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中旬开始,也就是妻子在手术中意外丧失意识的第八天,他们又回到了总院,开始接受正式的治疗。
当然,这并不是说,院方在妻子手术出现变故后,整整一个星期内都不闻不问。实际上,当天晚上医院就安排他们转入分院,去接受高压氧舱治疗。只不过,妻子虽然在那里接受了特殊的针对性很强的高压氧舱的治疗,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细致入微的护理。这当然是因为临时转院托管的病人,对方的医护人员不愿意多投入精力造成的。
总之,在高伸一家看来,回到总院之后,妻子的治疗工作才算是真正地运转起来。
他们从主治医生野中那里了解到邦子目前的基本情况和以下的护理要点:
呼吸、脉搏正常,血压也基本平稳,收缩压保持在85~120毫米汞柱。抽血化验的结果显示,血细胞成分未见异常,肝功能也正常。从外观上看,四肢处有轻微浮肿的迹象。这是由于病人长时间躺卧,心肺功能下降所致,所以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短期内并无大碍。
另一方面是目前的护理工作。子宫肌瘤术后的伤口已顺利愈合,回总院后不久就拆线了,考虑到病人倘若长时间保持平躺姿势,会对后背、后腰处的肌肤造成压迫,久而久之必有引发褥疮的危险,为防患于未然,护理中拟采取一日多次变换体位的方法,甚至要在一些受力点上加垫软枕,同时,要坚持为邦子活动四肢,以防止关节硬化。
病人的饮食,目前采用的是鼻腔插管,推流食入胃的方法。据说下一步将有所改变,将直接从锁骨处的静脉往血液中注射营养素。
消化、吸收方面目前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要密切关注排泄物的清洁处理,以防止病人尿路感染。
邦子的病情中最核心的问题是意识障碍,由大脑缺氧造成的后遗症依旧没有出现任何改善的迹象。
为了尽早改善症状,医生拟选用可加速脑细胞活动的催醒剂。
虽然该药剂价格昂贵,但是目前选它来进行治疗是最理想的。
在进行一系列新的药物治疗的过程中,必须随时注意观察,以防出现脑水肿、脑压亢进等不良后果。
野中医生为他们说明的病情以及治疗方案大致就是以上内容。
“请您多多费心!”
在高伸看来,现在只能将一切都托付给医生。所幸的是,这位大夫不仅肯给他们做出耐心细致的说明,还每天亲自到病房探视两至三次,所以高伸心里踏实了许多。
在确定了治疗方案后,高伸一家的生活又重新做了调整,以配合新的一轮治疗。
和转去分院时的待遇完全不同,病人现在不仅有单人病房,而且房内还有一张可容一人留宿的沙发,所以家人留在医院陪护变得非常方便。
容子不用上班,因此这段时间就由她留宿病房陪护母亲。
香织虽然每天都要去公司上班,但她总是在下班时绕道来医院探视,有时还和容子交替留守。
高伸和达彦也常常会在下班之后顺道过来探望。由于医院就在目黑,离高伸的公司不算远,所以他偶尔还会趁外出之便,临时过来瞧瞧。
除此之外,高圆寺的姨妈和千叶的娘舅也经常来探望并帮忙照顾,所以看护的人手倒也十分充裕。再说,真正复杂的看护工作,如变换体位、替换内衣等较为麻烦费力的任务,都有护士们从旁协助,病人用餐也只是通过鼻孔直接送入胃里,所以陪护起来并不十分费劲。
邦子现在意识全无,只知道卧床昏睡,所以并不像普通患者那样脾气差,爱抱怨,是个令人极其省心的病人。陪护时,只需留意她是否因咳嗽或无意识地挪动胳膊而弄歪了输液针头。医院方面说过,并不需要家属二十四小时的陪护,但容子和香织都表示要尽可能地陪着妈妈。她们表面上只强调说“把妈妈一个人留在这儿太可怜了”,而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希望妈妈一醒来,就能看见自己”!
“看到我在身边,她会说些什么呢?”
高伸也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饶有兴味。是啊,如果妻子苏醒过来看见自己在身边,会说什么呢?
“老公,怎么啦?为什么不去公司上班呀?”
若是白天,她一定会这么问。如果是晚上,她也许还会揶揄几句:“今跑怎么不去找漂亮姑娘呀?”
“我小的时候,一醒来,看到妈妈的大眼睛正注视着我,我就会特别开心!”
香织幸福地回忆道。她能够如愿地出现在妻子苏醒后的第一眼的视线中吗?关键是,妻子真的会苏醒过来吗?
高伸每天都在日历上画一个×,以计算妻子昏迷的天数,如今这个符号已经积累到了十个。
回到总院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下午,高伸独自一人陪伴在妻子身边。
以前,他总是在下班后才去医院,病房里一直是容子或香织在陪护。而这天是周日,妻子的病情也比较稳定,所以高伸提出自己单独陪护,好让女儿们放松一下。
“但是,爸爸您一个人能行吗?”
女儿们一是害怕父亲不会看护,二来也担心他要护理母亲下体时的尴尬。
尽管他身为人夫,但是遇到像给妻子换纸尿裤、检查导尿管这类的活,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在高伸那一代人眼中,似乎很难认同一个大男人去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他愿意做,妻子也未必会乐意接受。
女儿们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临走前,特意换好新的纸尿裤。
“这样坚持到傍晚都没问题哦!”
女儿们交代完开门走了,房间内顿时陷入了沉寂。他转过身,见妻子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有多久没有与妻子享受过二人世界了呢?
仔细算下来,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光真是少得可怜,他们的生活好像总是围着其他的家庭成员转。
最近的一次,是妻子临住院两周前的一个周日,高伸九点钟起床后正要去餐室,察觉到家中只有妻子一个人,当时她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他开口询问孩子们的去向,妻子回答说,各自约了朋友都出门去了。
或许,上了年纪之后,他和妻子共处的时光会慢慢变多吧。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一边注视着妻子略显粗壮的腰身,一边无意中做出联想。那时的妻子多么健康,能说会动,可他却几乎一声不吭,看完报纸,就一直呆呆地守在电视机前。
时光飞逝,一晃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高伸环视四周,仿佛要确认房间是否还有外人一般,慢慢靠近床边。
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过蕾丝窗帘,铺洒在妻子的脸上。
自打年轻时起,妻子就很讲究容貌的清爽整洁,可如今她的口鼻处都插入了导管,还在脸颊上留下了淡淡的暗影。妻子依旧双目微合,表情平静。也许是久卧病床所致,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并没有浮肿的迹象。
高伸在床边站了片刻,微微俯下上半身,将脸凑到妻子跟前。
结婚二十五个年头了,妻子始终近距离地陪伴在他左右。但是他们如此近身贴面的凝望,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当然,热恋时期,他们也经常相互深情对视。只是共同生活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了。
现在,高伸带着久违的心情,近距离地凝视着妻子的脸庞,忽然他有了新的发现。
在自己的印象中,妻子面部只有左颊和右唇边各有一枚黑痣。没想到今天细看之下,右颊和下巴上也有几颗。包括细小的在内,大大小小总计十余个。皱纹也是如此,不单单是眼睛周围,连额头脖颈上都有。有的地方甚至还出现了色斑。
年近五旬,无论男女,出现皱纹和色斑都是在所难免的事。
回想当年,他和妻子是在网球俱乐部里相识的。那时,妻子风华正茂,年方二十,而高伸也不过刚大学毕业。现在,妻子的身材是发福了不少,但是高伸当初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可是娇俏可人,身上的迷你短裙有着说不出的韵味。虽然球技并不出众,但是性格活泼开朗的她,颇受男孩欢迎,追求者不乏其人。
高伸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抱得美人归。一眨眼,二十五年的岁月已悄然逝去。现在,妻子脸上的皱纹与色斑,恰恰是他们共同走过的漫长岁月的印记啊!
“老婆,辛苦了!”
高伸忽然就有了向妻子倾诉的冲动。
日常生活中自然少不了磕磕绊绊,他们两口子也时常拌嘴、争吵,有时甚至会不理睬对方,但是抛开这些旁枝末节的小插曲,高伸还是想说,能过上如今的生活有妻子一大半的功劳。
“谢谢你!”
高伸在心中默念着,温柔地轻抚妻子的手臂。
妻子的左臂裸露在床单外面,肘弯处插着输液的针头。高伸顺着她的胳膊一直慢慢摸向手腕、手掌。
妻子的手握成拳状,他替她将每一根手指掰开、抚平。女儿们曾经说起过,妻子掌心会出汗,常有汗酸味。果然,现在自己摸上去也觉得有些潮湿,似乎还有些轻微的肿胀。
高伸用毛巾替妻子擦拭掌心,然后轻轻地握在手中。
有种柔软而又温暖的感觉。高伸体会着这份温暖,不经意地眼望向妻子的脸庞,于是他赫然发现,妻子原本紧闭的双眼睁开了!
“啊……”
高伸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重新打量妻子的脸。
一直沉睡中的妻子真的睁开了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高伸刚才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倾诉,他只是抓着妻子的手,体会着她的温度而已呀!
“喂……”
他开口了。小女儿香织还一直希望,妈妈醒来时,能最先看到她的模样呢!如今妻子醒了,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脸!
“是我呀!你认出来了吧?”
妻子没有回答,眼睛仍旧盯着他。他甚至在妻子棕色的眼眸中央看到了自己的脸和身穿的白衬衫。
“是我,阿高呀!”
两人新婚之初,妻子将高伸的名字略去后面的“伸”字,一直喊他“阿高”。所以他特意使用了这个老称呼,想帮助妻子迅速认出自己。
“我是阿高啊!”
他再一次握紧妻子的手,呼喊着。
“你认出来了吗?”
高伸一面紧握妻子的手不放,一面又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他晃动了几次之后,妻子的嘴角微微偏了偏。
“你想说什么?”
“你醒了,对吧?你认出我来了,对吧?”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或许她将永远不再醒来,高伸心里有些发急。
“是我呀!你快起来!”
高伸不由自主地去拍打妻子的脸颊,妻子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同时,上下眼睑如照相机的快门一闪,“唰”地闭上了。
“喂,不行呀!你不能睡呀!”
无论高伸怎么呼唤,妻子都紧闭双眼,仿佛疲倦至极,不想再睁开。
高伸一时间恍如置身于梦境中。
虽然现在妻子双目紧闭,但是就在刚才,她确实睁开了双眼瞧着自己,还动了动嘴唇想表达什么。无论别人会怎么说,这些都是高伸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的事实。
高伸立即按响了床头铃,与护士站取得了联系,通报了妻子睁开双眼的情况。
很快,一位资深的护士赶了过来。她细细观察,又连声呼唤了两三声,确认没有任何反应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病人好像并没有苏醒。”
“可是,她刚才真的是睁开眼睛了……”
并且,妻子是在高伸握住她的手时睁开眼睛的,而在他兴奋地想去拍打她的脸颊时,才侧过头去闭上双眼的。
这样的举动难道不能证明,妻子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里,确实已经恢复了意识吗?
但是,护士的话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
“即使在昏迷中,病人也常常会睁开双眼的。”
这怎么可能?高伸难以接受这样的结论,但护士检查完输液瓶和导管之后,交代了一句“液体快挂完时,请告诉我们一声”,离开了房间。
当房间里再度剩下高伸一人时,他又弯下腰,抚摸起妻子的手臂,从手腕到手指,然后捏在自己的掌心。
他按照先前促使妻子睁开眼睛的动作程序,连续试了两遍,可妻子仿佛忘记了一般,闭着眼睛,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刚才的一切果真只是个偶然吗?那双眼睛真的只是无意识、无目的地睁开又闭拢的吗?
高伸难以置信地反复自问着。
“好歹,刚才的那一瞬间总该是清醒的吧?”
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只要妻子有过反应,这本身就足够重要。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尚未真正苏醒,只要能够暂时睁开眼睛,也许就预示着她不久会真正地苏醒!
想着想着,高伸的情绪渐渐地高涨起来。
只要给她一定的刺激,妻子是会有反应的,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至于这刺激到底该怎样给,他暂时还说不清楚,不过他似乎看到了进行此类尝试的价值。
“喂,你刚才是醒着的吧?”高伸又一次试着问妻子,“刚才,你确实看见我了吧?”
然而,无论他怎么问,妻子都充耳不闻,兀自昏睡着。
傍晚时分,高伸终于盼来了女儿们,他忙不迭地将下午发生的一幕讲给她们听。
“我握着你妈妈的手,她就睁开眼睛看着我了。”
虽然要和盘托出自己趁女儿们不在,偷握了妻子的手,这令他多少有些害羞,但是他还是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容子听完点头说道:
“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替妈妈擦身子的时候,她会悄悄地睁开眼睛哦!可是那感觉和清醒的状态不大一样!”
“刚才护士也是这么说的,不过……”高伸还是不死心,“虽然光跟她说话是没有反应,但是一接触她的身体,说不定她真能感觉到。”
“那么,后来怎样啦?”
“我以为她有反应,就跟她说话,但是,她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我当时也和您的想法一样。可是,之后又擦了几遍身子,还抓住她的手,但是有反应的就那么一次!”
确实,高伸也试过反复多次握住妻子的手,但是妻子始终闭着眼,再没有任何回应了。
“那难道,真是偶然反应吗?”
“可是,她确实清清楚楚地睁开眼,而且还动了动嘴唇呢。”
“那说不准是认出爸爸来了吧。”
高伸内心里希望事实如此,但是他有些信心不足。
“爸爸,虽然我并不想说出来,但是医生确实告诉过我,这与苏醒过来是两码事。”
尽管事实如此,但是妻子的这个动作还是很接近有意识的状态。就算是一厢情愿,高伸也要坚定地相信,妻子正一步步地朝康复阶段迈进。
“或许,给她些刺激会收到效果。”
第二天,容子将此事告知了野中医生。医生给出的意见是,仅凭这些举动不能说明病人已经苏醒,不过值得尝试一下刺激疗法。
听了医生的专业意见,大家立刻商议具体的可行方案。结果他们一致决定,先给邦子在耳边放点儿音乐。
“妈妈年轻时,爱听什么音乐来着?”
被女儿们一问,高伸还真有些答不上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和妻子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日本正流行着美空云雀的《伤心的酒》,同时,西方的披头士也传入日本,在年轻人当中掀起了一股铺天盖地的狂潮。于是,他们经过遴选,将妻子一直钟爱的岸洋子的《恋爱的心》以及披头士的《密歇尔》等几支歌曲录进了磁带。
另外,他们还将包括高圆寺的姨妈在内的全家人的声音也录了进去。
他们认为,在邦子耳边播放这些声音刺激她的听觉的同时,也要刺激她的视觉神经,在她眼前播放这些电视节目。
这类刺激疗法在实施的过程中也有一个难点,那就是分寸把握的问题。教科书上没有细致的说明,野中医生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不过,大家都认为过犹不及,太多了反而会变成负担,会让邦子疲劳过度。所以他们暂定,每次播放三十分钟,每天上午一次,下午两次。
另外,他们还决定,在白天尽可能将邦子的身体调整为半卧姿势。
这样一来,邦子的视野可以更开阔,头部更易于活动,还能够促进内脏器官的正常运转,以达到预防肺炎的目的。
“一下子让妈妈听到那么多声音,她一定会很吃惊。”
容子说完,香织也认真思索起来。
“要是我,听这种曲子肯定醒不了!”
“你当然是爱听B,z或者米米俱乐部的啰!”
“要是姐姐,那就得放浩平哥的甜言蜜语了吧!”
和妈妈一起欣赏音乐,女儿们也变得活泼热闹起来。
说到底,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妻子的大脑。
表面看来没有任何的损伤,可就是不能恢复意识。野中医生解释过,这是由于在麻醉作用下,大脑一时供氧不足造成的意识丧失,也就是所谓缺氧造成的后遗症。
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高伸当然只能相信医生给出的结论。但是他想不通的就是,大脑都已经严重受损,甚至达到意识全无的程度,为何眼睛还能动,吃下去的食物也能消化、吸收并且排泄出来呢?针对他的这一疑问,医生解释说,这是因为,虽然大脑严重受损,可脑干依旧健全的缘故。
“脑干”一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所以医生为他做了追加说明。人类的脑组织可分为居于外侧的半圆形的大脑和位于中央下方的脑干两部分。
其中,大脑部分就相当于一个司令部,我们人类看到什么,思考什么,表达什么,悲也好,喜也罢,总之一个人应有的各种自主行为都是由这里发出指令。换句话说,大脑部分操控着与人的意志情绪相关联的所有活动。而脑干部分不同,它负责执掌消化、吸收、排泄,以及呼吸、血液循环、汗液分泌等一系列最基本的生命体征的正常运转。
脑干部分不同于大脑部分,它的活动与人的意志无关,而是与人的性命息息相关,一旦这部分受到了损坏,人就难以存活,转眼间便要宣告死亡。
妻子此时还会眨眼,是与生俱来的生理反应,这就如同一只小飞虫快要钻进眼中时,人体出于防御的本能而必须闭眼一样。
“食物送入胃中,她会消化、吸收、排泄;屋内温度高,她就会出汗等,这一切都是由脑干控制的活动。”
确实,妻子会无意识地吸收由鼻腔导管送入的流食,然后将其中的一部分代谢出体外,所以并未出现明显的消瘦迹象。
“只要脑干部分工作正常,病情就不会突然恶化。”
虽然野中医生能将这些知识讲解得非常透彻,但关键的还是要解决恢复意识的问题。
至于病人何时能恢复意识,医生似乎也没有什么把握。
“大脑神经,异常敏感且纤细脆弱,所以……”
正因如此,大脑一旦受损,恢复起来就格外艰难了。
每天清晨,高伸都是在满怀的期待中醒来。
或许今天,妻子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高伸睁开眼睛赖在床上,想象着在刚刚过去的长夜,情况已经悄然好转。每当电话铃响起,他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传来的快慰人心的喜讯,便忙不迭地竖起耳朵听。
然而,转回总院已经一个星期了,陪护在病房的容子却没有传回任何音讯。
今天早上还是没有好消息吗?他总是在这份失望中,情绪低落地洗脸、更衣。
妻子不在的日子一久,高伸的日常生活也深受影响。
首当其冲的是家庭卫生。虽然容子或香织每天也进行打扫,可总会留下些死角,积满尘埃,显得杂乱无章。厨房也是如此,水池中一天到晚泡着该洗的碗筷,难得有干净清爽的时候。需要清洗的衣物,如衬衫、领带之类,他会让女儿们帮忙送到车站前的干洗店去,但是换下来的内衣即使丢进洗衣机里,也没人能及时帮他洗干净。家里的生活垃圾,她们倒还能按日子分装进垃圾袋里丢出去,可是其他的空纸箱、旧杂志之类的废品却与日俱增,俨然要填满家中的各个角落了。
一个家,主妇不在,果真就会乱套到这种煞风景的地步了吗?
高伸再一次意识到妻子存在的重要性。
主妇是家庭的灵魂,妻子的缺位,不单单使家庭卫生每况愈下,甚至危及家庭的和谐,让一家人变成一盘散沙。
家里乱糟糟的氛围,令儿女们相继显露出倦怠之态。
这既是没人打理家务,生活上出现诸多不便之故,也是没有母亲的家庭,寂寞冷清所产生的消极反应。
“再这样下去,非得请个钟点工来了!”
高伸一边想,一边就着牛奶,塞了几口香织烤好的面包,便出门上班去了。
公司的业务并没有因为妻子的病情而停滞下来,相反倒更为忙碌了。他不仅要在新年度拓展新业务,还要抓紧时间设计出今年岁末的促销计划。
按往年的惯例,香皂都是以赠品的形式捆绑销售。可是,最近由于品种翻新,花样繁多,香皂销量的好坏往往都取决于企划部门创意的优劣。
几年前,玫瑰皂业公司就与法国著名的品牌成功结盟,借助该品牌的号召力,他们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多款新产品。比如,用他们本公司的三色花型香皂,配搭上一条有著名品牌标记的毛巾,作为组合套装上市销售。在突出高品质和实用性的前提下,加入巧妙的设计和搭配,彰显出高贵华丽的气质,从而获得市场的认同。
然而,这一领域竞争异常激烈,靠普通的点子已经无法战胜其他公司的产品。
关于今年的岁末商品,高伸目前正在酝酿一个新创意——香皂变身计划。
换句话说,就是实质不变,让产品依旧具备香皂的一切功效,取而代之的是在外形和包装上下工夫。
比如说,不再将香皂包装成人们一眼就能认出的模样,而是仿造成奶酪的形状,打造成圆形。很久以前,高伸就开始留意奶酪产品的外包装了。他认为奶酪产品华丽、多变、妙趣横生的包装风格同样适用于香皂。
其他液态的洗剂也如法炮制,摒弃一直沿用至今的单调的长方形容器外观,改用红酒的造型,外面再裹以特别的米色或绿色包装纸。
这样一来,多款洗洁精并排摆放在厨房时,便能达到各色高档红酒陈列的效果,令人赏心悦目、趣味盎然。
只是,新包装也会带来一些隐患。万一有粗心的顾客真把香皂当成奶酪,把洗洁精当成红酒,便会引发误饮误食的麻烦。
为避免此类纠纷,必须事先在外包装上加注警示说明。总之,正因为市场上鲜有这种包装的同类产品,预计到时定会博得不俗的人气。
“这主意倒是挺别致!就这么定了,放手去试吧!”
负责主管企划工作的副经理年富力强,思维活跃,对高伸的新创意倍加赞赏。
只要得到了副经理的首肯,新方案就等同于顺利通过,剩下的工作便是具体实施而已。不过,他的最终的设计稿还需早日完成才行。
全神贯注于工作时,高伸会暂时忘却妻子的病情,然而,每当工作告一段落,得以稍作喘息之时,他又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妻子来。
当然了,新婚燕尔时,工作之余他也常常会想起妻子,常暗自揣测她在做些什么。而此刻,他想起妻子来,更多的是希望能赶紧回到家,一边吃着妻子为他准备好的可口饭菜,一边观看电视里转播的棒球赛。也就是说,与当初甜蜜温馨的激动相比,此时更多的是一种平和安宁的渴望。
高伸这么表白的话,也许有人要说,这并非是对妻子的思念。但是他心底向往的这份平和安宁不正是证明了他对妻子的无条件的信赖吗?
不管怎么说,一个工作累了、想喘口气的男人,能够想到妻子想到家庭,实在是一种幸福。
说实话,这之前,高伸并没有认识到这其中的重要性。
由于妻子、家庭带给他的这份平和安宁总是不离左右,唾手可得,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并没有刻意去冠以“幸福”二字挂在嘴边。但是如今,回到家中,既见不到妻子的身影,又见不到热饭热菜时,他才体会到这其中的宝贵之处。
“您是不是有些累了?”
一天,高伸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正神思恍惚地抽着烟,八木泽走过来询问道。
“噢,没什么……”
被人突然一问,他下意识地应付了一句。八木泽放低声音提议道:
“要不,一起去喝一杯吧?”
一直以来,公司同事结伴出去饮酒时,大多是由高伸发起倡议,八木泽等人随声响应。
“上‘御福’去散散心好吗?”
“御福”是位于新桥的一家吧台式酒馆。八木泽的提议让高伸意识到,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去酒吧了。
“是啊……”
高伸一边掐灭烟头一边思忖着。要是接下来上酒吧去,定会遭遇那位稔熟的妈妈桑——一位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和一群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
“对不起,我今天就不去了。”
拒绝了八木泽的邀请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妻子又不在家,回家干什么,为何不去喝上一杯呢?
临近四月末,也就是妻子返回总院十天之后,高伸约会了惠理。
上一次幽会,还是妻子动手术的前夜。掐指算来,他们已有两个多星期未曾碰面了。这期间,两人倒也并未完全断了联系。一次是高伸打过去,另一次是惠理主动打过来的。
第一通电话里,高伸把妻子昏迷不醒的手术结果告知了惠理,第二通电话,自然也免不了要谈及妻子的病情,所以交流都是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的。
一直以来,高伸和惠理的交往中,都极力避免触及妻子的话题,而现在张口闭口都要聊到妻子的病情,自然会影响到两人谈话的情绪。再加上因为手术前夜的约会,耽误了自己探视妻子的机会,高伸心中一直深有悔意。妻子病情危笃,自己还要继续约会其他的女人,岂不是太不检点了?在他的意识深处,潜藏着这样的愧疚之情也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仔细想来,没有任何接触的两个多星期,或许正是他用来平复上述心情所必需的时间吧。
但是,就算现在暂时平复了心情,也无法将一切事实全部抹平。只要妻子的意识一天不恢复,他的羞愧之心也必将持续一日。然而与此同时,他又那么渴望与惠理见面,希望她能安抚自己的心灵。换句话说,这两个多星期,他就一直摇摆在两种完全相左的情绪之间,现在,后一种情感终于占据了上风。
这次见面,是高伸提议的。他主动打电话向惠理发出邀请,还把见面地点安排在了银座大厦三楼的一家高档西餐厅。
此前,若非生日之类的特别日子,他们两人大多会去吧台式小餐馆,或者关东煮、烤肉铺等小吃店。但是这一次,高伸打破常规,特意预定了银座大厦的高级西餐厅。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也许是想表达与惠理约会的兴奋心情,抑或是对久未联络的补偿吧。再者,就是西餐厅明快宜人的浪漫氛围,更便于愉快交谈吧。总之,高伸就是想借此番与惠理见面的机会,暂时忘却妻子病重的事实。
高伸在预定的餐厅望眼欲穿,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惠理才翩然而至。
时隔半月再次相逢,惠理愈发显得青春可人。她身穿一件白色丝绸衬衫,外罩一套洋溢着初夏气息的茶绿色套裙。在医院里看多了形形色色的患者和家属们晦暗苦闷的神情,惠理活力四射的装扮着实令高伸眼前一亮。
“好久不见……”
“你瘦了!”
确实,近来休息不足,外加饮食不规律,已影响到了高伸的身体。
可他并不希望惠理联想到这是妻子病重的缘故,他微笑着举起脚杯。
“我可是好久没喝酒了。”
“工作忙吗?”
上次见到惠理时,他正在为那个海边新落成的酒店忙产品创意,惠理还为产品推介方案提供了中肯的意见。
“是啊,这不,又在忙岁末商品的计划呢!”
惠理点点头,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你太太的情况怎么样了?”
高伸内心极力想避开这个话题,但二人都惦记着此事,不交代清楚,根本无法进行其他的对话。
“还算比较稳定……”
他记得,上一次打电话时,他有些夸张了妻子的病情。
“那么,意识呢?”
“还是没有恢复。”
高伸想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但是惠理却似乎反而更加在意了。
高伸不由得意识到,妻子病重的事实已然在两个人之间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如果妻子依旧身体健康,那么两个人在餐间的闲谈中就根本不会出现关于她的任何话题。
“那么,你每天都要去医院吧?”
“也不是每天都去。”
“真是辛苦你了……”
高伸一边介绍妻子的病情,一边渐渐体会到自己目前所处的尴尬境地,在惠理面前,如果无视病情危重、昏迷不醒的妻子,一味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欢喜,势必会让她认为自己是个冷血之徒。可是,如果他因此就喋喋不休地描述妻子的情况,又等于是在向她宣示自己对妻子的炙热爱情。
因此,他想尽快将关注的焦点从妻子的问题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
比如,他可以就现在正在筹划的岁末商品的方案,向惠理征求些意见。惠理在城市饭店这种人员流动频繁的地方工作,对时尚风潮的把握一向颇为敏锐,所以,她的审美直觉很值得参考。
他们还可以绕开工作方面的话题,聊一聊最近看过的影视作品,甚至还可以讨论黄金周的计划,确认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以便调整日程安排加以配合。
以前,他俩聊到这类话题的时候,总是嫌时间过得太快。可是今天,无论谈什么都是干巴巴的三言两语,很快便无话可说了。比如,当高伸将话题引到目前正在风靡一时的热播剧上时,惠理仅回了一句“最近的节目都太幼稚,无聊得很”便不肯开口了。这个话题自然无法再继续。
在这种情况下更不用奢谈去讨论黄金周的幽会安排。即使将自己的心愿如实表白,也终难获得一致的意见。
二人相交这么久,从未出现过冷场的局面。但是今天,他们频频遭遇尴尬的沉默。高伸千方百计地做补救,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总算在难熬的气氛中把这一顿饭打发过去了。
按惯例,他们会在饭后继续找家酒吧坐一坐,然后一起去惠理的住处。可是今天,还未等高伸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议,惠理就抢先说道:
“百忙之中还特意邀约,真是太感激了!”
听到惠理很见外地说起客套话,高伸一下子愣在了当场。只见她已经拿起手袋站起身来。
高伸被动地跟在她身后,追出餐厅,开口邀约道:
“方便的话,再找家酒吧坐坐吧。”
惠理当场就摇头拒绝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那病,你不用太在意的……”
“但是,不行的呀!”惠理说完,又加了一句,仿佛要教育他一般,“你太太,她现在可比咱俩苦多了!”
听到这话,高伸顿时失去了继续挽留她的气力。
“请保持联系,让我知道病情的进展。”
惠理说完,用眼神征询他的许可。
虽然今天的约会并没有达到高伸所预期的欢愉效果,但是他也并没有就此低声下气地乞求惠理。他原本只是想从与她的约会中,获得片刻的心灵安慰而已,并没有进一步寻欢作乐的打算。
妻子患病之后,他的那种欲望也立即随之减退。由此看来,他的逍遥自在也是建立在妻子平安健康的基础之上的。
高伸彻底败下阵来,在杂沓的人群中,目送着惠理渐渐远去的背影。
妻子患病的日子一长,家中的亲人也相继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容子,母亲入院以来,一直由她陪护在侧,所以显得身心疲惫。虽然护理工作并不费劲,但是每天都要面对昏迷不醒的妈妈,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四月末,容子发了一次低烧,皮肤也出了问题,所以暂时留在家中休养。于是,夜间陪护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香织的头上。
医院有二十四小时的全程特护,也明确表示过“无需家属前来陪护”,但是邦子深度昏迷,若无家人陪伴,他们终究内心难安。
但是,香织仅陪护了三天,就提出要辞掉公司里的工作。
香织今年才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刚满一个月。她似乎是看到母亲的实际病情,知道一时半会儿难以康复,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香织向用人单位说明原委,递出了辞呈。回到家中和姐姐轮班陪护母亲,着实缓解了容子一个人的压力。
高伸和达彦是男同胞,自然被免除了陪护的任务,可是达彦反而很不平衡似的。
“姐姐们多好啊!”
一天,高伸听到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便追问了一句,探出了他的心声:“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确实,达彦是个大小伙子,不方便派他去照顾母亲。因此他显得有些干着急。高伸也深有同感。自己每次去病房,也只能坐在一边守着,具体的事情一件也帮不上忙。
在精神方面,对于未婚的女儿们来说,母亲的病倒,也给了她们很大的打击。正当妙龄的女孩,有着太多的私房话要和母亲说,有着太多的问题要向母亲求解,可是如今,她们的母亲既不能倾听,也无法指导,怎能不备感寂寞呢?
可是,这方面的需求,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
不单是女儿,儿子达彦也有着相似的需求。尽管他是个男生,但毕竟还只是个学生,他也需要找妈妈帮他解决问题,向妈妈撒撒娇。忽然就失去了母亲的依傍,他难免会有些惊慌失措。了解到孩子们的切身需求,高伸唯有祈求上天,让妻子早日康复。
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们迎来了黄金周的长假。妻子依旧没有苏醒。
邦子依旧在长时间地沉睡。偶尔她会睁开眼睛,漫无目的地转动着眼球,随即又倦意十足地合上眼帘。除此之外,她的头部能轻微地左右转动,嘴角也会蠕动,看似是在倾诉,抑或是在应答,但实际上却是毫无意识的条件反射而已。
手术之后,邦子的症状一直没有改观,倒是子宫肌瘤术后的刀口长势良好,没有出现非正常的出血现象。妻子意识全无,可妇科手术却相当成功,面对这样的事实,高伸愈发感到人体的复杂与神奇。
每当他看到昏睡不醒的妻子时,都忍不住悲伤,这副样子岂不是与死无异?可是一看到一天好似一天的伤口,他又心生希望,因为妻子体内还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
现在还远远没到放弃的时候。高伸也常常去向野中医生打听病情,以便获得更多的信心。
比如,回到总院一周后,妻子的大便正常了,小便也顺畅了。医生会一边教他看统计着排尿量的记录本,一边评价说,“情况很不错哦!”言语当中满是宽慰与鼓励。再比如说,医生还告诉他床头仪器上显示的心电图曾出现过暂时的不稳定现象,但进入第十日,一切也都恢复了正常。
另外,也许是听磁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邦子在白天睁眼的次数也略微增加了一些。
每当听到这些消息,他们全家人都会重新燃起希望,期待着奇迹赶快出现。但是冷静思索后,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根本就与意识的恢复毫无关联。
“今天妈妈眼睛睁了有半个小时呢,到处看来着!”
听了女儿们的报告,高伸心里很是高兴。可是,第二天,情况又会急转直下。
“今天,妈妈一次也没睁开眼睛,手部的水肿也加剧了!”
女儿们的情绪又跌落到谷底。野中医生安慰说,病人的情况每天都会出现波动,这是正常现象,不必太过在意。
尽管情况的波动属正常现象,可妻子长时间昏迷不醒却是不争的事实。她每天的情况都不尽相同,有时好些,有时差些,但整体来说,妻子是一天天虚弱起来了。
这样下去果真还能行吗?高伸的焦虑与日俱增。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一月之期眼看就到了。
据亲戚富田医生所说,像妻子这种昏迷的患者,也有苏醒的先例,不过上限是一个月。超出这个期限,康复的可能性就相当渺茫了。
当然富田医生是内科大夫,他见过的此类病例并不像麻醉科、脑外科医生那样多。再说,现在医学突飞猛进,治疗手段层出不穷,以一月为限或许过于武断了。
“具体的,你还是去问问主治大夫!”
富田医生说的没错,可是该让谁去向野中医生求证呢?
病患家属向医生打听病情天经地义,可是去开口询问妻子到底能否苏醒,其实就等于在逼问医生到底能不能医好病人。
当然,问这个问题也是家属的权利,可是逼迫主治医生给个明确的答复,似乎并不合适。
高伸之所以会有顾虑,是因为野中医生一如既往的热情、细致,他诚挚的医德医风深深地感动了他。
这一个月,野中医生可谓是尽心尽力了。工作日自不必说,就连节假日也会来病房查看,还总是交代说:“我从早到晚都会留在医院,有任何情况变化,请尽管来找我。”
高伸不忍心将这样一位敬业忘我的好医生逼入困境。
尽管他没向医生求证过,但是也能推测出妻子的康复不是件易事。确实,这一点,他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
明知现状如此,还去追问医生,还有意义吗?再说,高伸也害怕贸然逼问,得到的会是彻底无望的答复。
但是,怎能因为前怕狼、后怕虎,就一直暧昧含糊地拖着呢?
高伸下定决心,要在黄金周假期之后,直接找野中医生,当面问个清楚。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孩子们。
大家听后都点头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容子说道:
“我觉得爸爸去问医生有点不合适。爸爸一问,大夫一定很为难的。”
“那么,你去替我问吧。”
“这事,香织最合适。香织和大夫最谈得来了。”
确实,香织和野中医生很投缘,从大学生活到职场工作,再到电影、音乐的喜好,几乎无话不谈。
虽然香织从小娇生惯养,但是她性格开朗活泼,好开玩笑,所以也许野中医生能与她轻松对话。
“你去问最合适了!”
姐姐一怂恿,香织就毫无难色地应承了下来。
“你就问,马上要到一个月了,妈妈能不能治得好?”
或许香织去问,医生才能实话实说。
“如果他说‘没希望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那个到时候再说了!”
“真不是个美差!”
听了姐妹俩的对话,高伸忽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确实反常,连去打探病情都必须小心翼翼。
黄金周假期一结束,香织就代表全家,直截了当地向野中医生提出质询。那天,野中医生照例上午、下午各巡视了一次病房。由于上午查房后,他还要准备几台手术的麻醉工作,样子有些匆忙,所以香织是利用他下午三点左右来病房的机会提问的。
“大夫,我妈妈这个样子下去,真的还有希望治愈吗?”
香织鼓足勇气脱口而出。野中医生吃惊地望着香织,然后反问道:
“你认为治不好了是吗?”
“绝对没有!只是这都快一个月了,所以……”
听她这么一说,野中医生安慰道:“我们还不可以放弃哦!”甚至还反过来给她打气说,“有的病人昏迷了三个月,最终都醒过来了,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加油呀!”
“医生一说叫我们‘加油’,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伸很理解香织想哭的心情。做大夫的尚且如此拼命地坚持,他们却要追问出个黑白短长,确实是只顾自己任性胡来。这岂不就等于是在宣布,家属已经向病魔缴械投降了吗?
“那么,医生是说还有可能治好了?”
容子想要加以确认,香织嘟囔着说:
“他说,有过先例,病人昏迷三个月也最终醒过来了,所以……”
三个月,推算下来是七月初,那就是说还剩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在那之前仍旧有治愈的希望,那么就必须再继续接受为期两个月的治疗。
“啊,还早着呢!”
容子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仿佛是替包括高伸在内的全家发出的幽叹。
事隔两日,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以高伸为首,容子、香织、达彦以及高圆寺的姨妈、容子的未婚夫浩平又聚集在大仓山的家中商讨邦子的病情。
这次齐聚一堂并非是事先刻意安排的。那天,高伸顺道去了医院,正赶上香织说要回家拿些替换的衣物,而高圆寺的姨妈也恰好前来探望,于是三个人就结伴回了家。容子和浩平本来就在家里,这样一来便凑巧聚齐了。
大家凑在一起,话题自然免不了要说到邦子的病情。
照例,由香织汇报了一下当日护理中的细节,当然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不过,高伸却在医院里遇到了稀奇事。
前一天,高伸算了算妻子住院的天数,已满一个月,所以他便去结算窗口缴纳医疗费,但是工作人员回复说,尚未正式结算,请他下次再交。
于是,今天,高伸再次去窗口缴费,却突然被告知无须他个人缴付。
他颇感惊愕,忙询问原因,得知治疗费已经悉数减免了。
这没道理!他是妻子法定的扶养义务人,有工作及支付能力,所以妻子不符合免费医疗的条件啊!
高伸立即返回病房,在护士站找到野中医生一打听,医生很干脆地回答说:
“是我申请了手续。”
“但是,为什么……”
“我考虑到各项治疗加在一起,费用相当可观,所以就决定将尊夫人转为特殊患者。”
野中医生的好意令他满心欢喜,但是又有些于心不安。
“但是,这其中还有分院的费用呢!”
“那也不成问题的。”
“我们占用了那么大的一间病房,还有各种医护措施,怎么能……”
“这些事您不必介意。这是我们医院提供的优惠服务。”野中医生说完,又追加了一句,“今后,所有的治疗费用,您都不必操心了。”
确实,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了无须付账,但是他们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是不是应该在明天或其他什么时候,再找野中医生谈一谈,让他收取适当的费用?不管最终收与不收,医生为他们所做的这番努力,高伸都必须找机会讲给孩子们听一听。
碰巧,这一晚大家齐刷刷地聚在一起,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高伸便一股脑地将此事讲述了一遍。
“那个大夫,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一个发问的是容子。她的疑问,高伸抱有同感。
“但是,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没有看见缴费单,他们计算不出具体的数额,但是分院的高压氧舱的治疗费,每天的输液用药,再加上单间病房的床位费,这一项项加起来,绝对是一笔惊人的数额。当然,邦子是医保投保者的被扶养者,所以可以免去八成的费用,但是,老实说,高伸早已有心理准备,目前为止至少要缴纳四五十万日元。
“这些和以后的费用全都免收了吗?”
“我没问可免到什么时候,但是目前是不需要的。”
“我就说嘛,那个医生人很好的!”
香织一副开心的样子。但是,这真的是一件简简单单值得高兴的事吗?
“可是,这种情况有过先例吗?”浩平小声地嘟囔着,似乎难以理解似的,“那里是一家公立医院,就算是内部的医生想减免医疗费,也不一定能轻易办到。”
确实,私人诊所倒还罢了,公立医院的医生想凭自己的意愿减免病人的医疗费,是很难办到的。
“您没问问他理由吗?”
“说是病情久拖不愈,家里一定会很吃力,所以就……”
“这事,要不去请教一下富田医生吧。”
在同一家医院内科工作的富田医生是高圆寺姨妈的乘龙快婿,找他打听,或许能了解到个中的内情。
于是高圆寺的姨妈自告奋勇拨通了富田医生的电话。
电话打到富田医生的家里,得知他人尚未到家。约莫过了十分钟,富田医生亲自回了电话。
姨妈在客厅一角接听电话,短暂地交流后,回来报告说:
“他说,他们医院有减免患者医疗费的规定。”
姨妈紧接着细述了三个条件:
“第一种情况是国家有特别规定的几大疑难重症,这种情况是由国家来全额买单的。第二种情况是患者患有罕见的疾病,医生们想将其作为科研对象的。第三种情况就是医院有责任医治的。大致就是这三种情况了。”
听了姨妈的说明,大家都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他们这次得到的免费待遇究竟属于哪一类呢?
“妈妈得的可不就是疑难重病吗?”
“国家有规定的就那么几种,病名都一清二楚,我们的想必不在此列吧。”
“那么就是极为罕见的疾病?”
“这种情况,好像在大学附属医院里叫‘教学用患者’,是有特殊待遇的。”
“那么,妈妈会变成研究材料吗?”
“目的不在于研究,而是因为是特别罕见、危重的疾病,所以要替家属减轻些负担。”
“可是,妈妈符合这种条件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浩平歪着头似有所思。
“这第三条,医院有责任医治的是指什么呢?”
“就是说医院负有责任,要承担起全面治疗的义务。”
“那不就是说,医院是有过失了吗?”
“过失”一词刚一出口,全家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万一,岳母搞成这样,就是医院的失误造成的呢?”
“浩平君……”容子瞪着浩平,想要打断他的话头,“我不希望你总往那方面想!”
大家理解容子的心情,可浩平确实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也许,还是要去证实一下为好!”
高伸打了个圆场,浩平点头表示赞同。
“也许我说这样的话会令你们心里不舒服,但是,自打事情一开始,我就觉得医生的态度令人难以理解。”
确实,手术刚结束那会儿,浩平就对医生的处置产生了怀疑。但是,当时大家包括高伸在内,心绪都有些紊乱,无暇进行深究。
“说得直截了当一点,我是认为医生一定有什么疏漏。”
“你说,到底是什么疏漏?”
香织立即追问道。
“我并非医生,太专业的东西也搞不清楚。但是,我想,造成岳母昏迷不醒的原因,恐怕就在一开始为我们做解释的野中医生身上。只有这位医生在自始至终地关心着这件事。他亲自送咱们去分院,又亲自接咱们回总院,这之后还照顾得面面俱到,无微不至。但是,咱们得想想,通常情况下,会有哪位大夫能做到这些?!”
“难道无微不至地关心咱们,还有错吗?”
“我并不是说这种做法有什么错。只是,想请你们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说,这位大夫之所以无微不至地忙前忙后,就是因为他在手术中出了差错?!”
“虽然我也不希望事情如我所言,但是,很可能这就是事实真相。”
“你这样说,对大夫也太不敬了。这不是凭空怀疑人家吗?”
“那么,请你们耐心地听我分析一下。”浩平表情严肃地环视了一眼大家,继续说道,“那位大夫曾解释说,岳母之所以会这样是特殊体质造成的。但是,我们知道,不单岳母,就连全家近亲属中也未曾出现过这种情况。再者,如果真的是特殊体质引起的,而非医生的过失造成的话,他们就没必要为我们减免医疗费了。”
听着浩平的分析,高伸再一次回忆起初见野中医生时的情景。
当时,手术刚刚结束,妇产科的医生们也在座,可是为家属解释妻子昏迷不醒的原因的正是野中医生本人。其他医生态度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额上冒着汗珠,全力以赴地做着说明。
这之后,妻子转去分院时,也只有野中医生一人从旁照应,后来还亲自将他们接回了总院。虽然,在分院接受高压氧治疗时,野中医生并未照面,但是却比分院的医生还要用心。返回总院之后,更是全心全意,面面俱到。
这些举动在浩平的分析中,都成了医生犯有过错,满心自责的补偿行为。
“也许只是我的胡乱推测,但是我看得出,这位大夫的处境现在有点儿孤立无援的味道。这或许正说明过失在他,所以其他大夫才会袖手旁观。”
“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浩平似乎早有准备,听到香织的反问,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岳母原本是妇产科的病人,对吧?”
“那是没错!”
“但是,现在,妇产科的大夫几乎从不露面,只有野中大夫一人负责,不是吗?”
确实,妻子回到总院之后,妇产科的医生仅仅来拆过线,并检查过一次伤口的长势,剩下的工作,全是野中医生一人在忙前忙后,“而且,本来是妇产科的患者,现在却独自一人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边上的单间病房,由麻醉科的医生来全权负责。”
“那是因为,这样便于给妈妈治病呀!”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真正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像岳母这样的患者,再留住妇产科病房会有诸多麻烦吗?”
“你指的是什么‘麻烦’?”
这次开口提问的是高圆寺的姨妈。
“这有点不太好说。我想,咱们的这个病例如果张扬开来的话会给医院带来负面影响……”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掩盖?”
“我不敢说得太绝对,但是他们确实是不想让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
浩平的见解也许有那么点尖刻,但无疑是冷静的。确实,因子宫肌瘤住院手术的妻子却成了麻醉科医生手上的病人,这怎么讲都有些说不过去。
几天,一位客户方的部长曾询问过高伸“您太太住在哪个病区”,他一时竟不知该怎样来回答,犹豫了片刻才答说“妇产科”,但是心中却久久不能释然。
“会不会是后来没必要再回妇产科呢?”
听了高圆寺姨妈的喃喃自语,浩平回答道: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这是在硬撑着。”
“可是,妈妈最近连血压也稳定了。”
“你说到这儿,正好提醒了我。我对此也是有疑问的。野中医生总是不断地给我们讲:今天岳母的表情越发有了生气,血压一直都很稳定,肝功能正常,等等。可是各位仔细想想,这些全部都是显性的变化,跟意识障碍本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呀!”
“可是,总比变坏要强吧!”
香织再次插话道。
“是没错。可是咱也别忘了,不是也有好些坏苗头吗?比如褥疮加重了,手脚的水肿也明显了,甚至有时还会发烧……”
浩平并非每天都去医院,这些情况似乎都是他从容子那里点点滴滴打听来的。
“或许是我自己在这里信口胡说,但是我真的觉得,大夫所说的那些变化仅仅是想暂时安抚我们的情绪罢了,实际上岳母身上并没有见好的迹象。”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大夫的话都是骗人的了?”
“骗人倒也谈不上,总之,一定是为了消除咱们的忧虑才那么说的。”大家都沉默不语,于是浩平继续说道,“其实,我有个高中时代的朋友就在外科当医生。我曾向他咨询过的。”
果然,浩平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了不少调查。
“他虽不是脑科专家,但是一听说岳母的病情,还是认为‘不妙啊’。”
“什么地方不妙呢?”
“那么我就直说了,可以吧?”
听到浩平一副郑重其事的腔调,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据我这位朋友说,这种病例,病人有望康复的最长限期就是一个月。”
富田医生也说过相同的论断。
“丧失意识的人超过一个月仍旧能够苏醒的病例并非没有。但是,这仅限于像中、小学生这样的未成年人,所以成年人是很难再……而且,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醒过来,后遗症也是相当可怕的。”说到这里,浩平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太过了,停顿了好一会儿又补充说道,“我没明说是我们家里人,所以他才会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的……”
“你那位医生朋友,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原因嘛,当然也有特殊体质引起的啦。不过,这种病例也是多发生在脊髓尚未发育健全的未成年人身上。”
“那么成年人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啰?”
“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但是似乎确实极为罕见。”
在浩平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容子一直低垂着头,可香织却始终是气鼓鼓地瞪着浩平,达彦则把头扭向一边,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
“据我朋友所说,最常规的看法就是麻醉剂上了头部造成的。”
“可妈妈手术中是腰腹以下的麻醉呀!”
“此话不假,可有时,药剂会顺着脊椎骨中的缝隙向上逆行。”
“野中大夫可是个行家里手,不可能出这种低级错误的。”
“我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说到底,你还是不知道啰!”
香织气冲冲地扔出一句。浩平听后回答道:
“但我坚持认为,就是医生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确实,这一个月以来,高伸衷心地感谢野中医生对妻子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合情理之处。
不过,高伸从未因此就立即怀疑到野中医生本人。
说实话,妻子刚刚昏迷的那些日子,他慌得六神无主,根本无暇深思。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祈盼妻子早日康复,并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野中医生身上。后来,去分院也罢,回总院也好,只有野中医生是他们全家人的依靠。
就算刚才浩平所指出的种种疑点,在他看来颇有道理,可能性极高,但是内心深处,他还是不愿意去接受。
这样的心情,不单单是他一个人有,女儿容子、香织也是一样的。
这一个月,他们一直都在想,与其怀疑医生,倒不如去相信他配合他。
高伸和女儿们选择感情用事,而浩平则是冷静观察、理智分析,他们之间的巨大反差恰恰是由血缘纽带关系决定的。
“那么,浩平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听了香织的提问,浩平平静地点了点头。
“具体该怎么做,我也没想好。总之,我想要尽可能地调查下手术前后的细节。”
“那么说,你是想追究野中医生的责任了?”
“还没到那程度!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你看,医生都说过是特殊体质了,对吧?再说……”香织似乎想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说道,“野中医生是妈妈的主治大夫。我们都把妈妈全权委托给他了,又怎么能再怀疑他呢?那样做,最可怜的就是妈妈了。我们绝对不能做这么失礼的事情啊!”
“好了,别说了!”
因为香织说着说着,已经转为了哭腔,所以高伸慌忙劝阻道。
浩平的意见也好,香织心里想说的话也罢,各有各的道理,高伸全都能理解接受。
但是,就这样让他们各执一词地坚持下去显然不是办法。
作为一家之主,高伸此刻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看法了。
高伸等情绪激动的香织平静下来后,发话道:
“浩平君所虑不无道理。或许事情真如他所说也未可知。但是目前,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要争取妈妈早日康复。找出昏迷不醒的原因固然重要,但是如何让她苏醒才是关键。而这件事我们只能依靠野中大夫了。”
容子、香织一边听,一边默默地点着头。
“正如大家有目共睹的,野中大夫确实在全力以赴。我想,再没有别的大夫能有他那样的热心肠了。”
“那么,您的意思是不用去管原因了吗?”
达彦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令大家都吃惊地转头看他。
“您瞧,现在妈妈弄得多可怜啊!”
达彦当然希望妈妈早日康复,可是他似乎也非常赞同浩平的意见。
“这一点,我们大家的感受都是相同的!”高伸再一次强调说,“确实,这样下去,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一定要让她尽早恢复正常。而这件事我们也只能依靠野中大夫了,对吧?”
“也许那大夫真的有过失呢?”
“这事当然要进行调查的。我们就请浩平君继续帮忙。但是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目前的头等大事还是治病。”
说着说着,高伸的头脑里也渐渐形成了清晰的脉络,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你们可以怀疑,但是首先要好好配合野中大夫的工作,齐心协力让妈妈尽早恢复健康。我们必须这么做!”
浩平微微低垂双目,达彦则略微歪着头,听高伸继续训话。高伸冲着他们两人掷地有声地说道:
“现在,光知道怀疑医生,妈妈回不来!”
对于高伸而言,令他最为痛苦的就是,在母亲的事情上,孩子们的想法已经出现了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