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像海雾来了……”
真渊洋造听到早奈美的低语,从报纸上抬起了头。
在早晨的辉煌明亮的太阳照射下,阳光在涌着波浪的深蓝色水面上闪闪烁烁地跳跃着。在小岛和大黑岛的周围,许多大黑背海鸥来来回回地飞翔着,如果有一只海鸥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其他海鸥就会接着一齐鸣叫。海鸥的叫声很快地便在巨大的岩石之间回荡起来,声音之大几乎压倒了浪涛声。
这里的盛夏的海景,恐怕和本州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从开着窗户的阳台吹进来的海风却让人的肌肤感到一种独特的爽快。北海道的真正的夏天,一般地来说是从七月中旬到月末,仅有十多天,那么现在,正是夏天的最盛期。
在夏天,只限于这样天空晴朗的日子,从遥远的水平线那边不知何时竟然涌起了海雾。这海雾,眼看着向大陆这边滚滚涌来。
“今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吧?进入七月以来,几乎每天都有海雾啊!”
“咱们这里,是海雾的通道啊!从爱冠岬起,还有这里,到菖蒲原的这一带都是通道啊!可是因为今天有风,所以也许会很快地移动过去吧!”真渊用略带沙哑而沉着的声音回答着,为了应酬早奈美而眯细了怕光的眼睛眺望着大海。
海雾越是在有风的日子里移动得就越快。在他们眺望着的时候,乳白色的海雾已经包住了小岛和大黑岛,接着,双见岩和悬崖也被吞没了,最后阳台的扶手也被溶进去了,而后又流进了他们两人坐着的这个起居室。
“为什么要产生海雾呢?去年,我也问过你啊!现在,只记得问过你,可是……”
“温暖多湿的暖流上方的气流,流进冰冷的寒流区域时就会形成海雾。这是因为温暖的空气从下部被冷却的……”
“对,我想起来了啊!这是因为暖的空气和冷的空气被混合起来,所以越是在有风的日子,就越容易产生……”
真渊像表扬牢牢地记得教师教过的知识的学生似地以沉静的目光看着早奈美,点了点头。他叠起报纸,喝干了咖啡,对早奈美说:“今天,做什么呢?又到了该买东西的时候了吧?”
“对,我也这样想,可是……”
“如果去厚岸的市场,能不能买些刚采的海萝菜来呢?海萝酱汤最鲜了。然后再在车站前的文具店买些描图纸。”
“算算看,也许今天桥口要来吧?”
“是那个木匠吗?”
“是。因为不久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下周我会按时去府上。”
真渊洋造显得有些厌烦的样子,蹙着眉头。他本能地讨厌打乱他们两人生活节奏的人。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重新装修厨房的事,是两人商量后决定的。
“你……今天还去工作房吗?”
“喔!”
“你最好别再那么费神啦!过于勉强,如果你的病加重……”早奈美的视线自然地落在了真渊洋造的右手指上。去年二月,他突然得了一种病,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软塌塌地垂下来,不能动了。他非常吃惊,去札幌的一所大学医院请教授做了诊断。确诊为挠骨神经麻痹,被介绍到厚岸镇立医院做通院治疗,幸运的是两个月后竟然痊愈了。从那以后,她一直提醒他不要让手着凉,也不要让手过于疲劳。今年的四月,在札幌举办个人展览会期间,真渊去医院做了定期检查。
“我一直没有干耗神费力的工作啊!”他大概是因为感到了早奈美对他的关怀,所以放开了紧蹙的双眉,说,“你中午赶回来吗?”
“午饭,你吃什么好呢?”
“吃什么呢?”他笑着晃着头说。
“晚饭,咱们吃点好久没有吃的稍微油腻的东西吧!”早奈美知道他很信赖自己的烹调技艺,所以偶而也让他点个菜,“如果桥口来了,去叫你一下没有关系吧?”
“喔,行!”
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视了一下,彼此微微一笑。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还没有任何一个必须两人相互商量才能解决的问题,今天早晨,他们好像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在离房子约三十多米远的沼泽地的高处有一个避风的斜坡,这里生长着一片白桦树。真渊的工作房就修建在这里。工作房里有他画草图和图样的画室、揉制粘土的工作台、制陶的转盘、用于试烧的燃气窑等。在工作房的后边,修建了一个全长约12米的龙窑。
吃过饭后,真渊沿着长年不干的沼泽地的坡道走向工作房。早奈美越过厨房的窗子目送着身材高大、后背略驼的真渊洋造的背影走远后,回到起居室把空咖啡杯放进盆子里。海雾仍在流动着,双见岩的上半部已经在空中模模煳煳地浮现出来。在餐厅的桌子上,早餐用的餐盘还依旧放在那里。她一边把餐具放入洗物池中,一边从上边的小柜橱看到下边的灶台。
“这些地方也要改一下,要改得更便于使用。”她自言自语着,这是她的一个毛病,“壁纸也都脏得不像样了。”
在六年多前的1979年初夏,早奈美迁居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按照她的愿望对这栋房子进行了改造,可是在长期居住的过程中会感到这样那样的不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她来这里之前,真渊洋造先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把破旧的“小屋”拆掉,在更加靠近大海的现在的这个地方建起了这座“别墅”。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厨房的设计等,存在着不完美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1979年的早春真渊洋造把老窝搬迁到这里之前,他们在东京都辖下的东大和市的能俯嫩多摩湖的丘陵地上拥有自己的住宅和工作房。真渊战后不久从艺术大学的图案设计专业毕业,在京都的陶瓷器试验场学习了三年后,作为客座研究员在当地的制陶公司潜心研究几年釉药和图案。在那个期间,他曾借用位于清水五条坡、通称“作家窑”的龙窑的一角烧制过自己独特的陶瓷作品。
他在三十三岁时另立门户,在东大和市建立了自己的陶窑。从那时起,他的作品连续被选入公开募集陶瓷作品展览会,在第四年获得了传统工艺展的大奖,后又获得了日本陶瓷协会奖等,眼看着露出了头角。早在四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从一个骨干陶瓷作家向陶瓷大家迈进了。他每年一次在东京都内的一流百货公司举行个人陶瓷作品展,作品极受欢迎,在展出期间,一个小花瓶可卖到三四十万日元,如果是大件的作品,可值一百万至二百万日元以上。每次展出的作品,几乎都能被收藏家和一般的爱好者一购而空。
真渊洋造是一个扎根于清水陶瓷传统的陶瓷作家,他的作品,做工纤细,绘画独特,灵活地运用了图案设计专业的知识,形成了内涵深奥独特风格的造型,也许这些就是他的作品能够吸引那么多现代人的根本原因吧!
六年前,他48岁,看起来已经开始发福。当他说出要把窑搬到北海道渺无人迹的海边时,周围的人大吃一惊,以诧异的目光看着他,询问他搬迁的理由。然而他对那些问题的回答却是淡漠而又明快的。他在接受陶瓷协会发行的专业杂志的记者采访时这样说:“在广阔的大自然中建造一座龙窑,排除杂事的干扰,尽情地干自己的工作,这是我多年的宿愿。当然我在东大和市建造了一座龙窑,可是在东京,由于木柴难买,再加上众所周知的烦人的环境问题,所以我才下了这个决心。最近还有一种市区的居民由城市中心向城市边缘迁出的现象,这样,在我的住宅周围正在不断地建设着住宅和住宅区。每当烧窑的时候,周围的住户们都叫苦连天地说什么要小心火啦,洗的衣物被弄脏啦,等等。消防署和警察署也经常来人询问。我认为:本来我是先住在这里的,他们的话没有道理,可是我怎么能抵挡多数居民的力量呢?况且我非常憧憬北海道的自然环境,早打算在什么时候搬到那里住,因此三年前在那里建筑了一栋小房子。从钏路到厚岸附近的原始森林、成片的沼泽地和北海道东部的大海的风景,都有一种摄魂动魄的魅力。我这样说并不夸张。我想把我的这种感觉表现在我的今后的作品中,如果能搬迁的话,那么我希望能早一天搬到那边去。必须趁着年轻,还有时间和精力,否则怎么行呢!我现在已经感到有些迟了。”
他决定:东大和市的土地和房子卖掉,同时把以前建的那座小房子完全拆掉,在这座房子的附近修建一栋新的住房、工作房和龙窑。因为在北海道整个冬天都不能请人施工,所以只能从1979年的春天动工修建了。他从1978年的11月末起就常常去厚岸,好像早点开始锻炼自己,以便早些适应当地的冬天似的。
当时,他没有孩子,妻子也约在十年前去世,可以说他是一个没有任何牵累的人。正因为他一身轻松,所以人们都逐渐地怀着好意接受了他毫不留恋地抛弃东京的生活,决心去北海道安家的打算。因此,还有评论家预言:他去了北海道以后将会有更大的发展吧!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个女人,以前是东京一个话剧团的演员,常在电视节目中露面。这件事传到东京后,又引起一阵尖酸刻薄的议论。
笑川早奈美是在真渊洋造离开东京的半年多以前,即从1978年的秋天起因健康上的原因而停止了工作。同时,她也煺出了已经排定的公演,几乎每天关在自己的住宅里,第二年的一月,曾去厚岸的真渊的旧房子拜访过,并逗留了一段时间。当然,她也犹豫过,但是考虑到人们的看法,结果她毅然决定搬到厚岸来住。这已经是1979年初夏的事了。
即使是这样,人们仍然渐渐地知道了真渊洋造急急忙忙地迁居北海道原来是为了和年龄小他二十三岁的早奈美摆脱周围的烦扰,过一种二人世界的生活。他们居住的这个由钏路乘汽车要花一个多小时的厚岸镇的镇外海边,从东京来看,是一处相当偏远的地方。他这次一心为着工作,要过一种禁欲式的生活的搬迁,由于早奈美加入了他的生活,而立刻带有了几分浪漫风流的“隐居”的印象。
曾有一个时期,以演艺周刊杂志和女性杂志为中心的记者们来到厚岸采访,都遭到了真渊洋造的拒绝。不得已,他们只好照了几张刚建成的新居和正在施工的工作房的照片快快而归。在报道他们生活的一些文章中,也有委婉地透露出他们的搬迁与1978年10月发生的一起某人失踪的案件有关联——
为了反驳社会上的种种臆测,真渊洋造在建成工作房的1979年夏天以后,便开始在工作房里创作新的作品了,又像以往那样每年在东京的百货公司举行一次个人作品展览会。展出的彩绘陶盘和圆形雕塑等的彩色与彩绘,都能体现出他所受到的来自他周围的自然环境的影响,尽管还有几分保守,但是每件作品都能表现出他独具的匠心。他的每次个人展览会都受到了好评。
从1979年到1983年的秋天,除了每年在东京举行个人展览会外,每年的春天还在札幌的百货公司举行一次个人作品展览会。可是,在1984年的2月,他患了挠骨神经麻痹,从那时以后,也就是从那一年起,他不再工作,除了去厚岸镇立医院看病外,有兴致的时候就画一画自己喜欢的水彩画。在1984年春天,早奈美察觉到:真渊因为已经到了53岁,所以渐渐呈现老态,可是他自己并不以为然,又准备重新投入工作。他从春天还遥遥无期的3月上旬开始每天都关在工作房里,4月终于在相隔了约一年多之后重新烧起了小小的燃气窑。虽然作品很少,但是却在比往年略早的4月中旬就在札幌的百货公司里举行了个人作品展览会。
由于是相隔一段时间举行的展览会,所以不论评价还是作品的销售情况都不如以往。早奈美想:这不会让真渊洋造失去信心和创作欲望吗?她为此而感到心痛。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没有过多久,真渊洋造又开始每天从家里去那个距住房三十多米的位于沼泽地上边的工作房。
他说:要在今年秋天,相隔两年之后重烧龙窑。因此早奈美感到他这个人大概忘记了自己患了挠骨神经麻痹吧——?
早奈美洗过了早餐用的餐具后,打开了巨大的冰箱和冷藏库,看了看放在里边的食物状况。这是一个附近没有商店等设施的环境,所以平时必须大量地储存肉、鱼、贝类、火腿、咸肉、面包、鸡蛋,还有蔬菜、水果等等。大米、面粉、土豆和洋葱等,都储藏在厨房下边的地下室里。去厚岸的街上买东西,就是再过两三天也来得及。
于是,她开始打扫房间了。他们的这栋用落叶松的圆木横着叠起来的外形富有变化的红色石板瓦顶的二层楼房,里边共有六个房间。在一层,起居室和真渊洋造的书房都面对着大海,另一侧是带餐厅的厨房、寝室和浴室等。在二层,有客人用的卧室和一个当储藏室用的房间,共有两间。
起居室与阳台相连,是最宽敞的一间,陈列架上装饰着几件真渊的陶瓷作品。这些陶瓷作品,不论红色的彩绘,还是浓绿的釉彩都非常地鲜艳,都是早奈美喜爱的多姿多彩的瓶罐和画盘等。
早奈美把一层的各个房间用吸尘器打扫干净后,已经到了十一点差五分了。这好像是每天规定的工作似的,干完的时间也是一定的。她洗过了手,对着化妆台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而后走进了寝室。
在双人床的旁边,有一个放着电话机的床头柜和对着墙的一张写字台。早奈美把椅子抽出来,坐在了写字台的前边,拉开了抽屉。那本有棕黄色皮革封面的厚厚的日记本就放在这里边。她像以往一样取出了日记本,打开了台灯。
这是真渊洋造的日记本。
他每天晚上都在睡觉前写日记。书信啦.工作笔记啦,或其他要写的东西,他都在书房里写,唯独日记,在寝室的写字台上写,而后放进抽屉里再上床睡觉。即使在没有什么特别重大事件的日子里——这样的日子还特别地多——他总是认真地把日常生活的片断连同感想记录下来。正因为这个习惯在不断地积累,所以他就更加珍惜自己与妻子早奈美共同拥有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这样写自己的日记,大概就是想一点不漏地把这一切都刻印下来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开始的呢?也就是从两三年前吧!早奈美在想读的时候,就要读一读他的日记。他也发觉了早奈美在读他的日记。于是,他也就有意识地为了让她读而写。他写的日记,并不是作为书信写给早奈美看的,而仅仅是他自己的日记。真渊洋造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也许对早奈美读他的日记,并能通过日记理解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而感到很放心。对早奈美来说,她读真渊的这本日记,在这个缺乏刺激的生活中无异是一种精神安定剂。
她把目光落到了三天前的那篇日记上。
七月二十四日晴
在用过下午三时的茶点后,按照早奈美的提议,我们一起驾车去兜风。我们过了厚岸大桥后,从门静沿着尾幌川旁的石路向上行驶。现在正是水量丰富的时期,涨满而澄清的河面倒映着白桦的树干和檄松的翠绿,非常美丽。大概现在已经到了钓鳟鱼和石斑鱼的时候了吧?我不钓鱼,但是我想到的却是在注入厚岸湖的别寒边牛川的岸边打猎的情景。到解除禁钓的时间,大约还有两个月吧?碎石场上的丘陵地就是支撑厚岸镇的奶牛饲养地带。
牧场上的这些牛,好像很少见到过人似地,瞪着眼睛向我们走来。虽然它们都在围栏里,可是看起来也很吓人。早奈美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可能这件衣服对它们很刺激吧?
当我们回到四四号国道的环形路时,这里已经有人在卖开花蟹和这一带特产的大蛤蜊了。
开花蟹大概是份捕的。我们买了一些蛤蜊带回来,晚上做成了一道奶汁烤蛤蜊,这道菜确实味道鲜美。
七月二十五日晴海雾
在暑假期间,钏路和纳沙布岬这一带来了很多很多的学生和年轻的游客,而厚岸却还依然安静。可是近年来,游客也开始在慢慢地增加,据前几天的当地的报纸报道,在旅游季节的每个周末,三家旅馆和两家宾馆,还有四处民办旅馆都住满了客人,相当热闹。然而这种情况还没影响到这里。这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可是,今天早上的广播电台的新闻报道说:从东京来的三个人中的那个女职员遭到了一个颓废的嬉皮派男人的袭击。这三个人当时正走在“昆布森林”的村道上,其中的一个人为了照相,刚刚离开了同伴,就被一个上穿黑色衬衣下穿牛仔裤的年轻男人从背后抱住。不知这个人是色情狂还是小偷。她的那两个同伴听到了喊叫声,急忙赶过来。这时,那个男人什么也没做成就逃进了森林里。
那个受害的女职员吓得全身颤抖地说:“我最初还以为是一只熊呢!”
市镇热闹起来,权当一件好事,可是这样的事情增多起来,那就麻烦了。
七月二十六日晴整个上午有海雾
“今年,那户渔民,看来又不会来了啊!”早奈美看着悬崖对面的那栋像废屋一样的房子,心中没底地自语着。
厚岸镇的作为经济支柱的产业,除奶牛饲养业,还有鲑鱼和鳟鱼的远洋捕捞和采集海带。凡是在有沙滩的海岸,都有采集海带的渔民居住,并形成了村落。如这个昆布森林等地名,就说明了这个情况。在我们的附近,从前也能采集到海带,由于沙滩年年受到侵蚀,所以已经采集不到海带了。渔民们抛弃了这些像火柴盒似的房子,迁移到别处去了。
这种情况也给早奈美增添了几分寂寞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了。在她丢弃了东京,丢弃了工作,丢弃了剧团的伙伴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才24岁。现在,她也不过才刚到31岁。如果以我的眼光来看,她还仍然保持着少女的面庞。
虽然,她经常对我说:她非常满意这里的生活,可是在她的心灵的某一个角落肯定在期待着更加美好的什么降临,例如在被那海雾覆盖着的水平线的那一边会有什么来临吧!这也许是一种自然的心理吧!
早奈美微笑着把日记本合在写字台上。真渊洋造虽然总是这样写自己的日记,可是,却能从她的情绪的些微变化中看透她心中的一切,甚至连她朦胧的愿望也能摸清。他能把察觉到的这一切都写进日记中,指导着早奈美应该怎么做。早奈美由于感到了自己的一切已经被丈夫知道,所以自己的心情出乎意外地平静。
早奈美想在今天的中午做一顿清淡的放有蛤蜊和青紫苏的意大利南方风味的面条。因为还剩有一些冷冻的去壳的蛤蜊肉,所以才能做这种风味的面条。他还说了晚上要吃得油腻些……
当她正在想电冰箱里放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不知谁在门外喊了一声:“劳驾!”
早奈美出去一看,在阳台的下边站着一位穿着米黄色衬衣的头发花白的上年纪的男人。原来是那位住在厚岸大桥北侧的木匠桥口按照约定来看改装工程了。
“太太,早上好!请让我看一看厨房吧!”
“谢谢你特意这样早地赶来!请从这里进来吧!”
她指了一下房门。听真渊说建造这座房子的单位是钏路的一家小工程公司。凡是有点什么工作,总是请这家公司的木匠桥口来做。他干活非常利索,可是一喝了酒,便管不住嘴,什么话都说。早奈美见到这个好久没见面的笑得露着门牙缝的桥口,立刻想起了他的这个毛病。
在木匠桥口来这里的第二天,也就是7月29日早上九点半左右,早奈美驾驶着皇冠牌客货两用汽车沿着沼泽地边爬上了坡道。真渊今天也在吃过早饭后去了工作房。早奈美打算去厚岸镇购物。食物的购进,一般平均每周一次;衣服或其他的日用品等,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去刨路购买一次。每当去钏路的时候,真渊洋造通常也与她同去。
走上公路前的这一段坡道,不仅坡陡,弯弯曲曲,而且还有很多石头。早奈美早在东京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驾驶执照,可是来到这里后竞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练习驾驶,才能在这条路上驾驶这辆皇冠牌客货两用汽车。在路面结冰的时期,就更难驾驶,更费劲了。
现在,道路两侧的白桦、赤杨长得枝繁叶茂;一丛一丛地生长在这些树下的白山竹,叶子嫩绿,一层覆盖着一层。因为这里整年刮着大风,所以白桦和赤杨都比较低矮,令人感到非常可爱。天空布满薄云,海面上也没有海雾,在一片宁静中能听到野鸟的啼啭。
约行驶了十多分钟,终于爬完了这条坡度很大的坡道,前面展现一片幽深的檄松林,一条黝暗的土路从这片森林中穿过。汽车驶出这片森林后,前边是一片沼泽地,路边立着一块写着“道有%防雾林”的牌子。到这里为止,在这条道路的两侧没有—栋房子,因此这条路就好像是真渊洋造他们的私有道路似的。
向左穿过沼泽地,就驶上了贯通厚岸镇直达根室市的二十号道有(即北海道政府所拥有——棒槌学堂注)公路。
在拐过一个弯后,早奈美发现在道路的左前方有一个东西在动,便踩了刹车。她感到那个动着的东西正在向她的车前移动。
在沼泽和道路相接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的男人趴在地上,缓缓地向着汽车的这个方向爬过来。她一瞬间想起了曾有一个女职员在昆布森林遭到袭击的事件,感到异常可怕。但是那个男人的样子却很不一般。看起来,他不是因为受伤,就是因为生病而不能站立起来行走了。
正当早奈美顷刻之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爬到了汽车的保险杠前,拼命地抬着头往汽车里看。他好像受伤了。血正从前额的一侧向脸颊流着,全身沾着泥土,衬衣从领口往下都被撕破了。在露出的肩膀和前胸上,有一些擦伤,也渗出了斑斑的血迹。他那往车厢里张望的眼神似乎正在寻求着救助。
早奈美走出汽车,战战兢兢向那男人走去:“你怎么了?”
“我遭到了来自背后的袭击……掉进了岩洞中……东西被拿走了。”他很痛苦的样子,可是却能从他的话语中感到要把事情说清楚的意志。
“在哪里呢?”
“在菖蒲原。”
“你的伤势怎么样呢?”
“不太重……好像打到了我的腰上……”
从前额的擦伤处还有少量的鲜血流出来——是这样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去呢?还是返回家里叫救护车来呢?
“你的行李被抢走了吗?”
“是。”——这样的话,也得向警方报告吧!
“你,是厚岸人吗?”
“不,我是从歧阜那边来的。”
“……”
“我听说,这一带有真渊洋造先生的陶窑……”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您知道吗?他望着早奈美的眼睛,想从她的视线中得到回答。
“你是来找真渊洋造的吗?”
“是的。”
在过去,曾有一些希望作真渊洋造的徒弟的人和仅仅想见一见真渊洋造并希望成为陶艺家的年轻人来过多次。过去的那些人,都是从北海道内的各地来的,而这个青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早奈美慌慌张张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这个青年的胳膊上。
“能站起来吗?”
他立起了右膝,拖着左脚来到了汽车的后部座席的下边。早奈美一拉开车门,他就抓住座席爬进了汽车里。
“因为我的家就在附近,所以……不,我的丈夫就是真渊洋造啊!”
早奈美一边倒汽车一边说着。青年听了她的话吓了一跳。汽车顺着这条沼泽边的道路往回行驶,很快回到了家里。她把这个青年让进了起居室,还给他一条浸了冷水的毛巾,让他敷在了额头的伤口上。额头上的伤是主要的创伤,其次是肩膀上的擦伤,腰也痛得厉害。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羞愧地表示了谢意。
“因为这件事要报告警方,所以请你谅解!”
“那就拜托了!”
早奈美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记录本,然后往厚岸警察署拨了电话。她报告这个事件的大体情况,警方表示立刻来这里。
“我刚才说过,是否要叫一辆救护车呢?”
“不要叫了。我的伤势也没有那么重。”他晃着大大的脑袋说,“我到菖蒲原的前边看了一下大海,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当我转过身看的时候,我的这个地方被一个带棱角的东西打了一下。”青年指着覆盖着毛巾的地方说。菖蒲原这个地方是一个位于坡道上边岬角上的原始植物花园,突向大海的地方是悬崖。
“那个人像穿着黑衬衣的男人。我虽然与他拼命地厮打在一起,可是因为我先挨了一击,所以又被他推开,跌进了靠近崖边的一个石坑里……”他说:当他从石坑里挣扎起来的时候,那个强盗已经夺走了放着他的所有东西的背包,落荒逃去。
“你没落到悬崖下边、还算有幸吧!那是几点钟发生的事呢?”
“我想可能是在八点半吧!不,情况是这样的,我是昨天晚上乘列车来到厚岸这里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在民力旅馆住了一宿。今天早晨起得很早,起来以后,就来到了你们住的这一带,考虑到一大早就来拜访真渊洋造先生会添麻烦……”青年说得越来越认真了。他到菖蒲原散步,好像是为了消磨拜访真渊前的那段时间。
菖蒲原位于从沼泽地一直往大海那边走的岬角上。这里有很多自生的菖蒲,从6月末到7月初,在菖蒲花开放的时期,近百公顷的原野上一片浓浓的紫色。在花期以外的时间,就没有人特意来这里了,何况在上午八时这段时间,就更没有人来了,这里安静得只有那些鹿和狐狸出没了。
“那么,你就从那里一直爬到路上来的吗?”
“喔,是啊!很不容易地爬到了路上,可是没有一辆汽车通过。”
“是啊!在那条路的下边只有我们这一家人啊!”
“就是有汽车在道有公路上通过,也不一定能注意到我,我今天能被太太发现,才真的得救了。”
他低下了头。在伤口的血止住的时候,他用毛巾擦净了沾着血和泥土的额头和面颊。这样,他才露出了真面目。在他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有两道粗而短的眉毛和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他的鼻孔稍向上翘,在小鼻子的旁边有一颗黑色的大痞子。在厚厚的嘴唇下边露着洁白而健康的牙齿。他的这张脸充满了男子气概,显得非常可爱。他拘谨地转动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观看着真渊洋造的作品和摆放着狩猎时打的野鸭的剥制标本的架子。
“刚才你说,你是从歧阜来拜访真渊洋造的吧?”
“是歧阜县的多治见市。”
“你也在做陶瓷作品吗?”
“我从工业高中毕业以后,在当地的工厂工作了一个时期。我总想烧制自己的陶瓷作品,因此辞掉了工作。后来我在各处的窑厂打工……”青年的胳膊被太阳晒成了茶褐色,手指的骨节粗大,这些都说明了他有着丰富的制陶的经验。早奈美在仔细地观察了这个青年以后,提出了一个多多少少不便提出的问题:
“你,多大年龄了?”
“二十六。”他回答说。于是,他的年龄,几乎让早奈美一震。她一瞬间心脏紧缩了一下,感到这个青年是这样的年轻,是这样的新鲜。
在早奈美打过电话之后不到三十分钟,厚岸警察署的汽车就来到了。警官们下了汽车。早奈美把警官们引进了青年坐着的起居室。两名警官,一个警官四十多岁,另一个警官二十多岁。
“我是刑事处长田边。”那个年纪大的警官向早奈美自我介绍说。
“您辛苦了!”
“你的丈夫今天出去了吗?”虽然早奈美是第一次见到警官,可是这位警官说话的口吻,却像多少知道一些他们家的情况。
“不,没有外出,他在工作房干活呢!”
田边点了点头,然后把身子转向了青年:“听说你在菖蒲原遭到了强盗的袭击?”
“是。”
田边问了一下他的伤势后,又问:“你的姓名?”
“我叫中泽一弘。”
“年龄呢?”
“二十六。”
“现住所?”
“歧阜县多治见市的市之仓。”
——多治见,是以志乃陶瓷和织部陶瓷而闻名的东浓窑业地带的中心。早奈美也知道:从多治见市到爱知县的濑户市这一带散布着许许多多的烧制传统陶瓷的窑场。田边在开始详细地询问中泽遇袭的情况后,早奈美去工作房叫真渊洋造了。
这座用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平顶工作房,位于从坡道下来的那斜坡的背面。
真渊先前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早奈美的汽车返回来。
真渊洋造听完早奈美介绍的情况后,与她一起回来了。可是走到家门口后,真渊停在门前没有进去,一声不响地听了听刑事和中泽的交谈。他蹙着眉头,显出了一副神经质的样子。
“——真是的,在这五天里,竟然发生了三起可能是一个案犯做的案子啊!”详细问过了一遍案情的田边警部对真渊洋造和早奈美说。
“发生了三起案件?”真渊竖起眉毛问。
“是,也包括这次的案件。”
“发生在昆布森林的袭击女职员的案件,我从广播新闻中听到了。”
“在发生这次案件后的第二天的前天傍晚,又有一个在别寒边牛川钓鱼的人被人偷走了放在岸边的一个背包。幸亏现金等重要的物品没有放在里边。住在附近的一个家庭主妇看到一个上身穿着灰色衬衣下身穿着牛仔裤的男人的背影在芦苇中走过去。……”
“噢,他和在昆布森林作案的那个犯人穿着相同的衣服啊!”
“衬衣的颜色有点不同,这反而更自然一些吧!今天早上,这个犯人好像穿着黑色的衬衣。”
“我想:十有八九,案犯是由别处流窜到这里的吧!”田边对这个年轻刑警的意见点头表示同意。
“喔,因为最初的两次,受害的情况并不太严重,所以我们也没那样地防范。但是这次我们紧急地在镇内做了严密布置,还和钏路、滨中的两个警察署联络过了,大家通力合作,尽快地抓住这个犯人。”
田边又举目看了看中泽:“你需要去医院治疗啊!用我们的警车把你送到镇立医院吧!”
两名警官一左一右架着中泽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他的左脚似乎还能沾地,但是好像还痛。
“就这样不换件衣服去医院,不太……”早奈美突然说。中泽的这件衬衣已经从领子那里被撕开,不好再穿了。她急忙跑上二楼,拿来了一件真渊洋造穿的旧的运动衬衣。中泽接过衬衣坦率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罩在了自己的破衬衣上边。
“谢谢你对我的多方照顾。改日我再好好地谢你!”他深深地低下了头,而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真渊洋造,两眼有神地说,“先生,我经常拜见先生您的陶瓷大作,从中受益菲浅。我曾想过:也许能在您四月举行的札幌个人陶瓷作品展览会荣幸地见到您,今天能在这里幸会先生,确实感到荣幸。”
“你是来看在札幌举行的展览会的吗?”真渊洋造开始对中泽说话了。
“是的。您现在做的彩绘,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手法非常新颖。看后非常感动。”
真渊默默地点点头,眉间的皱纹展平了,眼神也变得温和了。这样,中泽也多少消除了一些紧张感。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地把手伸进了后边的裤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一边弄平皱褶,一边递给真渊洋造。
“我请佐久间玄祥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因为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所以我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没有弄丢。”
“佐久间玄祥先生的……”真渊洋造感到意外地接过递到面前的这封信。佐久间玄祥这个人,是志乃陶瓷的具有代表性的陶艺巨匠,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定为国宝级人物,虽然早已过了七十岁,可是现在仍然在精力充沛地继续进行着艺术陶瓷的创作。
“你在佐久间的陶窑干过吗?”
“是。我在他的陶窑学习过一段时间。”
“先去包扎一下创伤吧!过些时候,我再和你联络。”田边催促着说,让中泽上了汽车。
警方的汽车走后,真渊洋造在带餐厅的厨房里坐在椅子上打开了信封。早奈美在旁边看着。在淡粉色的信封上,用毛笔流畅地写着:真渊洋造先生收。色相同的两页信笺上的字,也是用毛笔写的。
真渊洋造先生:
对不起,是这样地突然,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中泽一弘。他在我的陶窑学习了三年,可是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受到贤兄您的教导。如果贤兄情况允许,那么就请您把他留在身边吧!老夫深感万幸。草草,不能尽言。
佐久间玄祥谨上
虽然介绍信写得很简单,但是字体非常讲究,在佐久间玄祥的姓名下边还盖着他的印章。
真渊一边习惯地把垂下来的半白的头发用手推上去,一边看着早奈美的脸。他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下子麻烦了。
“因为是佐久间玄祥的介绍,所以也就不好把这个青年赶出去了吧!”过了一会儿,他心事重重地说。在这个青年之前登门拜师求艺的人,一个一个地都被真渊洋造推回去了。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拿着与真渊洋造关系十分密切的一个老画家的介绍信来求师学艺的,以半年的期限作为条件,才被真渊洋造留下来。可是这个青年人还没有过一个月就自己逃回了东京……
“这次来的这个青年,他非常喜爱你的作品啊!”
“喔,好像是特意来看我的札幌个人展的啊!”
“大概也是因为你去年没有在东京举办个人展览会吧?”
真渊洋造重新看了一次这封信,一边思考着一边把信笺放入信封中。相隔一年举办的这次札幌个人展览会,正因为在专家们中间的评价不好,所以今天得到了中泽的赞扬,真渊洋造一定会感到愉快吧!早奈美有这样的感觉。
“吃午饭吧!已经到十二点了啊!”早奈美看了看厨房里的钟。
今天,因为要去买东西,所以已经做好了回来后就能很快地—做成午饭的准备。因此这顿午饭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早奈美在往饭桌上摆面包片挟烤牛肉和清炖肉汤的时候,真渊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看了一会儿美术杂志。
正吃着饭的时候,放在厨房门旁的电话响起来。早奈美拿起了电话听筒,田边刑事处长用他那带有浓重北海道口音的声音说:“噢,是真渊太太吗?谢谢你先前的帮助。刚才,我们把受害人中泽从镇立医院带到了警察署,正在让他写受害情况报告。”
“伤势怎么样呢?”
“骨头没有什么异常。腰部受了挫伤,另外还有三处擦伤,大概十天以后就能痊愈。我想应该把这些情况都告诉太太吧!”
“谢谢你考虑得这样周到——那么,中泽以后还要做什么呢?”
“还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去菖蒲原,请他在案发现场讲一讲受害时的情况。然后我们就让他回去了。医生说:他还需要再去两三趟医院。不论怎么说吧!他现金和衣物都被强盗抢走了,他的路费,我们可以借给他,可是……”
“他自己能走路吗?”
“坐骨神经有些痛,看起来左脚还不能走路啊!要过一些时候才能在外边走吧!现在还有些勉强。”
“这样的话,还有些难办啊!”早奈美在走廊里瞅着真渊洋造。
“你告诉他们:那就让他们再把中泽送回来吧!”真渊洋造有点不高兴地说。
“那么,从菖蒲原回来的时候,你们能不能把中泽送到我们的家里来呢?”
“那就这样做吧,因为中泽本人不顾路途遥远,特意来拜访真渊洋造先生,又遇上了这样意外的灾难。”刑事处长的爽朗声音,似乎因为中泽有了自己的落脚处而显得异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