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高伸的心情常常大起大落。头一天还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第二天又会没来由地浑身乏力、无心工作。当然,以前他的身体也曾有过类似的周期波动,只是最近,这样的波动愈发频繁,愈发剧烈了。
若说这一切是工作操劳所致,可他参加工作已非一日两日,理当早就应付自如了;若说是梅雨季节的闷热潮湿所致,那么这样的气候一年一度,也并非头回遭遇;若说是因为上了年纪,身体机能出了问题,可是一个月前,他刚刚参加过集体体检,除了血压有些偏高之外,其他各项身体指标均告正常。
那么,这莫名其妙的疲惫感到底源自何方呢?
思来想去,答案不言自明,那就是妻子不在家中。
确实,一个贤内助的缺位会带来怎样的不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充分体会。
当然,这些不便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些小琐事。比如一日三餐没人妥当料理啦,房间卫生没法彻底打扫啦,一些寻常小事无人代劳啦,等等。这些麻烦琐事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但是只要假以时日,自然也就习惯了。实在不行,干脆请个钟点工,照样能够一切如常。
然而,在这些日常琐事之外,还有很多问题是离了妻子就不行的。
比如,在公司里受了气,或是工作上遇到了烦恼,高伸可以对着妻子倾诉,一吐心中的苦水。下班回到家,哪怕是一声轻微地感叹“今天可累坏我了”,妻子也会迅速地做出反应,“您辛苦了!”
言语中满是关切。深夜归家时,只要一想到妻子一定会等着他,给他留门,就会倍感踏实温暖。妻子所起的巨大作用都是精神上的,正因为肉眼看不到,所以平日里根本不以为意,可是一旦妻子不在身边,他才恍然顿悟,深刻体察。
近来高伸的情绪出现明显的波动,原因或许就在于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一直充当自己精神家园的卫士般的关键人物,已经沦为植物人,很难再复原了。
想到这里,高伸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家里的卫生状况、日常秩序自不必说,就连孩子们的情绪也一定会大受影响,甚或有渐次失控之虞。
高伸再次意识到家有危重病人的巨大压力。心灵的重荷,远胜于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艰辛,它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每个家庭成员内心的安宁。
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高伸怀揣着这层忧虑,与容子及她的未婚夫浩平一起共进了晚餐。
在此之前,高伸就一直想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与浩平一起吃顿饭,顺便聊一聊他们婚事的筹备、进展情况以及将来的生活打算,等等。无奈双方的时间总是配合不上,此事也就一味地迁延了下来。当然,这其中也有高伸自己身心疲惫,妻子病情未见起色等深层原因。
然而,到了七月初,高伸手头的岁末商品促销计划已经完成,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另一方面,妻子也已被确诊为植物人,她的病情在短时间内似乎不会再出现较大的变化。眼前波澜不惊的生活和工作现状使得高伸的心态日趋平稳,但是内心的凄清寂寞却根深蒂固、如影随形,于是多少也想借助与这对准新人的聚会来提振自己萎靡低沉的心绪。
由于两个年轻人一致要求吃日本料理,所以他们就将那天的晚餐选定在新桥附近的一家常去的小餐馆。高伸先于约定的七点钟到达,小两口不一会儿工夫也到了。高伸、浩平和容子三个人一字排开,坐在了吧台前。
“这位是您的千金吧?”
店老板一看容子的相貌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真是像极了。”
“这位是我未来的女婿。”
高伸为他介绍了浩平,店老板心悦诚服地点头夸赞道:
“我就说嘛!多般配的一对啊!想必尊夫人乐得合不拢嘴了吧?”
高伸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目光。当然,店老板并不知晓妻子昏迷不醒的事实。
“几位喝点什么呢?”
“先来啤酒吧。”
显而易见,适才店老板的无心快语并无丝毫恶意。此类误打误撞的尴尬,势必要在他们今后的生活中频频上演了。高伸想要一扫愁绪,拿起酒瓶就往两个孩子的酒杯里斟满啤酒。
“来……”
举杯相碰,本该有个说道。两个孩子的未来是值得干上一杯,可是高伸的生活现状却无喜可贺。
于是,他只是略微做出了一个干杯的动作,就扭头问店家:
“今天,做生鱼片的是什么材料?”
“牙鲆鱼和海鳗的都有。”
他们听从店主的推荐,点了牙鲆鱼和海鳗的生鱼片,又要了一份烤蛤蜊肉,外加一份干炸鬼蚰。
“别客气,多喝点!”
高伸拿起酒瓶为浩平添酒,浩平赶忙恭敬地伸出酒杯。如果换成儿子达彦的话,那小子一定会满不在乎地欣然受用。正因为是未来泰山和东床的关系,两人之间才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拘谨和郑重。
“请……”
这次,是浩平抢着为他倒酒。高伸觉得自己仿佛多了一个好儿子,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
“对了,你们的房子选定了吗?”
“选好了,位置稍微有些远,在中央林间那里。”
中央林间位于神奈川县,不过,由于电车班次较多,所以来往东京市中心依旧很方便。
“现在,那房子里还住着人,预计八月底之前会搬走腾空的。”
高伸一边听回话一边品着杯中酒。平时,高伸喜欢喝温酒,了解到浩平喜欢喝凉酒,所以今天特意就着他的喜好。
“容子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家也好,在病房里也罢,他们父女俩即便碰到面也没机会聊到这些话题。
“没问题,剩下的就等您掏钱了!”
说到这儿,两人相视一笑。
“可是,真的不用一起工作挣钱养家吗?”
高伸的话音刚落,容子就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我可以去工作吗?”
“找份儿工作,日子会好过些。”
“可是,妈妈……”
看护妻子的工作不能一直由容子来承担,所以高伸最近也正在考虑是否该请一个护工。
“那个,我会去想办法的。”
听到高伸的回答,浩平略微向前欠了欠身,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正想跟您谈谈岳母的事情。上次谈话之后,我着手进行了一些调查,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实。”
高伸闻言,放下手中正在细品的冷酒,转身望向浩平。
“你又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了吗?”
“上次,我曾和您说过,有个朋友在那家医院工作。我就是通过他,对岳母的病因进行了多方调查。或许我的执拗让您很头痛吧?”
“哪里,没有的事!”
“那么,请恕我直言。”
话题突然转到妻子的身上,高伸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料理台,只见老板在厨房里正忙着对着年轻的小伙计指手画脚。
“据说,岳母手术时,野中大夫中途离开过房间。”
“你说的‘房间’是指?”
“就是手术室。我那位朋友是都南医院外科的大夫,这个情况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
“那么,野中大夫去了什么地方呢?”
“这个他并不清楚。不过,据他说,中央手术室的广播里叫到了好几次野中大夫的名字。”
高伸陷入了沉思:莫非这件事与妻子昏迷不醒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浩平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认为,正是在大夫走开的这段时间,岳母的情况才发生突变的……”
“何以见得?”
“理由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据我朋友讲,一位参与手术的护士说过,手术进行到关键处,情形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么,这期间到底……”
“总之,野中大夫离开手术室,脱离岗位期间,岳母的状况出现了反常的变化,这一点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了。”
这确实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如果一切属实,那么导致妻子突然昏迷的或许就是特殊体质之外的其他因素了。高伸想要稳住自己的情绪似的,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火。
“我以前说过,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医生的失误所致。果然,现在看来,岳母之所以会变成植物人,并不是‘特殊体质’这么简单。”
“此话怎讲?”
“岳母是顺利地接受了麻醉的,对吧?因为实际情况也是如此,麻醉起效之后医生才会开始手术。但是,如果像大夫之前解释的那样,岳母是一个特殊体质的患者,那么,当她的后背注射了麻醉剂就会立刻出现异常反应。通常,大多数的休克症状都是刚注射完就出现的。然而当天手术的实际情况是,岳母顺顺当当地接受了麻醉,还开始了手术。所以,我的医生朋友对我说,隔了那么长时间之后病人才出现反常症状,这一点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浩平的声音显得有些亢奋,嗓门也高了起来。高伸惊恐地打量了一眼四周。
“对不起。”浩平不好意思地低头赔罪,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刚才我跟您提到,野中大夫中途离开了手术室,对吧?我的医生朋友据此推断说,那位大夫一定是确认了麻醉剂顺利起效之后才离开房间的。如果真遇上了特殊体质的病患,一针麻药下去,过敏反应立竿见影,怎么也得手忙脚乱地抢救个半天,哪里还会得空离开呢?”
“这么说,野中大夫之前给我们的解释与事实不符了!”
“此时此刻,咱们还不能百分之百地下结论。但是,我认为,包括这个疑点在内,咱们有必要再向野中大夫求证一下具体的细节。”
高伸不得不承认,刚才浩平的一番话确实合情合理,然而,当面去质疑数月来尽心竭力的野中大夫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差事。高伸左右为难,陷入了沉思。于是,浩平又问道:
“岳母的医疗费还是免收的吗?”
住院至今,妻子的医疗费一直悉数全免,高伸尚未掏过腰包。
“因为说过免收了,所以……”
“那么,院方是不是打算一直免费下去呢?”
“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我认为,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怀疑。如果医院不存在过失,何必要免收这么一大笔费用呢?”
高伸沉默无语。浩平用低而有力的声音问道:
“岳父您有没有想过要起诉?”
“起诉?”
“就这起事故,起诉他们医院。我也知道,要您去起诉一位尽心尽力的大夫,多少会于心不忍,可是,这也是患者家属的正当权利啊!我认为,任由这类事故不了了之,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您真有此种打算,我来替您搜集相关资料。”
“什么资料?”
“迄今为止,与医疗仲裁有关的东西……”
高伸手里夹着香烟,隔过浩平,观察容子的反应。
五月之初,他们一家人也曾经进行过一场类似的讨论。那一次,浩平陈述了自己对野中医生的怀疑,当场遭到了两个女儿的联合抵制。容子作为浩平的未婚妻,态度上多少有所克制,可是,香织言辞激烈,坚决反对浩平去怀疑那位细致入微的主治大夫。
两个月之后,女儿们的态度会发生转变吗?
“这事儿,你怎么看?”
面对高伸的提问,容子似乎早有准备,回答道:
“但凡可能,我就不希望这样做。不过,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一点高伸与容子不谋而合,他们并不希望起诉哪位医生,只是迫切希望了解事实真相。
“我认为,那样做也是为岳母讨回公道啊。”浩平说着将身子转向了容子一侧,极力主张道,“这样下去,岳母太可怜了。”
“可是,就算我们去告他们,也改变不了妈妈的现状啊!”
“这是两码事。固然,现在起诉也治不好岳母的病。可是通过法律诉讼,能够促请医生反省自己的行为,杜绝类似的事故重演呀!”
“可是,你要我们起诉的这位大夫,他每天都在积极治疗,悉心照顾着妈妈呀!”
“我不懂他的治疗方法,我只知道目前的事实是,岳母已经成了植物人!而令岳母陷入意识全无、一睡不醒的植物人状态的元凶或许就是他!”
听到这儿,高伸连忙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浩平君要说的我全明白。我们这几个月的遭遇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可是,现在就打官司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呢?这并不是说我们不会采取法律手段,只是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由我出面,再找大夫详谈一次!”
现在,高伸能说的就是这些。虽然,他还不想用赶尽杀绝的方式将野中医生告上法庭,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澄清事实真相:妻子昏迷不醒的背后是否隐藏着“特殊体质”之外的其他玄机。就算当面锣对面鼓难免会伤及野中医生的感情,但是只要能查问出真实的病因,他就必须要有所行动。
促使高伸痛下决心的,或许与妻子陷入植物人状态不无关系。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还一直怀揣着美好希望,相信妻子能够康复。
然而,经过三个月漫长的煎熬之后,妻子被残忍地宣告了植物人的命运,自那一刻起,高伸内心的天平瞬间倾斜了。以前,碍于对方是妻子的主治医生,他强迫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不要刨根问底。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刻意地回避什么了。
“下次见到他,我一定会问个明白的!”
“您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去见野中大夫?”
“你也想一起去?”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
高伸思索了片刻,摇头拒绝道:
“不,还是我自己去吧!”
浩平似乎认为,两人结伴同行,说起话来也有个帮衬,可以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可是高伸认为,自己此行的目的,并非是找茬吵架,人多没用。再者,浩平只是女儿的男朋友,自己的准女婿,还算不上真正的家属,带上他也显得不太妥当。
“你们就放心吧!”
先前,浩平带来的内幕消息,显然已经坚定了高伸的决心,他要当面去找医生问个清楚。
三人聚餐后的第二天,高伸直接致电野中医生说:
“有事相商,务必拨冗面谈。”
野中医生在电话里回答说:
“您有急事找我面谈对吗?我这边只有明天下午四点有空,要不然就得等到后天八点以后了。”
高伸暗忖:明天下午要会晤一位合作单位的商场部长,肯定脱不开身,而后天晚上只有一场员工欢送会,他可以中途离场。于是开口问道:
“那么,后天晚上,我去拜访您可以吧?”
医生答复说:
“可以,请您直接到我的房间来。”
通常情况下,医生与患者家属的会面都会安排在病房或是护士站。野中医生身为麻醉科的医生,在医院里似乎享有专门的房间。很少有医生会请患者家属直接去自己的专用房间。因此,野中医生这么做多少有些打破常规,似乎也想借此表明,他给了高伸特别的礼遇。
约谈当天晚上,高伸八点之前赶到了医院。他先去病房与陪护妻子的长女容子碰了个头,随后造访了野中医生的单人房间。
敲门入室后,高伸观察到,房间呈狭窄的长条形,门边有一个为宾客预设的沙发,里面摆放着桌椅,四周塞满了书架。
野中医生指着沙发,说了声“请坐”,随手将自己的转椅调整为面对高伸的方向。
“这么晚还来打搅您,真是抱歉!”
高伸率先开口致歉,医生忙摆起一只手,连声说道:“哪里,哪里,反正我也没事!”说着,拿起桌上的暖壶,为高伸沏了一杯茶。
“谢谢,您别忙了。”
高伸客气了一句。医生一边往自己的茶杯里续水,一边问道:
“您去过病房了吗?”
“刚才去看了一眼。”
“听说容子小姐快要结婚了,是吧?”
野中医生每天查房巡诊,常跟容子和香织亲热地拉些家常。女儿要结婚的消息,想必也是聊天时听说的。
“什么时举行婚礼呀?”
“九月二十号。”
野中医生看了一眼桌子前面印有某家药厂名字的挂历后,点头感叹地说道:
“您这两位千金都很出色啊!”
“您过奖了。”
“我呢,只有几个傻儿子,没有闺女,所以每次看见别人家的千金,就艳羡不已啊!”
这个话题与他们需要面对的疾病毫无关联,但是野中大夫主动用这种轻松自如的方式与病人家属攀谈沟通,一下子就拉近了他与高伸间的距离。高伸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这位医生的,容子和香织也是一样。尽管她们也曾想到过,母亲的悲剧或许正是这位医生一手造成的,可就是难以硬起心肠责备、怨怼。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们对野中医生的热情率真抱有好感的缘故。
但是,感情归感情,正如在浩平面前承诺的那样,他今天必须要把所有的疑团和困惑一股脑地摆在台面上。高伸正襟危坐,直奔主题。
“今天来找您,是有几个问题想向您打听核实。”
“您请说。”
野中医生爽气地应诺着。
“请恕我冒昧,我妻子变成这样,果真是特殊体质造成的吗?”
高伸的一席话令野中医生的面部表情随之一紧,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着镇定。
“您是想说,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对吗?”
“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略通些医术。据他分析,应当是有别的原因的。”
“您那位朋友是医生吗?”
“他本人倒不是,不过他有个要好的医生朋友。他的倾向性意见是,不能断言就是特殊体质所致。”
“我也只是说,特殊体质的可能性最高,并没有说一定就是啊!如果仔细深入地去查找病因的话,或许能有其他新的发现。但是就目前而言,我只能说这种看法是较为稳妥的……”
高伸姑且听着,紧接着问道:
“听说手术当中,您离开过手术室,请问这是真的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如同一颗重磅炸弹。野中医生满眼狐疑地盯着高伸看了一会儿,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开口问道:
“这事,您是听谁说的?”
“就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位朋友。”
“可是,您不是说他不是医生吗?”
“他是通过朋友,从一位了解这所医院情况的医生口中,道听途说来的。”
野中医生沉默良久。隔了一会儿,他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昂起了头。
“您说的没错,手术过程中,我是离开过房间。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真有其事,我们就有理由怀疑,正是在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妻子的病情才突然出现变故的。”
“这也是您朋友的医生朋友说的吗?”
“不,这是我们胡乱琢磨的……”
“您不必客气,直说就是了!”
野中医生一副严词正色的架势,双手交叉在胸前抱定,目光直视着高伸。
高伸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气,可转念一想,哪能在此刻打退堂鼓呢?于是,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儿。
“您别嫌烦,我再多问一句。您离开房间的时候,是刚打完麻药之后吗?”
“不,不是立即走开的。”
“如果是特殊体质的关系,那么过敏反应应该会立即显现出来的,如果间隔了一段时间的话,就不能认为是特殊体质造成的了……”
“真了不起!”野中医生叹服似的,重重地点着头说,“您好像雇了一个超级侦探一样啊!”
“哪里,您千万别误会!”
“当然,诚如您刚才所言,其他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但是,我们也不能据此就完全否定特殊体质的可能性。”
“可是,手术之初不是一切正常吗?”
“确实如此,我离开了手术室一段时间。待我重新返回,尊夫人已经出现了异常反应。”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
“我不晓得,不晓得。或许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导致异常反应的事情。”
“此话怎讲?”
“因为我离开之后,手术室里就只剩下妇产科的大夫了。”
“您的意思是说,问题出在妇产科大夫身上?”
“这话该怎么说好呢?”
野中医生的话让高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得要领。但是,其中的蛛丝马迹透露出麻醉科和妇产科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争执。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没有不便,我希望您能如实相告,我妻子的真实病因究竟是什么?”
“您要的这个真实病因,我确实不知道。如果能那么容易弄清就不用费劲了。但是,我想这原因一定是存在的。”野中医生话里话外都想撇清自己,说着说着仿佛拿定了主意似的,挺直后背,郑重其事地说道,“您能否答应我,接下来我跟您说的这番话,仅限于你我二人知道,绝不向他人透露半点?”
在对方恳切的目光之下,高伸只得首肯。于是,野中医生像是要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思绪一般,仰望着天花板,思忖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比如说,那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当然,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假设了……大概是手术中移动过身体。”
“您说的移动是指……”
“尊夫人的身体被移动过。”
“可是……”
妻子已经注射过了麻药,按理说她自己是动不了的。
“手术当中,医生移动的吗?”
“手术操作台有个特殊的设计,可以通过摇柄自动调节患者头位的高低。医生在需要的时候,只要吩咐一声,外围的护士就会动手操控。”
“外围的?”
“手术室里,既有双手消了毒、直接参与手术具体操作的护士,也有在外围打下手的护士,她们专门负责在一旁观察患者表情变化、输血、捡拾丢弃在地上的纱布等等。”
这是高伸第一次听人讲起手术室内的情景。
“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大概是将患者的躯干稍微抬高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为了抬高骨盆的位置。这样一来就将上腹部一并麻醉了。”
野中医生说到这儿,用手比画了一下自己心窝的位置。
“他们大概是想让这一区域也麻醉到吧。”
高伸在脑海中努力想象着妻子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她的腰腹部位被人略微抬高了一点儿。
明明是子宫肌瘤手术,有必要连带上腹乃至胸腔部位也一并麻醉起来吗?这子宫肌瘤到底长在哪里呢?高伸只能不耻下问了:
“这子宫不是应该在下面吗?”
“您说的没错,子宫是在骨盆里,没有这么高。但是手术中,具体下刀时,不会直奔子宫一处去,多半会从外围入手。因此扩大麻醉的范围更便于操作。”
“那么抬高了又怎样呢?”
“通常,腰椎麻醉就是将麻醉剂推入腰骨附近的脊髓腔内,利用液体本身的重力作用,控制麻醉的具体范围。比如说,要做膝盖腿部的手术,我们就让病人头高脚低,麻醉剂自然下移,从而达到腿部麻醉的理想效果。但是子宫的位置要靠上一些,就不能采用同样的方法了。于是我们会让病人保持平卧的姿势,同时将其腰部略向下调一些。”
高伸也是第一次听说,医生们是通过调节患者的体位来控制麻醉的有效范围。
“在这场手术中,一开始也是采用这种体位的。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中途好像调整过身体的姿势。”
“是为了让腹部以上的位置也麻醉到吗?”
“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但是麻药作用上行是相当危险的。”
“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稍有不慎,麻药作用就会影响到头部。”
“那么,我妻子也是头部……”
野中医生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高伸看着对方的脸,只觉得一阵轻微的眩晕。
本该麻醉妻子下半身的麻药为何会作用到头部了?听到这一不曾想象过的结果,高伸闭上了双眼,右手撑住额头。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自己恢复清醒平静,他才喃喃地说道:
“您是说头部也麻醉了……”
“我当时人并不在场,所以不太好说。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说明的过程中,野中医生的脸上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在荧光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可是,为什么……”
妻子是为了一个子宫肌瘤的小手术上的手术台,为何会阴差阳错地连头部也被灌了麻药?这么愚蠢低级的错误怎么会出现在一家号称现代化设备一流的大医院里呢?
“当然,通常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由于某种缘故,出了差错,麻药影响到头部所致。”
“但是,头部的位置不是高于腰部的吗?”
“这一点确实没错。但是正如脊柱是S形一样,脊髓腔也呈现出特别的弧形曲线。表面上看,病人是水平平卧或者腰部略低,但是在移动身体的一瞬间,极有可能造成麻醉药液向上逆行。”
“但是,旁边不是有医生吗?”
“当然,妇产科的医生是在旁边的。但是他们正在进行手术,精力高度集中,往往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手术本身固然重要,可是怎能对接受手术的患者置之不理呢?
“您是说,负责手术的医生们没有留心吗?”
“观察病人的工作,通常是由外围的护士负责的……”
“那么,也就是说,是护士们的失误了?”
“也许她们认真观察就不会出任何问题了。但是手术中的一切责任都应由医生来承担,所以……”
“那么,昏迷不醒的原因是妇产科的医生们在手术过程中移动了身体的话……”
“不,不,现在还不能如此肯定。”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我妻子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啊?!”高伸说着说着,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喷涌面出,“一两个小时就能完事的小手术,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虽然知道声嘶力竭有失风度,但他还是提高了嗓门,“我总觉得,我们被人耍得团团转。如果这样的话,我妻子,还有我们全家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您想怎么样?”
“我的朋友建议我打官司。”
“请您少安毋躁!”
“再等还能有什么结果?”
野中医生又忙着擦他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说道:
“请……让我……再考虑一下。这事……能否暂时……交由我来处理?”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看到野中医生跪在自己面前,双手扶地,俯身行礼,高伸再也无法继续说出追究责任的话来。
随着梅雨季节的结束,盛夏的热浪一鼓作气,排山倒海般地扑面而来。家家户户的房顶、高楼大厦的白墙一扫阴雨连绵日子里的晦暗沉郁,在艳阳高照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在这样一个炎炎盛夏,而且与大婚仪式相距已不足两月余的时候,结婚双方才举行交换彩礼的仪式,确实显得有些拖拉。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女方的母亲出人意料地遭遇病祸,到底是无可奈何的。
那天,上午十点半钟,高伸带着容子一道离开位于大仓山的住处。
交换彩礼的仪式定于十一点半在赤坂的一家饭店里举行。男方家到场的是准新郎浩平及他的父母,而女方则是准新娘容子和父亲高伸以及代替母亲出席的高圆寺的姨妈。
最近,纳彩仪式也去繁就简了。办喜事的人家通常在饭店里租下一个房间,出席仪式的只限双方至亲,甚至连媒人也不在邀请之列。实际上,他们结婚时会邀请浩平公司里的上司来充当这个媒人,因为他属于临时客串的性质,所以也没来出席今天的纳彩仪式。对此,高伸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浩平家是仙台的名门望族,所以男方父母对如此简办下聘仪式多少有些找不到感觉。
但是,未来的新郎官强烈主张“内容重于形式”,因而亲家也只好听之任之。
按照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当天的活动一切从简,不事张扬。着装不必刻意费神,平日生活里的装束就好;纳彩仪式也干脆简化成两家人的聚餐联谊会。高伸对应上述标准,给自己选了一套灰色西装,配上一条合适的领带,而容子则身着橙红色的连衣裙,在耳垂和脖颈处配搭了一组珍珠项链和耳环。临出门前,香织看见穿戴整齐的姐姐,由衷地赞叹道:“哇,姐姐好漂亮!”确实,毫不夸张地说,自家的孩子只消稍加打扮就足够美丽出众了。
“姐姐加油哦!”听到妹妹为自己呐喊助威,容子忍不住笑着说,“我又不是去参加比赛!”
妹妹香织性格开朗,活泼好动,脸庞也生得清秀俏丽。而姐姐容子则恰好相反,她面如满月,目光如水,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温柔娴静,端庄大方。高伸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妻子年轻时的模样,他很想说,“你真像你的妈妈”,可是又自知此言一出,必将勾起大家心中的隐痛,于是默默无语地钻进了提前叫来的出租车里。
父女二人抵达饭店时,十一点刚过,可高圆寺的姨妈已经先行到达并在大厅等候了。姨妈平时爱穿和服,今天也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罗和服。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容子也不禁啧啧称叹:“好美啊!”继而她冲着高伸打趣说,“把这么出众的女儿嫁给人家,实在是太可惜了。”
三个人说笑间上了二楼,进了包厢“桔梗间”,在房间里略等了一会儿,浩平和他的父母也如约而至。
高伸之前见过浩平的父母,所以在座的唯独高圆寺的姨妈是初次会面。
双方互致了问候。由于前期已做过沟通,通报过容子的母亲因病缺席,由姨妈全权代理,所以大家并没有感觉到别扭生疏。浩平一身藏青色西服,而他的父亲则选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老头子不愧是经营水产品加工公司的大老板,体格健硕,西服紧紧箍在结实的身板上。相比之下,浩平的母亲则显得身材娇小,她身着一件带花纹的罗和服,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寒暄过后,进入了正式的主题,纳彩仪式开始了。饭店方面事先在房间的一角做了一番布置,必要的清单、礼签和聘礼等一一码放整齐。于是,大家在大堆聘礼前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便宣告纳彩礼成。其中,最让高伸感慨的就是交换戒指的环节。小两口大大方方为对方戴上戒指,还喜滋滋地向双方父母展示这件美好的信物,整个过程中表现出的大方、自信确有当代青年独特的风采。
纳彩仪式的现场随即被改造成了宴会的场所。稍事休整后,两家人再次入席,相向而座。浩平对面是容子,浩平的父亲对高伸,浩平的母亲对高圆寺的姨妈,六人对应落座,共进午餐。
浩平的父亲乍看之下像个不苟言笑的人,其实颇为健谈。
刚一入座,他就开口说:“我真是领略到了梅雨过后东京的酷热天气啰!”接着又告诉大家,“今年东北地区的气温也是居高不下”,后来还兴致勃勃地预测,“今年夏天鲣鱼的捕获量肯定会蔚为大观的哦。”浩平的母亲则在席间盛赞容子的美貌,并模仿浩平弟弟的原话说:“嫁给我浩平哥真是浪费了。”她的话语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很舒心。
在与两位亲家攀谈时,高伸一直时刻准备着,担心话题迟早会转移到妻子的身上。
但是,浩平的父母都好像是忘记了此事的存在一样,谁也没有触及。
看来是浩平事先向他们讲明了未来岳母已成为植物人且恢复无望的实情,并且牢牢叮嘱过他们,千万要回避这个话题。
高伸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一些。可是他同时又深刻感受到,不愿让人提及妻子,其本身是多么让人痛苦和无奈啊!
用餐完毕时,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钟。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深入交谈,双方已经相互了解,亲密无间了。
浩平的父亲虽然已经一把年纪,还坐拥一家水产加工公司,但性情却豪爽冲动,甚至还像个年轻人一样爱好唱卡拉OK。相比之下,浩平的母亲则显得沉静内敛。看样子,小坂家实际的掌权人正是这位身材娇小的母亲大人。
表面上夫权至上,实则母亲独揽大权,这种感觉看着就令人欣喜。
享用完餐后甜点,大家正式结束用餐。双方再次互致真诚的嘱托:“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啊。”此时,浩平的母亲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道:
“亲家,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亲家母……”
高伸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将头转向高圆寺的姨妈和容子的方向。
浩平的父母能够借此番上京的机会,特意提出去探视邦子,这份真挚的心意令高伸万分感动。然而,他担心的是悲凉的现实:妻子现在丧失了意识,终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虽然这亲家老两口似乎已经从儿子浩平的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但是这病床之上深度昏迷的病人的模样,他们当真能够接受得了吗?
高伸征询的目光得到了容子肯定的回应,她用眼神表示自己欣然接受这个提议。高圆寺的姨妈似乎也并无异议,于是高伸转身答复浩平的母亲说:
“想必您已经知道了,内子昏迷至今,意识全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听儿子告诉我们说,亲家母很可能是遇上了麻醉事故。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震惊啊!真是太不幸了!今天我冒昧地提出要去医院探视,或许是给您添乱。但是,你们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说什么我们也要亲自去跟亲家母打声招呼啊!”
“谢谢您的心意!”
“咱们现在就去医院看她,您看行吗?”
星期天下午,恰属正常的探视时间,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参加午餐聚会的六个人,以家庭为单位,分乘两辆出租车,立刻动身赶往目黑的都南医院。
在出租车上,高伸从容子口中得知,浩平的父母早已知晓邦子的实际病情,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回避遮掩。至于昏迷的原因只透露了“有可能是医生的疏失造成的”,具体详情并没有细说。
“如果说是什么‘特殊体质’的话,他们又得怀疑我这个做女儿的将来也许会有类似的麻烦了。”
正当欢天喜地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容子还得顾虑到这层麻烦,真是够招人怜见的。
高伸点头默许,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前几天自己亲自质问野中医生的场景。
那天晚上,那场在医生办公室里进行的长达半个小时的对话,高伸还未向子女以及高圆寺的姨妈透露过任何内容。野中医生的说法暂时还只是他个人的推测和猜想。但是当时,医生诚恳地双手扶地,俯身恳求“请少安毋躁,静候几日,定当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下午三点多钟,一行六人赶到了医院。容子在前面领路,带着大家从候诊区里面的电梯来到二楼,直奔麻醉科室旁边的病房而去。
星期天下午没有例行的查房,所以病房内只有香织一人陪护在侧。由于已经接到浩平的父母要来探视的通知,所以香织早已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正如她半开玩笑地保证过的那样:“为了姐姐,我会做足功夫的!”一见面,香织就主动地向浩平的父母行礼问好,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一番寒暄过后,浩平的父母缓步移向房间深处的病床旁。
高伸伫立在离病床一步远的地方。只见邦子静静地躺在窗边的病床上,双目微合。她的脸庞较平日白皙,五官的轮廓也更为立体生动,看来是香织提前为母亲化了精致的淡妆。
浩平的父母并排站在高伸身旁,轻轻地冲着病床行了一礼。
“内子现在正在沉睡,所以……”
虽然明知妻子现在即便睁开双眼也是空洞迷茫、毫无意识的状态,但是高伸只能轻描淡写地无话找话了。
“真漂亮啊,亲家母。”
浩平的母亲在此之前,曾经与邦子会过面,所以她知道邦子健康时的模样。
“跟我上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哦!”
“我记得好像是今年的二月份。”
“那时还是天寒地冻的,你妈妈竟特意赶到宾馆来看我……”
“妈妈非常喜欢您带来的特产——‘竹圈鱼糕’,特别爱吃呢!”
听到她们的这一番对话,高伸也回忆起半年前的那一幕幕生活画面。
“现在,你妈妈吃饭怎么办?”
“基本上都是靠从鼻腔和静脉的通道直接输送营养液……”
“看上去,倒也没怎么消瘦呢。”
“也许是有些浮肿的原因吧,不太显瘦。”
在容子与浩平的母亲一问一答之间,高伸一直都在暗暗祈祷,他多么希望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妻子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大家啊。
亲家两口子特意亲自来医院探视,哪怕能微微睁开双眼,轻轻地点个头也好啊。
然而,几乎是同时,他又默默祷告,希望妻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保持现状,继续沉睡才好。
因为就算妻子能够万分巧合地在此时睁开双眼,也只是茫然空洞地遥望虚空罢了。她根本无力去做出恰当的反应。如果看到这样的情景,亲家老两口也许只会更加手足无措。
“您可要早日康复啊!”
妻子表情依旧,可是连接在她身体上的多根插管以及床头那台屏幕闪烁、“滴滴”作响的监控器,无一不在向浩平的父母呈现着冰冷残酷的事实,似乎令他们领教了触目惊心的含义。
他们守在病床边,战战兢兢地端详了片刻,才像是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般,转身向高伸辞行道:
“那么,请允许我们就此告辞。”
“您二位不辞辛苦,特意跑来探视,还请恕我们礼数不周啊!”
高伸忙代表妻子还礼答谢。
“能亲眼见见亲家母的面就足够了。看到她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精神,我就放心了。”
妻子外表看上去并不过分的消瘦憔悴,可是颅内至关重要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侵害,很难轻易康复了。尽管高伸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却不愿意说破,仍客气地感谢道:
“您两位亲自到医院来看内子,我想她本人也一定是满心欢喜的。”
亲家两口子再次冲着邦子的位置默默地行礼祷告。无疑,邦子是不能出席女儿的婚礼了,或许这就是双方的最后一面了。
“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二人冲高伸打过招呼,安静地退出病房。容子和高圆寺的姨妈随行送亲家夫妇至医院的大门口,于是病房里只剩下高伸和小女儿香织两个人。
“这位未来的婆婆挺面善的,姐姐好有福气哦!”
高伸并没有接香织的话茬儿,而是直接问道:
“你给妈妈化过妆,对吧?”
“嗯,化了点淡妆。让妈妈一个人素面朝天地躺在那儿,不是太可怜了吗?”
“手艺不错,挺漂亮的。”
香织莞尔一笑,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如果妈妈好好的,一定有一大堆问题要跟浩平的父母商量。”
“哦,那些事,今天你姨妈已经都和他们商议妥了……”
“我指的不是那些。我是说,妈妈一定会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姐姐托付给他们。”
高伸明白,妻子深埋于心底的那份作为母亲所特有的难分难舍的感情,可是如今她完全不能自主,多说也是无益的了。
“但是,今天,他们能亲自过来探视,也算是懂你妈妈的这片心了。”
“妈妈能坚持到婚礼那天吧?”
“没什么问题,别操心了。”
就算康复无望,只要认真护理,妻子还是能够好好地活下去的。
大女儿容子的聘礼落定,高伸肩上的担子仿佛也轻松了不少。
总算是要把女儿成功地嫁出去了。
“啊,容子也要嫁人了吗?”
晚上回到家中,高伸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着,一股莫名的失落寂寥的情绪忽然占据了他的心房。
女儿出嫁本当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可是对于含辛茹苦将女儿养育成人的父母而言,却像是被人挖去了心头肉一般。高伸虽然在公司的同事面前满不在乎地说“这下好了,清静多了”,但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不过是在假充硬汉罢了。
此时此刻,如果妻子健健康康地陪在自己身旁的话,两个人还可以彼此宽慰一番,可是如今他只能顾影自怜、独自心伤了。
“不行,你可得打起精神来!”
高伸急忙为自己打气,可也许是高温天气来势汹汹的缘故,他感觉浑身的倦意让他力不从心。
最近,手头的工作并不繁重,生活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心事,可他仍旧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是的,妻子不在身边的状态已经长达三个月了,它像块磐石横亘在必经的出路之上,一点一滴地消耗着他的体力,蚕食着他的心力。
不久前,高圆寺的姨妈也劝他说:“容子一出嫁,你就找个保姆来料理一下日常的生活起居吧。”雇人帮忙,容易倒是容易,但他总觉得反倒是个负担。
“算了,目前还能应付。”
所幸,容子和香织一直都在细心周到地照料着一切。容子一出嫁,少了一个得力的臂膀,日子似乎很难达到现在的水平了。
“邦子那边,你别存指望了,就当她不在了吧。”高圆寺的姨妈是妻子的亲姐姐,所以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劝导他要面对现实。确实,在思考今后的生活时,将妻子忽略不计似乎更合乎现实。
高伸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想着心事,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了惠理的身影。
最近的一个月,他和惠理之间的联系只是通过几次电话维系着,彼此一直没有见过面。
这其中自然有客观因素,高伸忙于岁末商品的展销计划,而惠理则去海外旅行了一趟等,双方确实无暇约会。但是不能否认,上次见面时生分、别扭的感觉尚未消弭。
虽然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尴尬,但是还不至于闹到发生口角、反目成仇的地步。
在妻子昏迷不醒、缠绵病榻的客观现实下,两个人即使见了面,不出三句话,就会谈及妻子的病情。甚至,妻子还变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交谈话题,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享受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融洽的关系自然大打折扣。当然,高伸的内心深处还掺杂着一些内疚的情绪,对自己在妻子病重期间与情人幽会的行为进行谴责。
但是,随着高温酷暑天气的来临,高伸的想法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他开始筹划,暂时忘却妻子的存在,与惠理重返二人世界。
就算自己愿意苦等,妻子也不会好转,她只知终日缠绵在病床之上,宛如一株植物。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抛开枷锁,让自己尽情释放一下呢?
妻子沦为植物人的事实,无疑让高伸心灰意冷,但同时也让他的心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八月初,天气酷热难挡,炎炎烈日将气温催升至三十多摄氏度。这天傍晚,在高温的余威中,高伸邀约惠理前往新桥的寿司店。
时隔三个月再次出现,惠理显得比以往更具青春活力、更加耀眼夺目。当天,她身着一件清凉舒爽的白色连衣裙,腰际配搭了一条红色的腰带。发型也做了改变,剪成了利落的短发。
席间,高伸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绕开一切能联想到妻子的话题,可是当他们碰过酒杯,相互询问完这段时间内的大致情况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定格在妻子的病情上。
“您太太,后来怎么样了?”
“没什么变化……”
高伸已经将妻子成为植物人的结果告知了惠理,只是没有具体说明原因。
“听你说过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节目,里面介绍了一个植物人患者的家庭。”
惠理不单新换了发型,就连眉毛也精心修饰了一番,眉头浓密,末梢上挑,看上去更加神采奕奕、活力四射。
“迄今为止,很多人都选择了放弃。可是,他们全家和护士们一起,坚持不懈地努力,每天在患者身边倾诉心声,为他洗澡按摩。你猜怎么着?一直毫无反应的患者竟然能够点头示意,想要开口说话了。我当时看了特别感动!看来,就算是植物人,也未必说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惠理似乎是为了鼓励自己才特意这么说的,高伸听在耳里,嘴上含糊其词地应承着:
“你说的没错,确实有植物人患者最终病情好转的例子,但是我们的情况不同,一开始大脑就处于深度麻醉的状态,所以……”
“是大脑被麻醉了吗?”
“怎么说好呢?总之,几乎是毫无希望了。”
高伸想说,造成目前严重后果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医院方面的疏忽。可是,他担心现在讲出来,两个人的情绪又会大受影响,那么结局就无法掌控了。于是,他一口气饮尽杯中的啤酒,想为这段谈话画上一个句号。
“唉,对了,你怎么剪了短发呀?”
“这个嘛,原因就是……”惠理顽皮地一笑,不当回事地说道,“夏天到了,天气太热了呗!”
“就为了这个?”
“那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吗?”
“比以前更年轻漂亮了。”
“哦,是吗?”
看着微微侧歪着脑袋的惠理,高伸再次深刻体会到,所谓的活着,就该是眼前的这幕画面:能够轻松地交谈,目光流转,表情生动,甚至时不时给对方出点小难题,将上一军,刁难一下。
“该不会是遇上什么开心事了吧?”
高伸半开玩笑似的调侃了一句。他想起了横滨的那家可以看到海景的宾馆,就是在那里,他和惠理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当时,高伸恰巧承接了一项旅馆浴室洗浴套装的设计任务。为了获得整体而直观的印象,他在旅馆中留宿了一晚。也正是这一晚,高伸有了与惠理对饮的机会,进而发出了共度良宵的邀请。
如何选择一个发展两性关系的最佳场所,向来是男人最为费心劳神的难题。那一天,恰好得益于高档宾馆房间所营造出的豪华舒适、浪漫温情的氛围,令惠理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自此之后,他们俩也曾频频幽会于东京的大饭店或情人旅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大多是在惠理租住的公寓内过夜了。讲起来有些羞于启齿,但是仅凭高伸那点上班族的微薄薪水,每逢约会就动辄吃大餐、宿豪华酒店,还真是难以为继。或许也正是惠理看出了他的窘迫,才欣然同意带他回家过夜。
惠理的公寓位于雪谷,和高伸家不是同一条乘车路线,好在从都心出发,两处属于相同的方位,所以距离并不算远。公寓位于住宅区内,是幢二层小楼,外墙装饰有白色瓷砖,内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分别为十席的带有厨房的起居室和一间六席大小的卧室。对于单身女人而言,宽敞程度是绰绰有余了。从今年年初起,高伸平均每个月要登门两至三次。
惠理由于长年在第一线工作,养成了干练利落的行事风格,而且对于专业设计也有着较强的审美直觉,因此她的意见往往会成为高伸工作中的重要参考。虽然两个人相处的时光总是令高伸心情激动、血脉偾张,并纵情体会到了彻底释放的快感,但是他从未想过要完全占有她并与她结婚。他一直期待的是一种不离不弃,但又与家庭婚姻关系有别的、能够得到一种刺激、获得一份激情的情人关系。
实际上,迄今为止,两人的关系正是以这样的一种状态发展着。但是今后会何去何从,他就不得而知了。
“咱还是换日本酒吧。”
高伸把啤酒换成凉酒,重新给惠理斟满。
惠理颇有些酒量,啤酒、威士忌都行,但是最喜欢的还是日本酒。每次酒酣耳热,她的眼眶周围就会一片晕红,人也变得格外活泼。只是一旦喝醉了,就容易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但是和耍酒疯不同的是她偏爱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
比如“你又到处拈花惹草了吧”,或者干脆说“你这人,处处留情,却又偏偏无情至极”。这些话既带批判又满含娇嗔。每当此时,高伸就会手忙脚乱、惊慌失措。虽然自诩深爱对方,但是毕竟已有妻室,而惠理还是离异单身,所以到底矮人一截,底气不足。
“上一次你们设计的透明香皂,内芯里有花朵的那一款实在是太棒了。”
惠理由衷地夸赞起高伸负责设计的中元节的香皂产品。
“那还不是多亏了有你的建议吗?”
“我常常被那花朵吸引,忍不住就要去用它。”
高伸被赞美得有些飘飘然,他看着惠理,发现她的眼眶周围已经飞抹上一片桃红。于是,高伸干脆挑明了自己的意思。
“好久没去了,今天我想去。”
“想去哪儿?”
惠理有些明知故问。
“雪谷呀。”
高伸已有三个多月没和惠理亲热了。
“你别太勉强。”
“我一点也不勉强。”
高伸有些着急,恨不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真心。他继续说道:
“我想在你房间里好好放松一下。”
“一会儿又会挂念你太太那边了吧?”
惠理究竟是什么意思?从她答应赴约并且开怀畅饮的样子来看,她好像无意回避自己。可是,当他提出进一步要求,希望共享两人世界、鱼水之欢时,她又巧妙地躲开了。
“总之,我还是头一次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如此清心寡欲地生活。”
高伸非常清楚,妻子处于病危之中,如果自己还对其他女性穷追不舍,是有失检点的。如果这种事被儿女们知道了,一定会蔑视他。
可是,自打妻子卧床不起之后,高伸一直坚持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说实话,头一个月是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妻子的病情上,那种欲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之后的两个月,随着病情的稳定,他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今天,在约会惠理之前,高伸已经做出决定,他要彻底抛开此前的犹豫,积极追求自己的“性”福。忍耐了这么久,应该能够得到妻子的原谅。男人的生理需求不像女人认为的那样,轻易就能忍耐过去。想要的时候心急火燎,片刻也无法忍受。可一旦获得满足,迅速化解掉勾魂附体的欲望,人也就老实了。就这么一回事,只要是男人,该原理基本通用。
虽然嘴上这样强调,但是高伸的头脑中还是若隐若现病房中妻子的身影,这让他有些胆怯。
可人当前,内心却还在顾虑妻子,这是不是出于内疚呢?他有些茫然,不由自主轻叹了口气,被惠理听到了。
“你怎么啦?”
“啊,没……”
这声叹息里面的含义是不能告诉惠理的。
“有点醉了。”
“你喝得还不到位啊?”
“我们走吧。”
“那好吧……”
从惠理的语气中,他似乎听出了对方同意带他回自己公寓的意思。
离开寿司店时将及八点,整个城市暮色初降。
高伸装出喝醉的样子问道:
“我可以去吧?”
“去哪儿啊?”
“你家。”
他重复着先前的要求。惠理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真让人烦啊!”
“什么?”
“我说,你现在必须得检点些。现在还想着去女人的房间,让人无法想象。”
“可是,我清心寡欲得够久了……”
“要是你太太突然病情恶化,你怎么办呢?”
“不可能的。总之,我要去。”
说完他就义无反顾地拐进小巷子,往新桥车站走去。惠理站住了。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惠理万般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请好好回去吧。”
“我不愿意。”
“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
惠理说完看向路前方,好像是要拦找一辆空车。
“喂,等一下!”
虽然周围人流如织,可是高伸还是大声喊道。
“没必要现在就回去吧?”
如果惠理现在就这样回去了,他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这次面。
“不是还早吗?”
惠理好像没听见似的,从人行道上没种植被的那一截横穿出马路,向车道上挥手拦车。就在高伸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发愣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溜边停了下来。
“你不能冷静些吗?”
“我很冷静。”
惠理回过头,与整晚神采奕奕、有说有笑的神情判若两人。她那冷静理智的眼神镇住了高伸,然后趁势上了出租车。
“喂……”
高伸想要紧紧拉住她的臂膀,但最终放弃了。
此时,他也完全可以强行一同钻入车内,可是那样反倒会招惹不快,徒增双方的烦恼。之所以没有这样做,还因为那仅存的一点理性。
在一脸错愕、茫然呆立的高伸面前,车门“砰”的一声闭合,汽车开走了。
惠理坐在汽车后座上,目视前方,连头都没有回。
怎么会是这样?今晚一见面,惠理就心情愉快地坐在吧台前与他对饮,之后始终兴致不减,有说有笑,看似已经欣然同意了自己的请求。可是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卦呢?
“搞不懂……”
高伸走在高楼大厦间暑气未散的路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果然,直截了当地提出想去惠理的房间,是大错特错了吗?妻子病笃,还一味求欢的男人就会被视为任性妄为、行为不检了吗?
可是,那一套终归是女性的理论,用来要求男人太过残酷了。
如果是自己求欢的用意过于明显,惠理这才刻意躲避的话,倒还能理解,只是究竟怎么做才算恰当呢?
直白地说,高伸不能否认自己有些依恋惠理。两个人交往两年多,关系一直发展得很顺利。虽然两人并非总是如胶似漆,但是彼此很默契,在肉体关系上也堪称琴瑟和谐。
正因为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自己开口,对方一定会答应,用不着绕弯子。可是回想惠理今天的态度,他又怀疑自己是否有些一厢情愿了。
“或许分开的时间有些长了……”
妻子病倒之后已经有三个月了,这期间与惠理一起吃饭只有这区区的两次。虽然他们也通过几次电话,偶尔还假借外出工作顺道之便碰过头,可是与以前正常交往时相比,见面的次数确实是少之又少了。再加上妻子的病情,一直使高伸顾虑重重,所以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出现了较大的隔阂。
“归根结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距离,关系也就疏远了。”
高伸喃喃自语,呆立在车站前。
这就径直回家吗?一想到家中冷冷清清,连一个守候的人都没有时,高伸委实提不起精神。
原本打算与惠理约会后,直接去她家过夜,可现在如意算盘落空,他竟不知该往何处栖身。他想,索性找个地方喝几杯吧。可是形单影只,又了无意趣。
在车站前左思右想,考虑再三的高伸最终决定去医院。虽然时间已近晚上九点,早已过了规定的探视时间,但是只要跟护士站打声招呼,还是可以如愿以偿的。
今晚,容子因为要商量结婚仪式的细节,外出未归,而香织也和朋友外出就餐,所以病房里应该是空无一人的。
此时此刻,高伸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医院,也正是因为他忽然觉得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独自一人缠绵病榻的妻子格外令人疼惜。
高伸站在山手线的电车上,手握着吊环,不禁扪心自问。
自己果真是深爱着妻子的吗?……
刚才,他为了要获得片刻的鱼水之欢,全力以赴地追求惠理,所以一直刻意地忽略妻子的存在。然而,此时此刻,他满脑满心都只想着妻子一个人。
刚才,他还在为惠理的态度骤变而伤怀,可是这一刻,他蓦然发现,自己也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当然,自己心性的转变,是拜惠理斩钉截铁的断然拒绝所赐。他求欢未遂,无处可去,才又想起回到妻子身边。
这难道是爱吗?……高伸不甚了了,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确实担心妻子,一心想要陪伴在她身旁。
“我回来了……”
望着流光飞舞的窗外,高伸喃喃自语。
真是久违了,每次回家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如果此刻回家,妻子能够出来迎接自己的话,那是怎样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啊。九点刚过,医院正门已经关闭,他只能从西侧的偏门进入。
他进门时发现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前,而入口处不远的候诊室里,急救队员和家属模样的人正站在那里交谈着。
高伸迅速联想到四月初的时候,自己和家人护送着妻子奔赴四谷分院急救中心时的情景。
当时他还满心期待着妻子能够很快恢复健康,可结果却不见丝毫起色。
现在,这位刚刚被送来的患者的命运究竟会如何呢?他忍不住探头张望了一下,判断出患者似乎已经被送往急诊室。
高伸从候诊室左手走廊前的电梯上到二楼,穿过麻醉科的办公室,直奔妻子的病房。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此刻四周静悄悄的,空气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高伸在门口站定,正欲抬手敲门,但转念一想,房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妻子,便径直推门而入。伴随着房门“吱”的一声轻响,高伸走了进去。只见屋内唯有入口处亮着一盏夜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房间深处模模糊糊显现出一张病床的轮廓。
“我回来了……”
高伸在心底默念着,缓缓靠近床边,在床前站住,病房内光线昏暗,他猜想妻子一定是在沉睡。不曾想,借助昏暗的灯光,他发现妻子正瞪着两只大眼睛,凝望着自己。
“啊……”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呼,立刻脱掉外衣俯下身子,房间内光线不佳,但是借助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他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妻子的表情。
“你怎么醒着呢?”
高伸微微点着头,拿起妻子露在床单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你是在等我回来,对吧?”
妻子不言不语,只是直勾勾地凝望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但是,高伸已经认定,她就是在等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好……”
高伸轻抚着妻子的脸颊。此时,他完全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与惠理不欢而散早早归来的结局了。
妻子好不容易张开双眼,屋内却一团昏黑,实在是太可怜了。高伸赶忙打开了床头柜旁边的台灯。
瞬时,妻子好像受不了强光似的,眨了眨眼,瞳孔也随之收缩起来。尽管失去了意识,她依旧能够感受到光线的刺激。高伸颇觉不可思议,轻声询问妻子:
“刺眼吗?”
妻子毫无反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高伸所在的方向。
“我说对了,确实晃眼了,是吧?”
高伸兀自点着头,伸手调暗了灯光。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当他再次回头看到妻子时,发现她的表情惬意多了。
“你果然什么都明白的,对吧?”
高伸干脆坐在床边,继续拉着家常。
“今天,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的。”
高伸自言自语着,蓦地想起了刚刚被惠理无情拒绝的那一幕。
“我刚刚被女人甩掉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妻子似懂非懂地听着,两只玻璃珠般纯净透明的眼睛紧盯在高伸的身上。
“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自始至终我还是喜欢你的!”
妻子健康之时,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羞于启齿,现在他反倒可以毫无负担、无所顾忌地一吐为快。
“你是最好的。”
此话刚一出口,高伸就愣住了。他暗暗思忖了片刻:无疑,自己对妻子的满腔真情是如假包换的。但是,这其中就没有被惠理抛弃后心情寂寥的成分了吗?如果自己没有遭到拒绝,此刻应该是在惠理的香闺里颠鸾倒凤、乐不思蜀呢。究竟还能否记得妻子的存在呢?
扪心自问后,高伸坚定地摇了摇头。就算与惠理重修旧好,他也绝对不会忘记妻子的。惠理就是惠理,他绝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对妻子的爱恋。
“这和别的女人没关系。”高伸看着妻子喃喃自语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都会一直爱着你!”
在这一瞬间,妻子的眼珠微微转向右侧又停住了。
“你听懂了,对吧?”
“……”
“你回答我呀!”
高伸由轻声询问转为高声呐喊,可是都无济于事。看着浑然无知无觉的妻子,高伸不由得悲从中来,扑倒在病床上。
夜晚九时已过,病房里寂静无声。唯有监控器顽固地发出节奏单调的鸣响。高伸俯伏在妻子的胸口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半天,直到感觉出自己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高伸在黑暗中默默地拭去泪水。他意识到,自妻子昏迷后,这是自己头一次伤心落泪。
在这四个多月的日日夜夜,高伸亲眼目睹过包括达彦在内的三个孩子或泪眼婆娑,或情不自禁地痛哭失声,唯有他在坚持着,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吧。其实,肩负着多重重荷的他终日紧张忙碌,也根本无暇哭泣。
此刻,积攒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了。
痛快地哭了几分钟,高伸忽然感觉到妻子温暖的体温,于是他慢慢抬起头。
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真够寒碜的。
“你都瞧见了吧?”
高伸问完,妻子似乎微微一笑。
“你一定都看见了,你肯定在笑话我没出息了,对吧?”
无论他怎么追问,妻子都不作回答,甚至刚刚看似露出那抹笑意的脸庞也和先前别无二致了。
“你放心,我不会再哭了。”
高伸喃喃地说着,像是对妻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一定不喜欢这种窝囊废的,对吧?”
说着说着,高伸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要和妻子并排躺下,一起盯着天花板瞧瞧。
“那上面,能看出什么来吗?”
高伸紧挨着妻子躺下,也仰头凝视天花板。
房间的光源仅仅来自枕边的小台灯,所以头顶上的天花板宛如研钵的钵底,四周漆黑,只有中间塑料盖的部分透出微弱的白光。
“你就整天看着它吗?”
和妻子并排躺着看天花板,高伸越发有了深刻的体会:妻子整天蛰守在狭窄的病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守望同一个空间,这是多么痛苦而悲哀的命运啊。想到此处,高伸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妻子微微浮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