋珩也在想,是否是因着这个缘故,自己竟然在梦中都变得禽.兽了。
梦中的少女,他从未见过。
又寻不得其人。
恐怕这世上压根没有这样的人物。
然后,今日,周家宴上,他便见着了,与那梦中一模一样的面容。
她是活的。
宋珩地定定地看着齐春锦,甚至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宋珩打量的目光不做掩饰,其他人扫来的目光则更谈不上善意。
齐春锦突然成了这样一个众矢之的,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朝前方打量过去。
她在看他?
宋珩道:“点灯。”
他身边的太监惊了下:“……是,殿下。”
一旁的周大人也听见了声音,连忙吩咐下人:“将园子里的灯都点起来。”
下人连忙去了。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整个园子都亮堂起来了。园子里一早熏了驱虫的草药,因而并不怕招来蚊虫。
齐春锦也一下没那么扎眼了。
齐语芙望着盏盏的灯,气得狠狠绞了下帕子。
她好不容易才想到那么个法子,怎么能让齐春锦轻轻就逃了过去?
而随着灯火接连亮起,齐春锦终于也看清了那座上人的相貌。
这位摄政王身形挺拔,哪怕是屈膝而坐,也比旁人要高出一头。他身着玄色长衫,一手扣着瓷杯。华服锦衣盖去了他身上从战场挟来的凌厉煞气,只见斜眉入鬓,鼻如悬胆,端的丰神俊美、气质华贵。
他……他就是摄政王?
可这张脸,分明、分明是日日入她梦的那个男人!
齐春锦咽了咽口水,慌得要死,不敢再细看。
我的老天爷呀,她竟然胆大包天到做了同王爷好的梦!
他若是知道她这样日日意.淫他,定是要将她浸猪笼的!
不成不成,京城的董家果子,她念了几年了,如今还未吃上一口呢。哪能就这样浸猪笼呢?齐春锦心下一酸,害怕地抓住了王氏的袖子,连忙往后躲了躲……
灯火辉煌之下,齐春锦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晰。
宋珩将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收入眼底:“……”
他有这样可怕?
袁若霞见状,倒是心头轻嗤了一声。
那般娇媚怯弱的模样,她见了都要怜惜三分。是个美人不错,
敢命人点灯,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也有些心机手段,晓得博风头不错。
可到底太小家子气。
袁若霞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这才又重新道:“臣女方才得了一首诗……”
“殿下?”
宋珩久不言语,身上气势倒是越发冷了,一旁的内侍不由低低唤了一声。
宋珩敛了敛目光,淡淡道:“袁小姐请。”
袁若霞心中一松,当即往前行了一步,福了福身,随后才开始吟诵自己作的诗。等到语毕,席间有人接连赞道“袁小姐好文采”云云。袁若霞满怀期待,朝宋珩看去,却见这位殿下一言不发,连施舍她多的眼神都没有。
袁若霞心下失落,只能回了自己的位置。
袁若霞脑中又回忆了那一番,那灯下娇媚的面容,心下恨恨道,哪家小姐竟然生得跟狐媚子似的?也不怕丢了家族脸面!
这头,王氏紧紧攥了下齐春锦的手,低声道:“别怕。”
她面上还能绷得住,心下却已经掀起滔天怒火。
方才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时,她就已经知道齐语芙打的什么主意了。这是要她女儿,刚一回到京城,就沦为满京贵女的眼中钉啊!
齐春锦不舍得王氏为自己担心,便也小声安慰起了王氏:“我没那么怕了,娘吃块枣糕吧。”
王氏听得心下一软,登时更觉得生气了。
她女儿性子娇憨天真,受了委屈也不记着,但正是这样,才更让人心疼了!
王氏冷冷扫了一眼齐语芙,低声道:“好,娘吃,锦儿也吃。”
这场酒宴时辰有些长,齐春锦总共才喝了两杯茶,就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见状,叫丫鬟陪着齐春锦去解手。
齐语芙见状也想跟上去,但又怕太扎眼,只能强按住了。
等方便了,周家下人提着灯走在前头,没走上几步,齐春锦便听见了一道声音:“你是齐春锦?”
她茫然环顾了一圈儿。
便见一棵树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十六七的年纪,面容清俊,着月白色衣衫,腰间系革带,上坠卍字纹香囊和一块上品血玉。打扮文气,却也不失富贵气。
齐春锦想了半天,也未能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对方却是盯住了她,仔细打量了起来,眼底光芒闪烁不定,面上神色变幻。
“你倒是……变化大。”少年道。
齐春锦抿了下唇,道:“我得回去了。”
少年没成想她这样不给面子,登时急了,一个箭步挡在了齐春锦的面前。
周家下人见状,什么也没有做。
丫鬟心底“咯噔”一下:“是周家公子?”
少年这才笑道:“正是。我是周旭,齐春锦,你不认得我了?”
那厢宴上。
宋珩已经注意到少女离席许久了。
怎么还未回来?
宋珩点了个内侍,低声说了句话,那内侍得了令,立刻悄然退下了。
再说这厢。
齐春锦已然不记得少年的脸庞了,但名字却是记得的。
她的脸色一白,五年前的记忆刹那被勾了起来。
她揪着丫鬟的袖子,往后退了半步,一副提防姿态。
周旭见状,面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忙道:“那时……那时年纪尚小不懂事,将你欺负哭了。你……你莫怕我。”
那时,齐春锦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满脸娇憨,两颊的肉圆嘟嘟的,身上穿的也不好,瞧着土里土气。谁能想到,几年后,已经出落得这样好看了。周旭方才坐在席间,见她身旁亮起灯,一眼望过去,就不自觉地心跳怦怦了。
现下走近了再看,更觉得颜色殊丽,直叫人呼吸都呼吸不过来了。
周旭移了移目光,不敢再盯着齐春锦的打扮看。
“我要回去了。”齐春锦咬着唇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那时年纪小,不懂事。
她年纪小时,也从未欺负过旁人呀。
周旭连忙又拦她:“我,我有话同你说的……”
齐春锦沉默片刻,道:“我不听。”
周旭傻了眼。
她小时候软得厉害,别人说什么,她就听着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从她的嘴里能说出这样三个字。
齐春锦在心底悄悄给自己壮了壮胆,将声音放大了些:“我真的要回去了,你让开。”
周旭只得让开了一些,喉中艰涩道:“我是,我是想同你道歉的……”
齐春锦说不听便不听,抬手捂着耳朵,带着丫鬟,快步走了。
周旭转身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会儿。
他身边的小厮惊恐道:“公子,你流鼻血了。”
周旭抬手捂了下鼻子,顿时耳根子发起了烫。
齐春锦回到宴上重新落座。
那内侍也回到了宋珩的身边,低声与宋珩耳语起来。旁人只当是有什么要事,也并未注意,更不敢竖起耳朵探听。
“殿下,那位姑娘方才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周家二房的三公子周旭。”
“知道了。”
宴上的人争先讨好起摄政王,一时间倒是没什么人再留意齐春锦了。
很快,月上梢头,这时宫中来了人,请宋珩进宫。
宋珩回头又看了那娇媚怯弱的少女一眼。
少女却并未看他。
宋珩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迈步离去。
旁人也并未注意到宋珩的眼神,只连忙起身恭送摄政王。
这正主一走,其他人便也不多留了,随后各家的夫人小姐,都依次朝门外走去。
齐语芙心焦如焚。
怎么就这样结束了?
那些人就不想给齐春锦一点颜色瞧瞧吗?
齐春锦胆子小,又有五年前的阴影在先,只消稍微恐吓,就能吓得落荒而逃……若非王氏在这里,齐语芙便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了。
齐春锦是胆子不大。
等出了周家,她便挨着王氏一块儿走,也不去瞧别的,就盯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瞧。这样旁人怎么看她,她都不觉得难受了。
齐语芙在旁边明里暗里翻了好一会儿白眼,齐春锦愣是一个也没瞧见。反倒是齐语芙自己翻得眼皮子都快掉了。
等都上了马车,王氏突然道:“语芙不是说锦儿有东西掉了吗?锦儿掉的什么?我怎么没瞧见?”
林氏抬手轻拍了下齐语芙,嗔怒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瞧真切了再和妹妹说?”
齐语芙道:“又并非是我故意,是当时天光微弱,只模模糊糊瞧见了个影子,我也是担心妹妹掉了贵重东西,这才出声的……”
“……”
只林氏与齐语芙母女二人你来我往扮双簧,马车里再没有旁人接话,一时间,气氛怪异得很。
林氏抿了下唇,心下突然没了底。
她觉得这个弟媳,从定州回来后,好像有哪里变了。
宋珩回到王府中,却是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的少女,作的正是周家宴上的装扮。
丁香色长裙,素色罗纱。肌肤掩于纱间,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