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光阴的脚步从五月迈进六月,白昼也在悄悄拉长,气温开始节节攀升。
五月中旬,冲绳地区率先进入梅雨季节。五月末,东京也迎来了黄梅天气。梅雨季节之外的日子,自然少不了习习的夏风,万里的晴空。
春夏之交,阳光一日强似一日,可卧病在床的妻子并无任何好转的迹象。
她依旧意识全无,照例会经常睁开双眼,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望向空中,目光迷离而虚幻,一眼便知不是清醒行为。有时,她还会将视线转向门口,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其实,这也只是她无意识的举动,并非真能辨别声音。她的脸颊有一阵子看上去有些红肿,但是自从五月中旬之后,反倒又变得苍白、浮肿。
内脏器官并未明显变化,血液检查结果也显示一切正常。只是偶尔心电图上会显现心律不齐的异兆,血压也时常偏低,似乎表明心脏功能正在日渐衰弱,但是还没有恶化到必须加以特别治疗的程度。
比心脏问题严重的是褥疮。五月初开始,妻子腰下部的正中间位置,皮肤出现了凹陷,且范围逐渐扩大,直径已达四五厘米,中间皮肤破损处还露出了血淋淋的肌肉组织。很快,她的整个腰部及脚跟处也相继出现了褥疮。每次在一旁看护土换药,高伸都觉得痛彻心扉,可妻子却一副麻木的样子,并不知道喊疼。除此之外,妻子身上又多了一处明显的变化,她右锁骨下方的静脉已被切开,导入了一根新的管子。野中医生的解释是,目前为止,一直采用鼻腔导管直接向胃里输送流食的做法,但是这唯一的通道有时会发生梗阻,如果因此造成咽喉部位发炎的话就会很棘手,所以要确保另一条较粗的血管作为备用。有了这条新通道,不仅可以注射大量的营养液,还可以解决不时之需,在抢救时发挥巨大作用。
这之前,妻子的喉部下方正中央的位置就已经打开过一个小孔,插入了一根可确保呼吸顺畅的导气管。如此一来,她喉部到胸前的位置上就同时交叉并存了两根插管。
加上心电图的软电线、肘弯处的输液管和下身导尿用的导尿管,妻子身上始终同时连接着五六根管线,只一眼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可怜的提线木偶。
这种情形,还有望康复吗?每当看着这一大堆的仪器和各种各样的管线,高伸总觉得妻子真没必要接受治疗了。这想法与他五月中旬做过的那场梦有关系。
高伸此前也多次梦见过妻子,但是总是未及开口说话,人就不见踪影,而且形象轮廓都不分明,总是一片模糊朦胧的状态。然而,只有那一次,梦境出奇地鲜活。妻子端坐在靠近阳台的座椅上,正要动笔画一幅她所喜爱的作品,突然开口说道:“我已经不行了,请你放弃吧。”
高伸大惊,坚决不同意。但是妻子凄凉地说了句:“你心里也明明白白的,对吧?”她似乎有满腹的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只留下一句“我今天很忙”,就默默无语地出门去了。
梦境中的一切是那么清晰逼真,以至于高伸从梦中惊醒后,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以为是现实世界里发生的真事。但是仔细一回想,妻子打算画画却穿着白色的睡袍,手里明明拿着画笔却直接出了门,这其中诸多矛盾冲突之处,让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
之后好一会儿,高伸都沉浸在大梦初醒的空虚错愕之中。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在儿女、亲戚面前,自己从未说过妻子“已经不行了”这类的丧气话。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难道说,自己的内心深处已然萌生了放弃治疗的念头了吗?
高伸重新审视自己后发现,在妻子丧失意识长达一个多月之后,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开始产生动摇,已经对妻子的康复不再抱有奢望了。
不光是高伸自己,三个儿女似乎也是如此,他们在家里几乎绝口不提母亲的病情。
更严重的问题是,家庭成员之间也不再对今后的生活进行展望性的讨论。
母亲清醒健康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常常会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夏天去哪里玩,秋天干点什么,诸如此类的规划性话题。但是如今,这样的对话几乎成了大家心中的一大禁忌。
在母亲处于深度昏迷的状况下,根本不适宜规划未来,即便讨论,也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然而,到了六月初,长女容子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提了个未来性的话题——一件不容回避的头等大事。其实,这件事不单是容子个人,高伸及全家也都一直铭记于心,片刻未忘。只是由于母亲丧失了意识,全家人都陷入了忙乱,所以直到今天,容子也没找到机会提出来与大家讨论。
“我的婚礼是否应该如期举行呢?”
六月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容子不经意似的提起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容子和香织合作完成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餐后的片刻闲暇,正是与大家商量的好机会,容子瞅准时机,道出了自己的心事。
容子和浩平去年岁末订了婚,并商定于今年的九月二十日举行婚礼。高伸和妻子亦早已欣然同意,从那以后,两口子就一直将浩平当成了自家的一员。当然,订婚的时候,谁也不曾料到母亲会突发状况,变成现在的模样,所以此刻容子显得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浩平君是怎么说的呢?”
高伸问道。容子听到父亲询问,立即回答道:
“他当然是说照计划进行呗!”
妻子病重,并没有影响到浩平与容子的关系。这一点可以从浩平近两个月的一举一动当中得到印证。
“我当然也希望你们的婚礼能如期举行啊!可是你妈妈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呢!”
第一个孩子的婚礼,高伸自然希望妻子也能亲自出席。这当然也是容子及全家人共同的心愿。
“那么,要等到妈妈醒过来才能举行婚礼吗?”
香织抢着替姐姐问道。高伸一时无言以对。如果此刻他真的提出要求,“你们得等妈妈醒过来再说”,那未免过于残酷了些。因为这很可能就意味着,婚礼将无限期地延后。
“也不是这个意思……”
容子的婚礼何时举行,与如何看待妻子的康复问题重叠交织在一起。他当然不能因为妻子无法苏醒,就将女儿的婚礼一拖再拖。母亲的病情固然重要,但是结婚也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关系到女儿容子一生的幸福啊!
“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
经女儿一提醒,高伸也意识到时间并不充裕,必须开始张罗女儿出嫁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了。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妈妈很可能无法出席婚礼了。”
“这个,我也知道。”容子心知肚明,她抬头说道,“可是妈妈交代过,要我如期举行婚礼的。”
“你妈妈?什么时候说的?”
“动手术前。她说:‘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婚礼可得如期举行啊!’”
“这话,我也有听到!”香织也在一旁频频点头,证明确有其事,“是手术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姐姐都在,妈妈突然说起的!”
手术前的那天晚上,正是高伸和惠理在外用餐的时间。他没想那那一晚,妻子竟对孩子们交代了这件事。
“你妈妈怎么想起来说这些呢?”
“我想是开玩笑吧,可没想到……”
“该不会是冥冥之中的预兆吧?”
手术在即,尽管有两个女儿陪护在侧,妻子的内心依旧是紧张不安的。于是,她半开玩笑地交代了这件事,谁料一语成谶,竟然不幸应验了。
如果那一晚,高伸去了病房,妻子一定会将女儿的婚事托付给自己,然后安心踏实地入睡。
“既然妈妈那么交代过,那就如期举行吧。”
“爸爸,您同意了?”
“只是,妈妈无法出席了。”
“不过,妈妈一定会为我而坚持活下去的,对吧?”
容子尽可能语调轻快地说着,但是高伸越发觉得孩子很可怜。
“嗯,那肯定没问题!”
这么重要的仪式,妻子不能出席,只能由高伸这个做父亲的一人做代表了。所幸的是,新郎浩平父母双全,不至于让她太感凄凉。但是,容子内心终究是期盼母亲能亲眼看见自己身披嫁衣的模样。
妻子也一定早就盼着自己的女儿成为新娘吧。
今年正月,举家共饮屠苏酒时,妻子还一个劲儿地说:“今年,我们家容子就要当新娘子啦!”当时,谁也不曾料到会有今天的这个劫难。高伸回想起当日,她们母女三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婚宴要在哪里摆,婚礼该请多少人,礼服更换几套时的情景,真可谓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但是,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呢?”高伸紧接着向容子打听道,“亲家那边知道你妈妈的情况了吗?”
“浩平跟他们通过气,所以都已经知道了。他们说,只要咱们家同意,婚礼就如期举行。”
“这么说,得赶紧交换彩礼了。”
“浩平妈妈说,打算下个月初,在东京的饭店里举行,您看行吗?”
高伸没有料到,容子和浩平之间早已商量过此事。
“爸爸,您看这样行吗?”
“星期六或星期天的话,我应该没问题的。”
“那么,我就给他们回话了。”
容子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开始忙着沏茶。
“但是,诸如衣服什么的,你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任务可不轻啊!”
“好多东西妈妈都替我预备下了,所以……”
“已经买好了吗?”
“妈妈住院前,带我一起去挑的。”
这事高伸还是头一回听说。
“什么时候去的呀?”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啊!”
容子连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妈妈说下聘仪式大多会在和式房间举行,所以就带我去了‘竹屋’。”
“竹屋”是一家老字号,妻子常常在那里定做和服。
“九月份举行婚礼的话,照例应该在六月左右就要下聘礼,所以妈妈帮我挑的是单层的长袖和服……”
三月初起,也就是手术前一个月,妻子已经频频抱怨身体不适了,但是依旧干劲十足、精力充沛。
“妈妈还跟我一块儿挑了婚宴上换穿的礼服呢!”
“那么,已经买下来了吗?”
“爸爸,您没听妈妈说起过吗?”
高伸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妻子确实曾经念叨过,为女儿筹办婚事得花不少钱呢。
“妈妈说,衣服还是早些备下比较好,所以当场就决定定做了。”
“这么说,已经做好了吧?”
“那当然!妈妈住院前就送来了,我还穿给妈妈看来着呢!”
知道她们母女们一起完成了这些准备工作,高伸放心了不少。
“这么说,纳彩那天要穿的衣服都妥当了?”
“嗯,没问题了。只是我没什么把握,不知道穿出来的效果会怎么样。”
“那么,剩下的就是婚礼上的衣服喽!”
“那件用租的,样式妈妈也陪我去看过了,基本上都拿定主意了。”
还是妻子考虑周到,计划周详啊。
“嗯,那就好!”
就算现在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妻子的脑海里也一定会深深地烙印着住院前曾欣赏过的,女儿身着华丽礼服的靓丽身影吧。
“其他,还有嫁妆之类的要准备吧?”
“那些,也和妈妈一起去看过,只是……”
“还没定下来吗?”
“可不是嘛!那时,我们连结婚后住的房子都还没选定呢!所以,妈妈只是给了我一些建议……”
从婚礼礼服到长袖和服都已悉数预备齐全,连日用家具也带孩子去看过。由此可见,在接受手术之前,妻子或许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想及此处,高伸更加后悔,手术前没能陪在妻子身边,和她好好聊上一聊。
一旦确定按照原计划于九月举行婚礼,容子手头的工作顿时应接不暇起来。
为照顾到浩平上下班的近便,小两口打算在新宿私铁沿线一带寻觅结婚后单独居住的新房。由于暂时还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房子,两个人一有空就结伴外出物色、打探。房子的问题悬而不决,自然大件的家具、窗帘之类的物件也没法做决定。不过,像餐具、电器之类的小件,凡是他们看上的,他们都已经顺带着往家里搬了。另外,今后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被子、衣服也都在积极置办中。
此时此刻,如果有母亲在一旁加以指点,准新娘一定会底气十足、游刃有余。可是,肩负如此重要使命的母亲却偏偏昏迷不醒,缠绵病榻。万般无奈之下,容子也时常去找高圆寺的姨妈商量,但是,终究不能像自家母亲那般轻松随意,无话不说。因此,她常常要靠自己,一个人思前想后地拿主意、做决定。
每当看到容子操心劳神的样子,高伸这个当父亲的总想冲上前,助她一臂之力,可是自己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会做,只能以精神鼓励为主。
“怎么样,准备工作还顺利吧?”
每次在家中见到女儿,他都会问上几句,容子总是笼统含糊地回答说:
“正在准备着,我也不知道……”
“跟浩平君商量着办吧。”
“他已经表态说,全都由我拿主意。可是,婆婆的要求却挺烦人的。”
浩平的老家在仙台,是当地一家经营水产加工业的名门望族,所以做法与东京人多少有些不同。
“但是,婆婆说的话要尽可能听哦!”
“这我当然知道。准备工作所需的费用会全部替我支付吧?”
容子大婚在即,他们是准备了一笔钱的,容子也有上班时攒下一笔收入,是不是打算让她全部带走呢?如果妻子现在好好的话可以和她商量着定下来。
“你妈妈还病着,不宜太过铺张……”
“但是,妈妈说过可以的呀!”
即将出嫁的容子没法找母亲商量具体事宜,确实挺可怜的。高伸也想尽可能地为她做些事,无奈一个工薪阶层的能力实在有限。
容子为婚事而忙碌,留在病房陪护的工作自然就落在了妹妹香织的肩上。当然香织也对看护工作驾轻就熟了。可是妻子住院已然两个多月,小女儿的不满也渐渐多了起来。
“最近,姐姐光顾着和浩平哥在一起,根本就不来帮我了!”
一天,高伸下班顺路到医院探望,香织像是逮着了机会似的诉起苦来。
“昨天也该是姐姐值班的,可是她说了一句‘帮帮忙吧’就走了,直到十点多才回来!”
妻子入院之初,女儿们都争着要陪伴在母亲身旁。可是现在也许是日久人乏,孩子们常常会溜号外出。
“中午给妈妈翻身的时候到了,也不见她的人影。”
香织抱怨几句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整天照顾一个意识全无的病人,哪怕这个病人是自己的母亲,也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
六月初的一天,高深自己留在病房里,全程体验了个中的艰辛滋味。
上午的例行检查以及之后的吊瓶、针剂都有医生和护士们负责,但是,除此之外,还需要进行其他各项辅助性护理。比如,更换睡衣和变换体位,等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仅要把病人扶至侧卧位,有时还需抬起病人的上半身并托住其后背,做这些工作都需要耗费相当大的体力。
当时,由于已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高伸立刻发现妻子后腰上的褥疮更加严重,后背和脚后跟处也出现了新的褥疮。更令他吃惊的是,或许是由于长期仰卧的缘故,妻子腋下至腰部的浮肿越发明显,大腿至小腿内侧的肌肉不再圆润、丰盈,而是像一块被刀削过的平板一样。更令他受刺激的是,妻子的身体明显地消瘦起来,空荡荡的失去了往日的感觉。
妻子原本身高一米六,身材略显丰满,而此刻已全无往日的风采。单从露出被子外面的部分来看倒不是十分明显,可是看完她整个裸露的全身就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人仿佛已经了无生气,仅仅是一具白色的躯壳了。两个月的时间里,妻子没有离开病床半步,她的皮肤正悄悄地退去光泽,肌肉也渐渐失去了弹性。
只有一个新发现让高伸略存希望。那就是每次替妻子翻身时,她都会轻微地抽动嘴角,紧皱眉头,仿佛苦不堪言一般。高伸心想,既然能因为移动身躯而感知疼痛,就不能说是完全丧失意识了。
另外一件同样辛苦艰巨的工作就是给邦子洗头和擦身。
由于不能直接去沐浴,所谓的洗头也仅仅是在妻子的头部下方,垫上一块胶皮垫,用毛巾反复擦洗而已。所幸的是,妻子的头发已经剃光,倒还不算费事。可是擦拭全身就显得格外吃力了。妻子虽然消瘦了许多,但是毕竟还有些体重,再加上整个人瘦骨嶙峋的,既坐不稳也侧卧不住。
这时候,连高伸也要上前帮忙,和其中一名护士一起扶住妻子的身体,另一名护士则趁势用热毛巾替她擦净全身。虽然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但是妻子的身体依旧会有污垢,稍稍多用一些力气,就会像豆腐渣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这让高伸明白了一点,看上去失去了生机活力的肌肤,仍旧在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新陈代谢。
最后进行的工作是下身的护理。妻子体内排出的尿液,通过导尿管引入悬挂于床侧的塑料袋中,而大便则直接排泄在纸尿裤上。看到这些,高伸才知道,由于食物都是用静脉注射替代或通过鼻腔向体内注入流食,所以排泄物几乎没有异味,粪便也是稀软的,大部分都被纸尿裤吸收了。
此项护理工作开始前,护士曾征询过高伸的意见,问他要不要回避。他心想,如果离开房间躲出去的话,就不会知道妻子到底有多辛苦,于是坚持留了下来。
“现在,我们要给您换上一片干净的哦!”
护士一边说着,一边替毫无反应的病人更换纸尿裤。
在一旁观看护理的全过程,高伸终于体会到了女儿们近来倦息的根由。
女儿们并不是有意要忽略母亲,也不是有意想千方百计在护理时偷懒。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守护,没能换来母亲的丝毫起色,她们都太压抑,太辛苦了。
陷入昏迷不醒、意识全无的状态是异常残酷的。表面上看起来宛如在安静地沉睡,毫无痛苦,可实际上却是悲惨至极,生不如死。
人若没有了意识,还能算是活着吗?
法国大思想家帕斯卡尔曾经说过,人是会思维的芦草,如果头脑不再运转,那将无异于行尸走肉。单是有心跳、有体温、能呼吸、会排泄就可以算作是一个人了吗?如今,病床上的妻子究竟是该视为“生”,还是“死”呢?
说实话,高伸半辈子下来,也从未曾考虑过如此深奥的人生命题。
他一直认为,生与死是该由医生下判断的,轮不上自己这个医学外行来指手画脚。但是,横躺在眼前的妻子,仿佛在用自己的身躯拷问着身为丈夫的他。
“我现在这副模样,你认为是生是死呢?”
护士走后,病房内又恢复了寂静。高伸独自凝视着妻子的面容,喃喃自语道: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坚信,你是活着的!”
高伸不要理会那些大道理,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妻子依旧是自己熟悉的爱人。她只是闭着双眼,静静地休息而已。虽然,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脸庞轻微浮肿,可是容颜依旧,高耸的鼻梁,柔美的双唇,一丝一毫都未改变。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透进了病房。高伸在洒满阳光的房间内,久久地凝视着妻子。忽然,他的内心涌动起一股被媚惑的冲动。
房间内如此寂静,如果说有声音的话,那也只是监控器中传出的宣告妻子心跳与呼吸存在的单调的“咻咻”声。高伸慢慢地俯下腰身,噘起嘴唇,凑近妻子的双唇。
妻子略显干燥的双唇近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有多久没有与妻子接吻了?好长时间了吧。他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吻了上去。
看上去了无生机,可实际一接触,妻子的双唇竟出乎意料的柔软、温润。
高伸弯着腰,俯就上身,双手轻轻放在妻子的胸前。
如果此刻有人进来看见这一幕,定会大呼小叫,以为是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正压在病人身上图谋不轨。
但是,高伸不想放弃,他继续亲吻妻子。
最初的柔软温润的感觉渐渐扩散到整个双唇,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又加了些劲道。于是,妻子的双唇微微开启了。
高伸记得,他与妻子的初吻就是这种感觉。
当时,妻子又羞又怕,欲迎还拒,紧张得双唇紧闭。高伸奋力强攻,顽强突破,她才像是招架不住了似的,微微启开了朱唇。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适应他的吻,享受他的吻,并努力回应他的吻。最后,两人的唇舌终于幸福地、热烈地缠绕在一起。此时此刻,妻子微微张启的双唇就像当年初吻时一样,正被动地接受着他单方面的入侵。
患病的妻子,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未经世事、娇羞难当的小姑娘。
高伸又与妻子温润的双唇缠绵了片刻,才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猛然发现,妻子已经睁开了双眼。
“喂……”
没错,妻子的眼睛正盯着前方,黑黑的瞳仁里映照出高伸的面容。
“你有感觉啦……”
“……”
“你刚才接吻了,对吗?”
高伸连续询问了两遍,妻子并没有回答,但是她确确实实睁着双眼在看着他。
这样的情况前不久发生过。当时,他独自陪伴妻子,忽然发现她睁开双眼,望着自己,便误以为妻子恢复了意识,还叫来了医护人员,结果却被告知是病人无意识的条件反射。
或许妻子这次睁开眼睛,依旧是个偶然,但是高伸却坚持认为是自己的亲吻起了作用。
如果再多一些刺激,说不准妻子真的会苏醒呢!
高伸的手从妻子的衣领处摸了进去。
妻子刚刚擦洗过全身,身上很清爽。高伸轻轻地扒开她胸前的睡衣,一对丰满、柔软的乳峰顿时高耸在眼前。
妻子袒露的胸脯令高伸受到了更加强烈的诱惑。
高伸心想,如果遍抚全身,说不准真能唤醒妻子呢!比起医生打针用药,也许直接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的双唇更能刺激妻子恢复意识。
这些只是他脑海里的突发奇想,并无什么理论依据。可是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循规蹈矩的治疗,还不是一样不见成效吗?恢复无望的焦虑感日盛一日,也恰恰给他提供了这大胆假设的果敢。
现在,妻子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前胸,展示着丰满的双乳。
高伸痴痴地看着,不时紧张地张望一眼房门口。
如果此时护士或者其他什么人闯入的话,一定会疑窦丛生。
可是此刻,高伸管不了这许多,一种崇高的情感油然而生。就算被别人撞见,说他淫乱也无所谓。这是必须采取的行动,必须帮助妻子恢复意识!
“你同意我这么做吧?”
高伸像是在乞求妻子的同意一般,喃喃地低语着,双手也抚上了妻子的前胸。
妻子转眼间就要步入天命之年了,她的乳房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坚挺、弹性十足,但是依旧不失柔软、丰满,和昏迷前一样。高伸的双手笼罩在诱人的双峰之上。他轻轻地握紧妻子的乳房,细细感受其中的温暖。
双乳是那样的暄软如绵,可是一经温柔地抚摸,便迅速传递出的信息。
妻子的乳房一向比较敏感,只要用指尖稍加逗弄,乳头便会立即有所反应,兴奋得挺立起来。
此刻,雪白、丰满的双峰之上,乳头只是小巧而柔软的模样看来,过去的那份敏感还在沉睡之中。
高伸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钳住其中的一个乳头,来回摩挲抚弄着。
如果乳头有反应,变得坚挺起来,就足以证明妻子能体会快感,自然也就能证明她残存着一些意识。
高伸这样告诉自己,他不停地用手抚弄其中的一个乳头,同时又用嘴含住了另一边。
无论如何也要你醒过来!
这既是爱抚,也是满心虔诚的祈祷。
他希望妻子能像过去那样小声地呻吟着,轻轻地扭动身体,回应自己的爱抚。
高伸轻轻含着妻子的乳头,用舌尖肆意拨弄。此刻,他已经忘记了这里是冰冷的病房,妻子是危重的病患。
高伸快速地晃动着头部,手指也不停歇地摩挲着妻子的乳头,此刻,他的内心像个赌徒般孤注一掷。
如果妻子能对这一切有所反应,就说明她能够恢复原貌。
此刻,他对妻子的抚摸,就是由这样一种信念和冀盼驱使下的行为。
静寂的午后,高伸偷偷地在病房里兴致勃勃地重复着这些私密的举动。渐渐地,他内心深处的情欲也被撩动起来。如果说刚开始,他是抱着一种催醒妻子的目的而为之的话,现在他已经是一腔柔情似水,只想痛快地温存,亲热地爱抚了。
细想之下,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动过这样的念头了。两个月来他只是看着、守着病榻上的妻子,什么事也插不上手,被迫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
或许正是这与日俱增的不甘和焦虑,使他最终做出了这个大胆的举动。
高伸的头埋在妻子的双乳间,不停地用舌尖来回拨弄着乳头,而他的手则从妻子的腋窝处开始一路向下挺进。
从胸部到腹部,再到全身的最私密之处,高伸的双手曾经无数次地遍抚过妻子的整个身体。胸部的隆起、腰腹的凹凸,以及腰身的曲线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
此刻的一连串爱抚正是复习以往的亲昵,重燃过去的激情。
高伸一边解释给自己听,一边用手向下探摸,当他深入到妻子的小腹,触碰到纸尿裤时,他犹豫起来。
真的可以继续深入吗?
然而,仅仅一瞬间的踌躇之后,他的手指便义无反顾地探入了纸尿裤之中,一番奋力寻找,终于抵达了梦想的丛林。
高伸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行为到底是爱,是欲,抑或是纯粹为了给妻子刺激?
光天化日之下,如果医护人员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定会被视为疯汉。尽管知道存在这样的风险,高伸的手指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在进一步加大爱抚力度的同时,渴望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往常,每到此刻,妻子就会有所动静。先是小声娇喘,随后一点一点急促起来,不久就会达到高潮。
现在,该是妻子达到高潮的时候了。
高伸是这样期待的,可是他一抬眼,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他满怀期待地悄悄抬起头,想窥探妻子的反应,结果却发现本来睁着眼睛的妻子不知何时已经闭拢了眼帘,表情平和安详,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高伸顿时泄了气,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刚才,妻子的确是睁着双眼的。尽管他也搞不清楚,她是在看着自己还是在看空气,但是毋庸置疑,眼睛是睁开着的。
高伸轻吻妻子的乳房,反复爱抚她裸露的身子,都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想法。
说不准自己的爱抚,能使妻子苏醒。比起不得要领的常规治疗,直接唤醒肌体的感觉也许更有效。在这种想法的驱动下,他反复地抚摸着妻子的身体,竟不知不觉涌动起撩人的欲火,仿佛和妻子一起达到了快感的巅峰。
然而,白日梦醒了,他的幻想戛然而止。
他自以为妻子已进入高潮,想抬头偷看她的表情,谁知,眼前上演的竟是出乎意料的一幕。
妻子本该睁开的双眼闭上了,她安安静静地睡着。
高伸恨不能去摇晃妻子的双肩,大声地问她为什么。可是冷静之后,他明白这样的结果才是理所当然的。
在刚才亲吻与爱抚的过程中,妻子既没有呻吟也没有扭动,尽管他虔诚地努力着,却依旧没有得到妻子的任何回应。
他所以为的满足、高潮,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过高期待之下产生的错觉而已。
总之,妻子此刻像没事人似的静卧在床榻之上。她的表情平和安宁,与快感兴奋无涉,而是异常安详。
爱抚也不起作用吗?想到这里,高伸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妻子裸露的胸部。只一眼,他便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刚才还没有任何反应的乳头,此刻竟然变红了,坚挺了。
在他刚刚解开妻子的睡衣时,乳头还深陷在乳晕之中。经过他刚才的一番手摸唇咬之后,两个乳头并没有显现出兴奋的痕迹。
为什么,它们现在反倒挺立起来了呢?
高伸恍若再次跌入美丽的梦乡,整个人都被魅惑住了。
正当他为刚才的爱抚不能奏效而心灰意冷之时,乳头却仿佛大梦初醒般恢复了朝气。当然,它们不如平日健康时那么精神抖擞,而是微微侧着头,羞答答地看着周围。
但是,和最初软塌塌地深陷乳房中央的模样相比,显得多么有生气啊!
这种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乳头在爱抚之下能有所反应,不正说明妻子是有意识的吗?
妻子能够感觉到快感,也有要表达出来的欲望,只是大脑出了问题,无法办到而已。
高伸再次盯住妻子的脸,寻找答案。
“你是有感觉的,对吧?”
“……”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对吧?”
无论他怎么问,妻子都没有回应。但是他细致端详之后发现,妻子的睡容比先前柔美安详了许多。或许是心理作用,他甚至感觉到要子的双唇绽开了微笑,在表达愉悦的心情。
“你的心情不错,对吧?”
换了干净的纸尿裤,又用热毛巾擦净了全身,妻子的精神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再加上丈夫的深情爱抚,她的内心一定是春情荡漾、心满意足的。
“这里也……”
高伸再次将目光移回乳房之上,刚刚还挺立着的乳头已经软软地耷拉了下来,重新埋入了乳晕之中。
“超棒的!”
高伸郑重其事地冲妻子呢喃。
“我就是坚信,你一定能感觉得到,所以……”
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细心地替妻子合拢衣襟,理顺腰带,轻轻地系了一个结。
“你好好休息吧。”
午后的阳光钻过百叶窗洒落屋内,在明媚的阳光中,高伸再次确信,妻子的嘴角微微上翘,正露出盈盈笑意。
妻子的乳头能在自己的爱抚之下兴奋得挺立,这件事高伸无法对任何人提起。
一来,他认为即使说了也无人相信,二来,如此私密的举动确实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启齿。
这一切,只能作为高伸与妻子之间的秘密,收藏起来。
妻子的病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据野中医生给出的专业解释,妻子是因为覆盖在大脑表面的,也就是所谓的大脑皮层的部分受到了损伤。这一部分主要操纵人体的自主行为和主观表达能力,也就是说,人们平时看东西,听声音,下判断,以及依据自己的感觉谈话,办事,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都是由它说了算。
妻子现在躺在病床上,不能回答任何人的提问,也无法有意识地自由活动。从这个角度来讲,高伸非常认同医生所给出的专业解释:妻子的大脑严重受损了。
可是即便如此,在爱抚之下,妻子的乳头仍旧能够有所反应,会因为强烈的刺激变得兴奋坚挺,又当作何解释呢?
爱抚行为,接触的是体表的皮肤,正是主管知觉的神经的工作范围。如果妻子的大脑受损,按理说,她不应该有感觉。可现在事实证明,她分明能够有所反应。难道嘴唇、乳房周围分布的是专门的神经?又或者,她的这些反应,根本就与主观意识无关,仅仅是局部肌体的反射作用?
妻子的变化不仅仅局限在乳头,她的表情也和先前不同,变得温柔生动起来。
这到底是洁身的功劳,还是爱抚的效果,高伸不得而知。但是不管具体原因如何,妻子能对温柔的爱抚有所感知,才会露出如此安详的神情。这样的看法是否会得到医学上的认可另当别论,总之,高伸愿意相信自己的爱抚是功效卓著的。
一周之后,高伸又在病房里巧遇野中医生,他鼓起勇气询问道:
“人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会感觉到舒服与否吗?”
听了高伸的问题,野中医生反问了一句:
“你说的舒服是指什么呢?”
“比如说,给她擦干净全身,换上干净的纸尿裤……”
“这要视脑损伤的程度而定。”
“那么我妻子呢?”
“她是有什么反应了吗?”
“是一种非常惬意的表情。”
野中医生有个毛病,每当被问及棘手的问题时,他就会频频擦拭额头上的汗。现在,他就是一边擦汗一边回答道:
“很抱歉,我并不认为尊夫人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些。”
“可是,我确实觉得她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变得温和恬静了。”
“确实,换上干净的纸尿裤,用热毛巾擦净全身,会起到清洁表面皮肤,促进新陈代谢的作用,进而可以让人睡得更舒适。所以我认为,是客观上造成了气色的改善、表情的变化。”
“您的意思是说,并非是残存着意识的表现?”
“意识一词,从广义上讲也包括非意志性的下意识的行为,所以或许也能算是有意识的。但是从医学的角度讲,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证据……”
“坚持做下去,会不会令她慢慢地苏醒过来呢?”
“擦洗、换尿裤的工作是我们一直都在坚持做的。”
确实,这两件事一直由护士们尽职尽责地完成着,可是自己所做的亲吻、摸揉乳房的举动还是头一回呢。
“如果,在此之外,再给予一些较强的刺激……”高伸索性豁出去了,他接着问,“也许是我个人的傻念头,比如说抚摸啦、接吻啦之类的,会不会有作用呢?”
“您尝试过了吗?”
“没有……”
高伸言语支吾,野中医生会心一笑。
“如果能够因此治愈,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这类知觉只是较一般的知觉更为高级些……”
“您是说,只是高级些的感觉而已?”
如果医生所说属实,那么高伸所看到的妻子兴奋起来的乳头和平和安详的表情,就只是偶然的巧合而已。
“也许我说的是外行话,但是,我觉得,比如,多给大脑一些较强的刺激、猛烈的摇晃之类,采取这些非常规的手段是否会更有效些呢?”
“您的心情我可以充分理解,但是现在急也没用。咱们还是耐心地坚持治疗吧。”
从医学常识上来看,医生的话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果真唯此一途了吗?
近来,高伸常常会被医学领域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其实,说得确切些,是对医疗方式心存疑虑。
比起过去,现代医学已经有了超乎想象的大进步,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从中受益。医学的发展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同时也滋生了一种倾向,那就是过分依赖科技的力量,认定医学是万能的。一个门外汉对此高谈阔论、指手画脚似乎有口出狂言之嫌,但是高伸确实感觉到,如今的医学太趋向专业化、学术化,从而忽略了一些近在咫尺的客观真相。
比如说,妻子这次的反应就是其中一例。
如假包换的事实表明,妻子睁开了双眼,深陷在乳房中的乳头也昂首挺立了,可是,医生却将这样的事实一语抹杀,断然认定只是偶然巧合,病人不会就此苏醒。
也许正如医生所说,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方面的医学先例。但是如果医学进一步向前发展,能够解释更多的现象的话,说不准这正是苏醒前的征兆也未可知。
当然,像自己这样的一个门外汉的异想天开,即使讲给医生听,至多是博人一笑而已。但是高伸真的相信,人体拥有另外一种力量,一种科学道理无法解释的能量。
高伸会这么想,是有他自己的依据的。
比如有这样一个例子。很久以前,他曾听一位咖啡店的老板娘讲述过她的亲身体验。这位老板娘非常喜欢植物,养了许多品种的观叶植物。她每天播放优美的旋律给它们欣赏,结果,每盆植物都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此外,在给花儿浇水的时候,她还会用轻柔的声音冲着它们打招呼,“早上好啊!”“你多漂亮啊!”等,于是花朵开放得越发娇艳了。
当高伸初次听到这件事时,也曾半信半疑,心想真的会有这么奇异的效果吗?然而,另外一位园艺师又给他讲述了下面这个类似的故事。
这位园艺师说,早年他在南方一带的大森林里伐木时,亲眼目睹过一行将被伐的林木相互摩挲着枝叶,亲耳听到了它们发出悲怆的沙沙声响,仿佛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一般。当电锯切入树身时,它们更是发出了临终前痛苦的呻吟。听完他的讲述,高伸提出了自己的猜想,那悲怆的沙沙声响或许只是风吹过树林,摇动了枝叶所致,而临终痛苦的呻吟也许就是林中鸟兽的哀号。可是园艺师一脸严肃,断然予以否定。他说,当时既没有起风,也没有其他的动静,他听得真真切切,格外清楚。
高伸总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已经瞥见了另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当他在病房中守望着妻子时,忍不住开始相信自己听到过的故事:绿叶有情、林木有心。
此时此刻,妻子正如林中木、盆中花一般,既无法开口倾诉也不能自由行动。
但是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有她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也异常渴望将其表达出来。就像播放优美的旋律给植物听,可以促进其叶片光亮莹润。同样的道理,擦洗全身之后,妻子的表情也变得平和安逸。柔声细语可使花朵娇艳可人,深情爱抚自然也能使妻子的乳头昂首挺立。
既然表面上无知无觉的花草树木尚能回应主人无微不至的关爱,那么病榻上的妻子自然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呼应亲密爱人。
如果花草树木会表达自己的情意,那么妻子也一定能传递心声。只是她的心声唯有特定的人才能体会,拘泥于医学理论的医生们是根本听不到的吧。
“我说得对吧?”高伸郑重其事地问妻子,“对我,你可不要保留啊!”
他一再叮咛,妻子仿佛听懂了似的,微微眯缝着双眼。
在医院和公司之间疲于奔命,高伸常常会有些紊乱,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梦境还是置身于现实。
公司里,事务繁杂,迎来送往,难得有片刻闲暇。于是他以为这一切才是活生生的现实,俨然忘却了医院中还有缠绵病榻的妻子。可是一转眼,当他跨入医院的大门,守在妻子身旁,便又认定此刻才是真实的世界,纷纷扰扰的办公生活异常遥远,宛如久远的幻梦。
困惑的人并非只有高伸,女儿们也是深有同感。
特别是大女儿容子,新婚在即的她与浩平相约去挑选房屋、家具的时候,总是幸福萦怀、满心欢喜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当她折返病房,看到病情严重的母亲时,黑暗的现实又一下子将她抛入了绝望的谷底。一边是华美绚丽的未来,一边是黑暗沉重的现实,两者交错更迭,简直让她难以分辨,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存在的世界。
香织也不能幸免。当她与三五好友相聚时,自然是一个刚刚步出大学校门的快乐女生的模样,可是留在病房里陪护时,她又成了个母亲卧病在床的可怜孩子。
一旦外出,就尽量不要想起母亲,尽情地抖抖羽毛吧。
高伸的内心,自然是如此期待的。可是实际上,谁能做得到呢?这一明一暗,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真能切割得如此清楚吗?
尽管女儿们也想痛痛快快地尽情释放自己,可是每当她们下意识地想到母亲,就会立即失去欢乐的动力,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这种体验,高伸也亲自领教过。偶尔和同事们一起外出饮酒,正聊到高兴处,忽然想起了医院里的妻子,他就会迅速地萎靡不振,少言寡语。
挚爱的亲人正遭受着不幸,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轻松愉快。
或许说实话会残忍地伤害到妻子,但是家中出现重症患者,确实如同一副千斤重担,沉甸甸地压在每位家庭成员的肩头。这副重担究竟要背负多久?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任何人都会莫名的焦躁,继而会刨根问底,想要查找悲惨命运的源头。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六月初之前,对于这个问题,高伸是不打算深究的。
事已至此,就算追究到原因也于事无补呀!
他坚信只要全力以赴,采取必要的治疗手段,妻子一定能够康复。因此,他不仅常常这样自我安慰,也时刻鼓励着家人。
但是事实却不能尽如人意。时光一天天飞逝,妻子的病情却迟迟不见任何好转的迹象。他的信心也开始崩溃了。
每当高伸守在不言不语的妻子身边,品尝着难言的苦闷时,他就会悄悄地对自己说:
“不要把妻子当成一个人,就当成植物好了。”
人们在看护病人的时候,之所以会心情沉重、焦躁难耐,就是因为他们常拿病人与健康人相比较的缘故。如果换一种思维,将病人当成静卧在床的花朵,就不会感到特别的伤心。正如植物虽不能言语却可以安抚人们的心灵一样。只要妻子还能平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就是对全家人最大的宽慰。
这几个月来,每当高伸期待妻子的病情能有所转机的时候,就感到悲伤缓解了许多。虽然谁都不愿意将事情往坏处想,但是如果妻子真的撒手人寰,那么全家人将要面对怎样的悲痛与寂寞啊!撕心裂肺的伤痛一定会几倍于现在。
就算妻子不能苏醒,不会说话,只要她还在病房里躺着,自己能够看得见她,摸得着她,便是最大的满足了。
这点仅存的安慰对孩子们来说也是同样重要的。只要他们来到病房,就能看到外貌上并无巨大变化的妈妈。那些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母亲,可是邦子的儿女们只要想见妈妈随时都能见到。尽管母子、母女间无法尽情地沟通,可是他们起码能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气息。
“只要妈妈还在我们身边,就是幸福的啊!”
每当高伸这样鼓励全家人的时候,孩子们也都频频点头认可这样的事实。
然而他却无法继续补充一句,要求他们“就把妈妈当成植物吧”。
如果此话真的说出口,孩子们该多可怜啊!
把妻子当成植物的想法,只是高伸内心世界里秘不可宣的东西。
高伸自己愿意相信,即便是一株植物,只要给予足够温柔的呵护,也能和主人进行各种情感的交流。既然对花草柔声细语、深情浇灌尚能使它们越发娇艳出众,那么不断呼唤、反复爱抚或许也能促使妻子苏醒过来。
高伸想把妻子视成植物,正是因为这样做更能够使他心境平和,从而更有耐心从容地等待妻子的康复。如果面对妻子时,总想着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却整天只知昏睡,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定会焦躁难耐,继而愤愤难平,怨恨上苍为何偏偏让自己摊上这样的厄运。对高伸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老老实实地接受现状,不要怨天尤人。
实际上,他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就无法正常上班,无法正常与同事、客户沟通。
尽管他想开了,要把妻子当成维系全家人平和心态的植物,可是“植物”一词却在不断地放大膨胀,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又一份重量。
如果现在,妻子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成了一株植物,那么不就是所谓的“植物人”了吗?“植物人”一词,高伸早就听说过,但是却并不知晓其具体的定义。迄今为止,他只知道因遭遇交通事故或者罹患脑病而丧失意识、卧床不起的人叫作植物人,但是并没有对此做过深入的研究。
以前,高伸虽然也知道有“植物人”一说,但是总认为那种事离自己很遥远,是与自己的生活无关的。
但是自从妻子失去了意识,终日缠绵病榻之后,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名词的现实性。
莫非,我的妻子也会变成植物人?
尽管这样的惶恐不安终日纠缠着他,他却没有贸然开口向医生求证,他是害怕得到肯定的答复。或许自己的儿女以及亲友们也有相同的想法,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提及这个字眼,想必也是害怕担心会变成事实。
但是现在,高伸自己开始深信不疑,妻子就是一株植物。于是他很想找个时间,去向医生求证:自己所想的植物妻子与医学术语中的植物人并无关联。
高伸每次在医院里遇到野中医生,都欲言又止。
“大夫,现在,我妻子的状况该不会是植物人了吧?”
他之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下,是出于谨慎考虑。医生尚未主动地下结论,自己就不该过于造次地多想多问。
如果情况真的演变至此,医生应该会主动说出来。
但是,到了六月末,高伸终于还是忍不下这份煎熬,亲自去找野中医生求证。
“大夫,我妻子该不会是成植物人了吧?”
那天,例行查房结束,护士们已经撤离病房之后,高伸终于开口问出了这个困扰多日的问题。当时,只有野中医生独自一人留在病房内,检查着心电图的监视器上显示的信息。负责陪护的小女儿香织也拿着换洗衣物出去了。所以,病房内只剩下高伸和野中医生两个人。
“这个……”
忽然被问及如此沉重的话题,野中医生一时之间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盯着高伸的脸看了几秒钟,好像要搞清对方此话的真正意图,之后,反问道:
“是有人跟您说了些什么了吗?”
“不,那倒没有,只是我自己这么琢磨的……”
医生听了他的回答,释然地点了点头,说道:
“您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但是尊夫人还不是植物人。虽然她确实一直昏迷不醒,意识全无,可是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
高伸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对医生的表述有些担忧。
“照目前这个势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也不能过于乐观。只是,目前就下植物人的断言,还为时尚早。”
“这么说,说不准什么时候,还是会变成植物人的……”
“是的,我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
“什么样的状态,会被看成是植物人呢?”
“那需要满足好几个专业性的指标,不过,简而言之就是,大脑功能受损,可脑干功能依旧健全。”
“具体来说呢?”
“通常是指,意识障碍,同时丧失表达能力。”
这些条件岂不是和妻子的症状很吻合吗?
“那么,现在不就是……”
“不,正如我刚才跟您所讲的那样,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从医学角度上讲,这种情况需持续三个月,病人仍不见好转才能下此定论。”
“三个月……”
高伸一边紧盯着医生的脸,一边在心里推算着日子。
三个月,不就是说,只剩十来天的时间了吗?如果在这期间,妻子不能苏醒,不能恢复正常,就要被宣判为植物人了!高伸忍不住偷偷回头去看躺在病床上的妻子。
护士刚刚给妻子患褥疮的地方上过药,还更换了干净的纸尿裤,所以她的表情非常安详。
此刻,高伸和野中医生当着她的面,在讨论植物人的话题,可是她本人却无知无觉,依旧沉沉昏睡。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她还有可能醒过来吗?”
“这我不能打包票,只能尽力而为。”
这样的表态,医生已经反复说过多次。在分院的治疗宣告无效返回总院时,在头一个月的限期结束病情却毫无起色时,他都说过要全力以赴,竭尽所能。每次听到这番话,高伸都会备受鼓舞,继而勉励全家人:医生的态度尚且如此坚定,我们也要继续加油啊!
可是,今天,他似乎很难心悦诚服地认同医生的说法。
医生总在强调说,为时尚早。可是大家已经夜以继日、全力以赴地奋战了八十余天。这么久的治疗都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又怎能祈望在剩下的短短十天内,突然天降奇迹呢?!
“真的还能治愈吗?”
现在,他只希望就这个问题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不想理会那些医学上的复杂定义,他只要一个字,“是”或者“否”。
“还不能急于下结论。”
野中医生刚说完这句话,香织就回来了。因此,高伸只得中止了这次谈话。
当天晚上,高伸趁孩子们都在家,把白天从医生那里得到证实的内容做了宣布。
“如果你们的妈妈,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无法康复,就会变成植物人。今天,我已经从野中大夫那里得到证实了。”
高伸原本以为,这番话可能会在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掀起巨大的波澜,但是他们却表现得出奇平静。或许,长时间的卧床不起,已经使孩子们意识到母亲的病情恢复无望。孩子们平静的态度使得高伸略微放宽了心,继续说道:
“希望能够赶快好转,听说恢复意识要在三个月内。”
“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治不好了吗?”
香织插嘴问道。
“不,不是那意思。医生是说,三个月不见起色的话,就会变成植物人。”孩子们都陷入了沉默,高伸想要打破僵局,又继续说道,“剩下的十天时间,好歹再加加油吧!”
高伸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口气,简直就是野中医生的翻版。
“总之,还不知道是否能够治愈……”
高伸之所以现在向孩子们宣布这件事,就是不希望事到临头,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冲击。
“大家都清楚了吧?”
高伸再次叮嘱了一遍。达彦突兀地问道:
“成了植物人会怎么样?”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医生说,昏迷不醒再加上丧失语言功能长达三个月,就是植物人。”
“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
确实,孩子的话并没有错。
“只要妈妈还活着,就行了呗。”
虽然达彦的语气态度都不好,但是这番表态反而让大家沉重的心情得到了舒缓。
接下来的十日,高伸每天都在默默祈祷中度过。
高伸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的日历上,圈出了那十个日期。每过一天就划去一个,一天、两天,妻子未见任何起色,第三天、第四天,又是无声无息,紧接着就到了第五天,十日之期眨眼工夫去了一半。三个月的期限在一天天向他们逼近,可是孩子们却像突然间哑巴了似的,对妈妈的病情始终保持缄默。
就这样过了六天,到了第七天的晚上,高伸来到病房。容子看着墙上的挂历喃喃自语道:
“只剩下三天了。”
高伸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妻子。
如果三天之内还不能恢复意识,妻子就要被划定为“植物人”。
妻子还在安安静静地闭目昏睡,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呢?
“大夫有说些什么吗?”
听了高伸的提问,容子默默地摇了摇头。高伸顺势坐在椅子上,容子一边打开床头灯一边说:
“其实,大夫心里清楚着呢!”
“……”
“他明知道治愈无望,却拿三个月的说法扰乱我们的心绪。”
“你可不能这么说。就算昏迷了,三个月之内还是有治愈的可能性。”
“可是,总不会在剩下的两三天内,一下子就好起来吧!妈妈都到这份上了,今天、明天,或是其他什么时候,不都是一样吗?”
容子说到这里,一下子扑到床边,向沉睡中的妈妈倾诉起来。
“妈妈,您可千万别当植物人啊!我不希望您变成那样啊!”
似乎是被女儿晃动醒了,妻子睁开了双眼,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头,凝望向空中。
妻子昏迷整三个月的这天,恰好是九州至四国地区宣告出梅的日子,四月初,妻子接受手术时正是春暖花开之际,而漫长地等待中,他们经历了由春到初夏的过渡,如今更是迎来了真正的夏天。
季节确实明显变化了,那么妻子的大脑有变化吗?
这一天,高伸算准医生查房的时间,中途离开公司,来到医院静候医生的到来。
野中医生下午查房的时间通常是两点左右,但是今天略微晚了些,过了两点半才出现。
医生和往常一样,在手持消毒器具的护士们的簇拥下走进病房。当他看到高伸也在场,显得有些意外,轻轻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医生有条不紊地测完脉搏,又开始逐一检查气管的插管以及静脉插管。
整个过程,医生和护士们都一言未发,但是高伸一眼就能看出,妻子依旧毫无起色。
在检查完所有的项目,并观察过心电图监视器上的数据后,野中医生这才转过身来,对高伸说道:
“今天,就是三个月了。”
野中医生先发制人般地讲完这句话,紧接着便神色郑重地低头致歉道:
“很遗憾,尊夫人似乎没有变化。我感到万分抱歉!”
此时此刻,高伸又该怎样来回答呢?正当他无言地呆立原地的时候,容子按捺不住开口了。
“结果,还是成了植物人,对吧?”
“成了植物人,就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吧?”
“那倒不能绝对而论……”
“但是,我妈妈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现在的状况确实如此。”
无论怎样用言语去粉饰,妻子沦为植物人都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太可怕了!”
容子的哭声回荡在耳边。高伸在心中喃喃自语:妻子变成了植物人,那我就是植物人的丈夫,容子就是植物人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