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直到七点钟,高伸才和女儿们一起用了晚餐。虽然名为晚餐,实际上只是医院附近出售的简易便当而已。
高伸之前连午饭也没吃,却丝毫未觉得饥饿。容子、香织也是一样,她们甚至都忘记了要吃晚饭。还是容子的未婚夫浩平从公司下班后,顺道来探望大家,得知他们尚未就餐,就特意从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几份便当。
便当里的菜肴还算说得过去,有鲑鱼肉块和炸鱿鱼,但是高伸仅扒拉了一半就撂了筷子。大女儿容子因为未婚夫的到来,多少来了点精神,也吃了半份。可是小女儿香织却只是勉强应个景,略微动了几筷子而已。
简单的晚餐过后,大家正喝着容子沏好的热茶,忽闻敲门声响起,野中医生突然不请自来。
这是野中医生带他们去集中治疗室探视之后,时隔四个小时后的再次现身。
这期间,大家都在一厢情愿地期待着医生的驾临。然而,无论是麻醉科的医生,还是妇产科的医生,仿佛都忘记了病房里家属的存在,谁也不曾露过面。
麻醉科的医生,需要留在集中治疗室,寸步不离地照看患者,他们来不了病房倒还情有可原。但是妇产科的主治医师平井大夫总该来过问过问,通报一下病情的进展吧。正当大家对医生不理不睬的态度渐渐不满时,野中医生就如同上帝降临凡间一般,及时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大夫,情况怎么样了?”
面对高伸的询问,野中医生只略一点头,简短地答了一句“我们正在多方努力中”后,便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我有事要与各位商量一下!”
野中医生缓缓地巡视了一遍房间里在场的五个人:高伸、容子、香织、浩平以及邦子的姐姐——高圆寺的姨妈,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是来征求大家意见的,希望你们允许我将病人转院治疗。”
“是出现什么新情况了吗?”
“不,没什么变化,还和先前各位看到的一样。只是这种状况,从上午算起已持续将近十个小时了。”野中医生讲到此处,略微压低了嗓门,“如果再这样下去,恢复起来就困难了。所以我特意来找各位商量,看大家能否同意,让我将病人转移到高压氧室去?”
高伸一时没闹明白,医生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只听野中医生继续解释说:
“那是一个整个空间都充满高浓度氧气的地方,我想把病人送到那里试试。正如我一开始说过的那样,病人现在的状况是由麻醉药效过猛导致呼吸减弱,最终引发了大脑供氧不足所引起的。因此我想,如能将其移到氧气浓度较高的房间里接受治疗,或许会更见疗效。”
听了野中医生的说明,他们暂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并未就此理解转院的必要性。
“不能在这里接受这种治疗吗?”
“很遗憾,这边的医院没有这种高压氧室。不过我们四谷分院的集中治疗室设备齐全,所以……”
野中医生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拭额上的汗珠。他面露倦容,两颊及下巴上已经钻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胡子楂儿。
“大夫您也能跟过去吗?”
“我会亲自护送尊夫人过去。但那边有专门的医生负责,到时会由他们来接手治疗。各位以为如何?”
“我们都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全凭您做主了。”
“那么,就请各位立刻准备一下吧。”
“现在就走吗?”
“是的,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事起突然,被迫离开刚刚适应了的医院,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显得惴惴不安。可是如今之际,他们只能遵循医生的指令行事。
“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呢?”
“和在这里一样就行了,内衣啦、换洗衣物、毛巾之类的。我这就去叫护士来拿你们带的物品。”
野中医生交代完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开病房。
“请问大夫,怎么去四谷呢?”
“我现在就去安排救护车。一会儿开救护车过去。”
“我们也可以一块儿去吗?”
“没问题,一起坐车去吧。”
“那么,是不是就不回这里了?”
“那要看情况的进展,现在还说不准。不过,这边的出院手续可以稍后再办。”
听到“出院”二字,高伸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了。通常,“出院”就意味着病愈离院,而现在他们离病愈还远着呢!
“是不是接下来就要一直留在分院了?”
“那要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不可能知道。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想各位应该能够准备就绪了吧?”
说到准备工作,确实没啥可忙。他们只需带齐妻子的随身物品就行,倒也花不了多长时间。高伸更为担心的还是妻子的病情。
“只要到了分院那边,病情就能有所好转,是吧?”
“当然了。我就是认为通过这种治疗会令病情好转,才决定送尊夫人过去的。”
野中医生离开病房后,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邦子的康复眼见着不再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一片静默沉寂中,香织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僵局。她开口说道:
“手术之后,立即让咱们转院,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你说什么呢?!”容子立即责备道,“妈妈的昏迷是氧气不足引起的,所以野中大夫才特意为咱们安排,找一个氧气浓度高的房间来治疗呀!”
“但是,我还是害怕……”
高伸很能体会香织心中的不安。确实,听了医生刚才说的一番解释,当下去分院接受治疗好像更为稳妥。但是因此被迫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转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还真是让人心有所虑、情非所愿。
莫非这又是个“冥冥之中的预兆”?但是很快高伸又自我批评起来,责怪自己太过懦弱。
“大夫是为了让你妈妈早日康复,才特意安排的,所以咱们走吧!”
“可不是嘛!我们现在只能靠医生了。”
容子的话音刚落,高圆寺的姨妈也赶忙给大家打气说:
“好啦,好啦,都打起精神来!赶紧收拾东西吧。”
邦子的洗换衣物、内衣之类的都在墙上的嵌入式壁橱里,容子和姨妈合作,将其一一纳入提包和纸袋中。
“毛毯和枕头怎么办?”
“这些东西,那边的医院也一定都有。”
“那么洗漱用品呢?”
容子的这个问题把高伸给难住了。
“这个嘛……”
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的妻子,果真会需要牙刷口杯吗?
“还有收音机,要不要带?”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邦子现在不可能收听广播,但是他们都心存期盼,希望她需要收音机的那个时刻能够早日来临。因此众人一致决定,所有用品一件不落,一股脑儿都带上。
晚上八点钟,一切准备就绪,救护车搭载着他们驶离了目黑的医院。
这是高伸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救护车。他观察到,车厢的正中央是停放担架车的位置,两侧设有随行陪护人员的座位。此刻,妻子和他们在集中治疗室里看到的一样:头上裹着白布,身上盖着白床单,嘴里插着粗管子,左胳膊上扎着输液针头。一名急救人员正在一旁为她高举着输液瓶。
救护车内除了野中医生和两名急救人员之外,就是高伸、容子、香织和浩平四位家属,大家全都神情专注地守护着邦子。
妻子依旧昏睡未醒,不过她脸上的气色不错。看上去现在的病情相当稳定。
然而,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笛声凄厉,这煞有介事的阵仗,再一次提醒着他——妻子的病情依旧危笃。
晚上八点半钟,救护车终于抵达了四谷的分院。
新医院的四周草木繁盛,大门口的照明灯也未点亮,迎面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方块。汽车通过大门,向左转过一个弯,从侧面一个写着“救护车入口”的通道钻入了地下。穿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前方豁然开朗,一块写着“急救中心”的牌子在灯光中凸显。
刚刚经过的分院大门,淹没在一片黑幕之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而此处却是亮如白昼,入口处还配有保安。救护车刚在急救中心门前停稳,急救队员们就迅速打开后车门,训练有素地将担架车抬了出去。
高伸顺势在救护车尾部再次察看妻子的面容,只见她依旧双目紧闭,昏睡未醒。
“先送到ICU去。”
野中医生下达指令,救护人员开始推动担架车。香织喃喃地呼唤着:
“妈妈啊……”
随着这声呼唤,容子也依偎在了担架车上。救护队员有所顾忌似的停住脚步,紧接着用眼神劝退了女孩们,然后迅速推着担架车消失在走廊深处。
“我去找一下这里负责的医生,请各位到对面的候诊室稍等片刻。”
野中医生简单地交代了一句,也紧随其后快步走开。
千万要在这里醒过来呀!高伸一边默默祈祷,一边目送担架车渐渐远去。这时,身穿制服的保安走了过来。
“各位是刚才那位患者的家属吧?请在这里签个名。”
高伸按要求在“来访者”一栏写下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
“候诊室就在对面。”
顺着保安给他指的方向看去,候诊室似乎就在刚才担架车经过的那条走廊的右手方向。果然,顺着昏暗的走廊继续前行,右侧有一片较为敞亮的区域,几张长椅上已并排坐着两个人,由于他们后背朝外,看不清长相。没错,看来这里就是所谓的候诊室了。
高伸就近选了张长椅,和女儿们挤坐在一起。一家人现在只能固守在这里,坐等野中医生归来。
五六分钟后,刚才负责运送担架车的两名急救队员重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正疾步朝入口方向走去。高伸刚想起身,向他们道声感谢,却已然错过了时机,只得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容子喃喃自语道:
“救护车这就要回去了吧?”
急救队员的任务就是负责运送病人,现在任务完成,自然要离去。只是他们的举动,总让高伸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两名队员的身影消失后,周围又复归沉寂。
高伸观察起坐在前方长椅上的两个人。
因为看到的仅是对方的背影,所以只能大致推测,其中一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另外一位则是三十上下的男子。从他们并肩相依的姿势,约莫可以判定出二人是母子关系。两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
想必他们的亲人,或因急病或因事故,也被送到这里来了。
高伸再一次意识到,不单单是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同样在经历着各自的生死大戏。
然而,他们所在的位置确实有几分怪异。
明明写着“候诊室”,应该是陪护患者的家属们临时落脚的地方,可是却被安排在地下室中,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冷冰冰、昏惨惨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间储物仓库。唯有右边靠墙摆放着的一台自动售货机,看起来异常明亮。
走廊的深处愈发幽暗,看不清任何物体。高伸忽然觉得瘆得慌,担心尽头就是阴森的太平间。
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等到什么时候?高伸整个人被恐惧不安的情绪所支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两名医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其中一位正是野中医生,另外一位大概就是这家医院的大夫。
高伸站起身来,女儿们也相继离开座位,站成一排迎候医生的到来。
野中医生首先为高伸等人介绍了这名新医生。
“这位是急救中心的村木医生。”
村木医生身材瘦长,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看样子,他好像刚从工作台上下来,身上穿着外科专用的分体式白大褂,胸前垂着个口罩。
“接下来就交由这位医生负责了。”
“请您多多关照!”
高伸等人全部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村木医生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算作还礼,随即开口道:
“病人在我们这里,主要是接受高压氧室的治疗。虽然具体细节要视情况而定,但是我们初步打算,目前,每天暂时进行两到三次的高压氧室治疗。”
高伸原本以为,只要一办理转院手续,妻子就能立即被安排住进氧气室浓度高的病房里,谁知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高压氧室似乎是个独立的专用房间,病人只能偶尔进去,接受规定时间的治疗而已。
“我们就先按照这个时间表进行治疗吧。”
看到医生作势要离开,容子赶忙问道:
“请问病房在哪里?我们带了内衣和洗换衣物来的。”
“哦,我一会儿让护士来取。患者留院期间一直都在集中治疗室。”
“那我们该在哪儿……”
“集中治疗室闲人免进,所以你们可以回家去了。有什么变化我们会通知各位的。”
“我们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当然没问题。护士站在这上面的一楼,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可以从前边的电梯上来。”
两位大夫紧接着又用一些专业的医学术语简单地交流了几句,随后,村木医生先行离开,只留下野中医生一个人。
“暂时就把尊夫人留在这里观察一下吧。”
“大夫,您也要回去了吗?”
听到高伸的询问,野中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委托给这里的医生了,医生一定会妥当处置的,请各位放宽心。”
道理大家都懂,但是一种像遭人抛弃的复杂情绪横亘在心头,令他们难以踏实。
“您还会到这里来吗?”
“当然会来。就算不亲自过来,我也会每天打电话来询问进展的。”
从今天下午,得知妻子陷入昏迷时算起,高伸仅与这位麻醉医生打过两次交道而已,但是内心深处已经对他抱有了亲切感。和此前负责为妻子诊治的妇产科医生冷若冰霜的态度相比,这位大夫可谓是全力以赴、面面俱到。再者,野中医生身材矮小,前额微秃,单在外形上就与英姿飒爽、高高在上的外科医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现在虽然也是西装伴身,但是里面的衬衫已略显破旧,领带也歪在了一边。他这种不修边幅、忙前跑后的随和样子反倒更容易让人亲近与依赖。
“在这里,病情不会突然恶化吧?”
面对高伸的疑虑,野中医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名片,并在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我家里的电话,有急事请随时与我联系。”
从电话号码上推算,野中医生的家大概是在千叶县方向,所以他即便现在就动身离开医院,到家也应该很晚了。
“谢谢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哪里哪里,我也没做什么……”
听到高伸开口道谢,野中医生也连忙低头还礼。
“谢谢您!”
很快,野中医生微微弯曲的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急救中心入口处,候诊室里只剩下了高伸、容子、香织和浩平四个人。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显得无话可说。
到目前为止,高伸所能了解到的情况,就是妻子病情危笃,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高压氧室的治疗效果。
此时此刻,高伸最感遗憾的便是,自己无法采取任何积极的行动。如果妻子是因为犯了错,惹了祸的话,他一定会挺身而出,筹钱、道歉,竭尽所能地帮她解决问题。无论多么辛苦,只要自己付出的努力能够使情况有所好转,让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是现在,妻子是因病陷入了昏迷,他只能眼巴巴地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你们有什么打算?”
高伸想跟大家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我要留下。”香织率先答道,“我想离妈妈近点儿。”
没错,只要留守在医院,就算有突发状况也能随喊随到。
“我也留下。”
容子也表了态。高伸点头赞同。
“可是,待在这里能行吗?”
浩平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环境。他们刚刚到达时,偎坐在长椅上的那对母子已经离开了。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高伸一行四人。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地下候诊室变得愈发寒意侵骨。
“我去借条毛毯来。”
“那还不如回家去拿点毛衣、外套来更好些呢!”
虽说大家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过夜,但是如果不休息好的话,明天就很难支撑下去。
“那么,我跟浩平君回去取些东西来。”
容子打算和未婚夫一起回一趟家。
“可是,医院也太差劲了,就让咱们在这种地方等!”
浩平抱怨得没错,医院对陪护而来的家属缺乏必要的同情和关怀。
当候诊室里只剩下自己和香织两个人时,高伸忍不住想要抽烟解乏。
总院的病房是禁烟的,该不会这里也不允许吧?
高伸站起身,四处搜寻,果然在前排长椅的一端发现了一只用铁皮罐做成的代用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拿到自己身边,叨起一支香烟。
上一支烟,是在午后抽的,中间已经隔了六七个小时。
高伸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香织在一旁开口问道:
“真的不用告诉平冢阿姨吗?”
高伸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女儿说的是妻子素描班里的好姐妹。
“妈妈曾对我说过,‘如果我万一有事,你们要赶紧通知平冢阿姨一声’。”
“万一有事?”
“妈妈该不会是感应到冥冥之中的预兆了吧?”
听到香织嘴里冒出“冥冥之中的预兆”一词,高伸也忍不住联想起今天早晨的那张报纸。
“你妈妈竟然会跟你交代这事?”
“当然是半开玩笑说的……”高伸弹了弹手上的烟灰,香织兀自在一旁絮叨起来,“其实,我也有感觉到的。手术前那晚,妈妈叫我帮她揉揉腰的。可我因为正好有事,随口说了句‘等一会吧’,就没给她揉。当时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不对妈妈温柔体贴些,或许会有报应的’。”
“结果,你还是没揉,对吗?”
“我要是给她揉一揉,就好啦……”
高伸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算作“冥冥之中的预兆”,但是很明显,他和女儿内心里都各自存有一份悔意。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正当他继续吸着香烟时,迎面昏暗的走廊里走来一团白色的身影。一名护士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护士帽上有圈黑线,看来应该是位护士长。
“请问是福士先生吧?”
护士在确认过高伸的身份后表明来意,自己是来取患者的洗换衣物的。
香织递上纸袋,交代了一下里面的物品,护士接过去后开口说道:
“患者正在接受二十四小时的全程特级护理,所以各位可以回家去休息。”
“但是,因为是头一个晚上……”
“病人今天刚刚转来,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我想明天早晨,你们大概可以与患者见面。”
护士只留下这句话,就拎着纸袋离开了。
此后,高伸和香织两人一直在候诊室里等消息,护士站那边再也没有传来任何讯息。
晚上十点刚过,容子和浩平从大仓山的家中取来了毛衣、外套等御寒衣物。地下室里虽然也开着暖气,但是随着夜色渐浓,寒气也越来越重。
高伸解下领带,脱掉西服,套上毛衣,又在外面加了件大衣。容子和香织也分别在自己的毛衣外罩了件对襟外套。
“我还给您带了件干净衬衫来。”
容子考虑到父亲第二天要上班,特意给他带了件替换的衬衣。
“明天,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
容子由于婚期在即,已经辞职在家。而香织是因为妈妈动手术中午临时请假过来的。
“妈妈都这样了,我得请假。”
高伸也想请假,可是繁重的工作令他身不由己。
“我明天直接从这儿去公司上班。”
浩平也表态说要留下来,但是他还不是正式的家庭成员,高伸不好意思拖累他。
“不,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没关系的,我没事!”
看到容子似乎也希望浩平陪伴在自己身旁,高伸也就不再坚持。
话说回来,大家聚在一起,底气也足些。倘若真的只留下一个人,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正当四个人围坐一团,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上买来的热咖啡时,达彦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达彦手里拿着个纸包,头发乱蓬蓬的。看到大家齐刷刷地聚在这里,一丝尴尬困惑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挑了一张最近的长椅坐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啦?是听了我们给你的留言吧?”容子的语气略带几分责备,不等达彦答话又忽然提高嗓门叫嚷起来,“你是不是喝多啦?!”
果然,达彦满嘴酒气,脸色十分苍白。
“妈妈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
“算啦!”高伸拦住容子的话头,问了一句,“吃过饭没有?”
“嗯……”
达彦的回答虽然冷漠生硬、爱答不理的,但是看得出,由于担心着母亲的病情,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仍旧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
第二天早晨,因为听说上午九点钟能够与妻子见面,高伸便试着在上班时间之前拨通了公司电话。
公司正常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钟,不过副主任八木泽已经到达了办公室。
“我现在在四谷的分院,院方说九点钟能让家属探视……”
高伸简单地将昨晚转院又熬了通宵的经历叙述了一遍,八木泽听后惊讶地喊了一句:“情况那么严重吗?”随后补充道,“办公室这边我会帮您盯着的,您放心地守在医院里吧。”
高伸很感激他能这么体贴,不过自己可不能真的一直扔下工作不管不问。
于是,高伸向八木泽表明,自己最迟中午之前便会回公司,就挂断了电话。之后,他又打电话通知了自己在札幌的弟弟、弟媳。打完电话回来,先前出现过的那位护士已经来接他们了。
“我先带各位到ICU去。”
高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目黑医院里一直叫作集中治疗室的地方就是英文Intensive Care unit的头字母缩写ICU——重症监护室。
从地下室的电梯上到一楼就是分院的重症监护室。
迎面是一扇紧闭的大门,门的上半部嵌有玻璃,从那儿可以观察到室内的情况。
护士从门前的一排柜子里拿出帽子、外套和口罩,一一为他们做说明。
“每件物品都有大、中、小三个号,请各位挑选合适尺寸的穿戴好。”
在总院的时候,他们是穿着自己的衣服,直接进入集中治疗室的。想必这里因为有高压氧室,所以要求也相应严格些。高伸和达彦拿了大号,容子和香织选了中号。当四个人穿好衣服又戴上帽子和口罩后,仿佛全都摇身一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医生。
护士带领着穿戴整齐的一行人进入室内。没走几步远,眼前出现了一排排病床。虽然名为分院,但是由于这里专门以急诊抢救为中心业务,所以房间竟比总院的大出许多,有近二十张床位。数名医生、护士在各张病床间忙碌地穿梭着。角落里,不时传出病人痛苦的呻吟声、沉闷的咳嗽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令他们不由得双腿发软。
“就是这里。”
护士停在左前方的一张床位前,招手叫他们过去。
不知为什么,只有那张病床是有墙壁隔开的。昨晚露过一面的村木医生正在床边,看护着床上的病人。
高伸只一眼就认出了病床上的妻子。
“我们接下来就要进高压氧室了。”
村木医生一声吩咐,立即就有护士上前,麻利地将妻子搬上了旁边的担架车。
经过了一个漫漫长夜,说不定妻子已经好转了。带着这样的期盼,高伸仔细地打量起来。然而,妻子仍旧双目紧闭,意识全无。
看到双目紧闭的妻子,一股倦意蓦地向高伸袭来。
虽然明知妻子很难轻而易举地康复过来,但是他仍旧在候诊室里默默祈祷了一夜,希望这一晚能有奇迹出现。然而,现实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眼前的事实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担架车向门外移动,高伸和孩子们紧紧尾随。
高压氧室似乎就在重症监护室的隔壁。穿过一段走廊,打开又一扇门,进入到另一个房间。只见房间中央横放着一个庞然大物,它状如坦克。担架车在这个筒形的大坦克的尾部停了下来。村木医生抓住把手,揭开圆形的舱盖,露出里面巨大的空洞。
这时,高伸才明白过来,所谓的高压氧室并非是个房间,而是眼前这个长形的“大坦克”的内舱。
“大坦克”敞开的洞口处自动伸出一张平台,护士们把邦子移送上去,按下电钮,平台连同妻子缓缓地进入了舱室。高伸联想到以前在电影中看过的潜水艇。当然,这家伙比潜水艇小得多,但是吞下妻子却不费丝毫力气。不一会儿,舱盖也自动闭合了。
“请往这边来。”
他们跟着医生来到“坦克”一侧,它的侧腹部嵌有一块厚实的玻璃,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躺在舱室内的妻子。
高伸有些担心起来:妻子一个人被关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该不会恐惧不安吧?然而,妻子毫无知觉地仰面朝天躺着,纹丝不动。
村木医生调校好时间,并按下了开关。于是,妻子静卧其中的舱室内,氧气浓度迅速蹿升。
医生一边盯着旁边的刻度器,一边观察邦子的反应。不一会儿,浓度达到了预设的数值,于是医生放心地从仪表上移开视线。
高伸无法准确估测出氧舱内的气压到底是多少,但是他觉得妻子的模样并无明显的变化。
一个人被独自关在舱内,妻子会思考些什么呢?
她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狭小局促的空间呢,还是只知道一念不生的横躺着呢?正当一家人全神贯注地守望着舱内的邦子时,一旁护士发话说:
“好了,各位,我们该离开了。”
那意思仿佛是在说,重症监护室也来了,高压氧室也看了,所以也该配合一下,回到候诊室去了。
高伸点头默许,后退了一步,向村木医生询问道:
“她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我暂时设定的是两个小时。”
“那么说,要到中午了……”
“是的,下午还要再做一次。”
原来,妻子在这里是要接受一天两次的高压氧舱的治疗。
“那么,这种疗法的一个疗程是多久呢?”
“我们的目标是一周左右。能否起到作用,在这期间也就一目了然了。”
看到高伸还未挪步,刚才的那位护士又催促道:
“各位可以走了吗?”
在护士的一再催促下,高伸一行人又全部折返回候诊室。静下心后,高伸觉得医生的说明很是耐人寻味。
昨天晚上,他们手忙脚乱地从目黑总院转到这里来的时候,野中医生曾明白无误地保证过,进高压氧室接受治疗肯定会有效果。但是刚才,村木医生的口气仿佛是在表明,邦子即使进了高压氧舱,也未必会见疗效。不过是以一周为限,边治疗边观察,看看到底能否奏效而已。
或许医生之间早已沟通清楚,说的是一回事。但是高伸却从两个的说法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差异。
野中医生断言,高压氧舱肯定有效,而村木医生却说要试过以后才能知道,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准确的呢?作为家属,他对这种拿患者做试验的处置方式甚为不满。
不过,容子的不满似乎是针对另外一个方面。
“你们不觉得这里的大夫、护士,个个都冷冰冰的吗?”
“可不是嘛!”香织立即随声附和,“就说刚才吧,爸爸还在着急地向医生咨询,那护士就一个劲儿地催,‘可以走了吧!可以走了吧!’”
“或许是他们这里太忙了。”
高伸想找理由替医护人员辩解,可容子并不买账。
“再忙也不能像撵鸭子似的,把我们当包袱甩吧。”
高伸倒没有觉得问题有这么严重。或许是女儿们从昨天一直坚持到现在,心情焦虑使然吧。
“再说了,也不能因为我们是转院过来的,就让咱们在地下室等一个晚上呀!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劝过咱们,说可以回家等吗?”
“这帮人根本就不了解患者家属的心情!”
“好了,都少说几句吧!”
此刻,光在这里发医生、护士的牢骚,并不能帮助妻子恢复正常。
高伸规劝完女儿之后,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过十点。
回到候诊室,高伸再次与孩子们沟通了下一步的打算。
妻子的现状,全家人已经有目共睹,即便他们守在医院,情况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再者,医生也明确表示,家属可以回家等消息。
于是,高伸率先表态说,自己将去公司上班。昨天刚开完会,今天一定还有一大堆文件等着他过目。此外,他有必要去找副经理通报一下妻子目前的病情。
“你们俩也都回家去吧。”
看得出来,容子和香织早晨都已经化过妆,但是依旧难掩倦容。
“达彦也有工作要做吧?”
面对高伸的询问,达彦默不作声低垂着头。自打刚才在重症监护室探望过妈妈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闷嘴葫芦。想必是母亲的病情使他深受刺激吧。
“但是,如果我们都回去了,妈妈这边万一有啥变化,可怎么办呢?”
香织挂虑着母亲,担心她随时可能出现变化,但是高伸却不认为妻子的病情会出现较快的转机。若是非要追问根据何在,他也答不上来,但是这病症很棘手,是连一个门外汉都能一目了然的。
“接下来,还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呢,所以咱们还是得养足精神啊!”
与病魔的战斗刚刚打响,为了能够坚持长期作战,必须要养精蓄锐才行。
“那么,让香织回去,我留在这儿。”
“那怎么行?还是姐姐先回去吧!”
两姐妹就回家的先后顺序争让了一番,最终决定妹妹香织先回家休息。
“虽然医生是说过,叫我们不必留下,但是如果真的一个人也不在身边,妈妈一定会很寂寞的!”
香织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达彦在一旁孤零零地嘟囔着说:
“让我留下来。我昨天一直不在,所以……”
达彦似乎很后悔自己昨天的行为,他不该早早离开医院,还到处找酒喝。
最终,容子和达彦一起留守医院。高伸则在中午下班前赶回了公司。
此时,距他昨天中午得知妻子的病情突生变故匆忙赶赴医院,已整整隔了二十四小时。
企划设计室的同仁们都关切地跑来问长问短,高伸略微讲述了他所经历的曲折,随后便直接去了副经理室。看来副经理已经从八木泽那里了解到大概的情况,一见面便关切地问道:“没什么大碍吧?”
高伸向他报告说,手术本身已经顺利结束,但由于麻醉药力过猛,妻子至今仍昏迷未醒。听完汇报,副经理眉头紧锁,深表忧虑。
“有希望治愈的吧?”
“现在,人在重症监护室,医生正积极采取措施……”
虽然高伸心知肚明,妻子要恢复正常绝非易事,但总觉得自己如果实话实说,仿佛真的就会不幸应验而治愈无望似的,因而他避实就虚地搪塞着。
“那可真让人揪心哪!虽然你手头工作很忙,但还是要尽量抽出时间,去医院照看一下哦!”
见过副经理之后,他又和常务董事打了招呼才回到办公室。往常,一到午餐休息时间,他就会在附近的中餐馆或者日式面馆解决中饭问题,但是今天,一来没有胃口,二来也不想到人声嘈杂的地方去凑热闹,所以他打算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了事。于是,他乘电梯到一楼,刚走出公司,无意间瞥见公用电话,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在此之前,高伸并没有明确的目标,非要打这通电话不可,但是在看到电话的一瞬间,他迅速想起了惠理。
细想之下,要给惠理打电话的念头在医院时就有,只是妻子危重的病情和医院里紧张的气氛令他暂时忘却了这个想法。
此刻,他人已回到公司,见到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多少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高伸试着拨通了惠理的电话,原以为午休期间对方会外出,没想到惠理立即接听了电话。
“怎么搞的嘛?”
惠理的语气中似乎还流露着对他一整天音讯全无的不满。
“其实,昨天动了手术。”
高伸特意略去了“妻子”二字。惠理立即接过话头说道:
“我早猜到了。前天晚上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嘛……”高伸颇为意外,愣了一下,惠理紧接着追问了一句,“那么,手术结束了吧?”
“出了点状况。”
高伸开始重复先前对副经理说过的话,惠理中途打断他,抢着问道:
“这种情况常有发生吗?”
“不,极为罕见。说是特殊体质造成的。”
“太可怕了!”
惠理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高伸补充道:
“搞不好会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会……”
“总之,现在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没反应,始终闭着眼睛。”
高伸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虐一般。
“现在这副样子,真跟死了没两样了。”
“太糟糕了!”惠理说完又接着念叨了一句,“您太太,真可怜……”
在两个人以往的对话中,从未正面言及他妻子,所以这一声“您太太”令高伸感到很怪异。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人暂时留在重症监护室了。”
“不过,今天才是手术后的第二天,我想一定会没事的。”
“嗯,但愿如此……”
高伸不置可否地回应着,心里期待着能够得到惠理精神上的抚慰。
“你现在在哪里?”
“在公司门口的电话亭。”
“不用去医院吗?”
“去不去都一样……”
“那怎么行?!如果你不陪在身边……”
这话惠理为什么前天晚上不肯说出来呢?如果当时惠理能大度点儿,自己完全能够在手术前见妻子一面的。不过,仔细想想,这也不过是自己在找借口罢了。
“过个两三天,我想和你见个面。”
“你说什么呀?!”
在妻子病重之时还想着幽会情人,是让人觉得有欠妥当,但是这样做似乎能够帮他暂时逃离眼前的困局。
当天下午,高伸一直坚持留在公司办公。这期间,销售部和营业部的同事陆续过来向他表达同情和慰问,但是,知晓的人一多,他反而感到了一种压力,人也烦躁起来。
或许是自己失去了平常心,有些方寸大乱了。
高伸不停地劝慰自己,努力做到冷静行事。
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为五点三十分,正常情况下大家都会加班到近八点钟。但是今天,大家都劝他早点下班,于是他六点钟离开公司,直接赶往四谷的分院。
高伸在候诊室与留守的达彦会合,又一起来到护士站,询问妻子的病情。得到的答复是,下午又进了一次高压氧舱,情况无明显变化。
“病人家属根本无须留在这里!”
因为医生再次强调了一遍,所以高伸决定和达彦一起回家过夜。
当晚,福士一家人整齐地聚集在大仓山的家中,当然女主人不包括在内。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多了容子的未婚夫和高圆寺的姨妈两位。
大家吃完晚饭在客厅饮茶,话题很自然地落在邦子的病情上。
“咱们大家都加加油!就以长期作战的心态来应对吧。”
高伸首先鼓舞士气,然后开始商量今后的具体安排。
商量的结果是,眼下,高伸仍旧每天照常上班,香织也重返工作岗位。因为容子辞职在家,就由她一人负责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但是,仅凭容子一己之力,独自照料一切,必定会吃不消,所以大家每天都要到医院里去一趟。
“和咱们相比,你们的妈妈要辛苦多了……”
高伸刚一说到这里,浩平就微微向前探出身子,开口说道:
“我认为,这件事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浩平似乎对自己非家庭正式成员的身份较为谨慎,开口前先铺垫一句“请恕我冒昧”才直入正题。
“总院的麻醉医生声称,目前的结果是特殊体质造成的,但是在座的各位,谁知道岳母大人有这方面的迹象?”
听了浩平的话,大家都面面相觑,于是高圆寺的姨妈开口答道:
“好像没有吧!我没听说过有这方面的问题啊!”
“我也不知道呢!爸爸有听说过吗?”
听了容子的询问,高伸也认真地回忆起来。
和妻子结婚二十五年了,这期间还真没听说过妻子是什么特殊体质,况且高圆寺的姨妈也证实,完全不知晓此事。
“既然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迹象,为何突然就成了特殊体质了呢?”
浩平的怀疑,高伸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他以为,这问题也许不像外行人看来那么简单。
“麻醉术中所使用的药物都很特殊,也许平时并无明显过敏特征的人接受了注射也会引发异常反应。”
容子也对高伸的看法表示认同:
“野中医生也说,这是几万分之一的特例。”
“但是,应该只对腰腹以下进行半身麻醉吧。这需要什么特殊的药品吗?”
“浩平君,你是在怀疑医生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腰腹以下的麻醉手术我也做过,以前滑雪时,这里曾经骨折过。”浩平指着右边的小腿说道,“当时医生让我躺在床上,上半身蜷起,像只大虾一样,然后就在我后腰上推了麻药,这过程总该是一样的吧。”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也打过麻药的。”高圆寺的姨妈也探出身子说道,“高中割盲肠时………但是,我就什么事也没发生呀!”
“既然姨妈未见任何不良反应,为何岳母大人会变成这样呢?”浩平说到这里,巡视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我想,常规手术中的麻醉,是不会用什么特别药物的……”
“但是,问题不是药,而是体质有些特殊吧?”
听了容子的问题,浩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也许你说的没错,但是我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其他的原因?”
“我是说,这根本就是个事故,但是他们推说是特殊体质所致。”
“你这么说,对野中医生也太不尊重了!”
容子的观点立即得到了香织的鼎力支持。
“那位大夫尽心尽力,可比妇产科的大夫强多了!”
“可不是嘛!特别是那个什么部长,野中大夫在拼命给我们做解释,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他简直是要把所有责任都往野中大夫一个人头上推嘛!”
“我却并不这么认为。”浩平小心谨慎地予以反驳,“因为这是麻醉事故,本就和妇产科大夫无关嘛!”
“但是,妈妈和我们,现在只能依靠野中大夫了!如果怀疑他,就没法在医院待了。”
“我相信他!”
面对姐妹俩的联手夹击,浩平很无奈地闭了口。
高伸从旁听着三人的辩论,心中一目了然:容子和香织的看法是血脉相连的家属的自然反应,而浩平的大胆质疑,正是出于局外人的客观立场。
“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高圆寺的姨妈喃喃自语着。大家顿时都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电话铃响起。容子起身接听电话,一听是亲戚富田医生打来的,就立即将话筒递给了高伸。
“听说是出了大问题?!”
富田医生昨天下午去了趟学会,人不在医院里,所以他好像刚刚得知邦子的事情。
“我真是挺吃惊的!听说现在人留在了分院,对吧?”富田医生似乎已经将情况打听清楚了,“去了那边的重症监护室,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想向您咨询一下……”因为是亲戚,高伸也就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我们都是外行,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您能给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隔行如隔山,我也说不大清楚。估计是大脑缺氧造成的后遗症吧。”
“麻醉科的大夫说,是邦子的特殊体质造成麻药药效过强,真的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吗?”
“我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富田医生说到此处,略作停顿后,又继续说道,“再简单的麻醉手术,也有可能导致原因不明的休克。造成这种不良反应的原因,如果不详加调查的话是无法下定论的……”
富田医生似乎也没有把握做出确切的判断。
“我还想再请教一下……”
对于高伸来说,现在最关心的根本不是追究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而是今后能否治愈的问题。
“我妻子变成这样,还有希望清醒过来吗?”
“我想,应该是有希望的。”富田医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听说过此类病例,有的病人会在一个星期、十几天,甚至一个多月之后顺利地苏醒过来。”
“那么,也就是说,有治愈的可能了!”
“那是当然的,千万别灰心!”
此刻,富田医生的一席话,简直就像是上帝的福音。
“谢谢您!”
高伸冲着话筒深鞠一躬。当他放下电话转过身时,发现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富田医生去开学会了,今天才听说。”
紧接着,高伸又向大家转述了电话的内容。他告诉大家,哪怕最简单的麻醉手术,都有可能引发不明原因的休克,有的病人在沉睡了一个月之后仍能苏醒过来,所以千万不要气馁。
“你瞧,果然没错吧。”
容子似乎还对刚才浩平质疑特殊体质的说法心存芥蒂。
“哦,有人昏迷一个多月都能醒过来?那就不必太担心了!”
高圆寺的姨妈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妈妈一定会加油的!”
“肯定没问题!妈妈最坚强了!”
容子和香织也相继欢呼起来,满座顿时一扫阴云,精神大振。
“那咱们喝一杯吧!”
高圆寺的姨妈颇有酒量,最中意葡萄酒。她利索地从冰箱中取出白葡萄酒,给大家都倒了一杯!
“那么,就让我们为妈妈的早日康复,干杯!”
在香织的倡议下,大家纷纷举杯,畅饮美酒。
“妈妈也喝过葡萄酒吧?”
“妈妈说过,她更爱喝干红。”
“那我们拿去给妈妈喝,说不准就能帮她醒过来!”
“你该不会,想用这方法……”
香织的提议让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但高伸突然也有了同感。
确实,妻子看似是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但是会不会只要让她品尝些红酒,就能促使她苏醒过来呢?也许从医学的角度讲,这种念头多少有些愚蠢滑稽,但是谁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呢?
第二日的夜晚,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画上了句号。次日清晨,高伸在上班前绕道去了趟医院。他满怀期待:妻子也许已经恢复了意识。但是现实再次无情地宣告:重症监护室中的妻子依旧沉睡不醒,毫无变化。
转眼到了下午,在妻子即将接受第四次高压氧舱的治疗前,容子突然打来了电话。她兴奋地向高伸转述说,她在候诊室里结识的一位患者家属声称,确实见过有个患者在接受高压氧舱治疗后,第三天就顺利苏醒过来了。
“说不定妈妈也会在今天醒过来呢!”
听了容子的话,高伸的内心里也顿时充满了强烈的期待。
但是,在随后的电话联系中,他却获知,妻子在接受第四次治疗后,不仅丝毫不见起色,反而出现了低烧。高伸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了起来。好在,妻子在输液之后,很快就退了烧,不过,意识全无的状况并无改善。
本来就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绝对不可以再被这些无谓的干扰弄得一惊一乍、时喜时忧了!
高伸反复宽慰着自己,极力保持平静,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话虽如此,但实际情况是,他一整天都没敢离开公司半步。按照日程表上的安排,他应该先到新宿的商场去洽谈中秋节商品促销计划,接着顺道去涩谷观摩一个生活文化展。但是因为心里惦记着医院的来电,便全部取消了。
当天下午五点半,副手八木泽特意过来劝说高伸:
“下班了,您赶紧回去吧。”
虽然高伸也对大家的关心心怀感念,但是源源不断的善心好意反而让他感到有种不能承受之重。
“不要紧的,请别为我操心。”
高伸断然拒绝了八木泽的提议,一直坚持工作到六点半。离开公司后,他直接去了分院,与守候在那里的容子、香织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寿司店。
高伸被两个女儿簇拥在中间,在餐台前坐定。容子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妈妈也爱吃寿司的。”
原指望在吃饭的时候,能够暂时忘却这场灾难,不承想,话题还是兜转了回来。
“真想让妈妈也尝尝这种寿司啊!”
听了容子的话,香织向前探出身子,提议道:
“咱们买点回去吧!”
“呃,你想干什么?”
“给妈妈吃呀!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总会饿的呀。”
香织的话确实有些天马行空,但是细想之下,也不无道理。
妻子现在是意识全无,终日昏睡,但是她有呼吸、有心跳,热了会出汗,累了会发烧。除了没有意识,其他一切都很正常。所以香织突发奇想,提出要“给妈妈吃寿司”,也是情理之中、非常自然之事。
“但是,妈妈真的会吃吗?”
容子左思右想似难认同。香织回答说:
“只要帮她放进嘴巴里,不就吃下去了吗?”
“现在,妈妈是靠输液在维持营养的吧?”
“那些东西,既没味道又没口感的!”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高伸再一次意识到妻子的病情有着诸多不可思议之处。
妻子在麻醉药的作用下,大脑丧失了功能,可肠胃仍是健康的,肝、肾等脏器也应该无甚大碍。妻子的脸部、手部的皮肤一如往昔,这些现象都可以让人给出健康的论断。
“妈妈只是什么也不能说而已呀!”
正如香织所言,如果将人体视作各种器官的集合的话,妻子目前受损的只是大脑部分。从整体的比例来看,仅仅是有限的一个局部而已。
只因为这局部功能的丧失,就认定整个人作废,也未免太过夸张。
然而,这念头仅存在了一瞬间,就被高伸自我否定了。他意识到,这种说法不过是砌词诡辩、自欺欺人而已。因为大脑是人体至关重要的一个器官,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无论肠、胃、肝、肾等其他任何一个部位有多健康,只要大脑陷入瘫痪,也就宣告了一个人的病情危笃。大脑虽说只是众多器官之一,却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人类的第一大特征,就是大脑会思考,能够产生思维。如果大脑功能丧失,人也就难以为人了。当然,也许只要有生命体征存在人还是人,可毕竟是与独立自主的正常人有所区别的。
高伸之所以会觉得妻子病得不可思议,也正是由于上述的这层原因。
无论是何种生活,只要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便会形成自己固定的模式。
自打妻子入院之后,福士一家的生活慢慢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模式。
首先是家务活。以前由妻子负责打理的家务,现在基本上由容子包揽。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后,她会给全家做好早餐。但是,和妻子爱做的热米饭配日式酱汤不同,女儿是以面包、牛奶加蔬菜沙拉的组合为主。
高伸和香织吃完早饭后,大多在八点钟左右离开家,而达彦则会略晚一些。
待大家都出门上班之后,容子会抓紧时间收拾、打扫房间,在临近中午时赶往分院。
邦子依旧被留在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自由探视。所以容子每次去医院都会把洗换的衣物、毛巾等必需品送交护士站。
偶尔,她也能获准去探视一下母亲,但大多数见不到母亲的时候,她就从医护人员那里探听母亲的病情。之后,她就会在候诊室一直守候到傍晚。虽然院方明确表示,并不需要家属留在医院,但容子依旧坚持这么做。她希望,至少下午这段时光,能够近距离陪伴在母亲周围。
傍晚时分,容子会和从公司下班绕道来医院的香织结伴回家,一齐动手赶做晚饭。偶尔,她们也会在外面解决一顿。虽然高伸也很想尽早回家,但是他并不希望因为妻子生病而得到大家的特意关照,所以从第四天开始他又恢复了加班,以至于每晚到家都是九十点钟。
“虽然妈妈一直在昏睡,但气色很不错哦!”
第四日晚,容子还是精神抖擞地向高伸报告情况,可到了第五日晚,她又略带哭腔地诉说:“医院里的护士们也太没人情味儿了!”高伸询问原因后得知,容子特意买来优质的纸尿裤送到护士那里,希望她们能为母亲单独替换,但护士以“医院只使用统一规格的产品”为由,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
“妈妈的皮肤本就不经磨,真是太可怜了!”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高伸明白:女儿是体贴母亲,用心良苦,而医院的拒绝也无可厚非。家属当然希望尽可能为亲人提供最优质的生活用品,但是人人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进去,医院的护理工作非乱套不可。
“既然有规定,那也没办法,对吧?”
“但是他们可以好好说嘛!怎么能满脸不耐烦呢?!”
高伸也隐隐约约地知道,容子和护士之间时有不愉快的小摩擦。不单是拒绝使用她买来的纸尿裤,护士甚至不愿意按容子所要求的那样为病人更换内衣、毛巾等。
当然,在这些具体事情上,很难一概而论孰对孰错。在容子看来,她只不过是希望护士们能善待自己的母亲;可对于护士们而言,她们的工作对象远不止一个患者,对每位家属都言听计从,不仅麻烦费力,还会造成厚此薄彼的不公平现象。
但是,归根结底,矛盾的根源还是在于家属无法直接接触到患病的亲人。如果让容子守在自己母亲身边的话,她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加以护理,而不必转求护士,看人脸色了。
“是护士们工作任务繁重,忙不过来吧?”
“但是,我觉得是她们在糊弄人!”
容子将两家医院的服务态度做了一番对比,对分院护士的麻木不仁意见相当大。
“她们总认为我们是个麻烦!”
哪有医护人员将患者及家属视为麻烦的道理呢?想必还是女儿心绪不佳才过分敏感吧。
“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但是,我亲耳听到一个护工这么说的嘛!她说像妈妈这样突然转院过来的病人就是麻烦!”
“怎么回事?”
“说白了,咱本来不是这里的病人,只不过是总院临时转来托管的,所以看护起来就不那么上心呗!”
“这怎么可能……”
高伸刚想反驳容子的说法,但细细一琢磨,女儿说的也颇有几分道理。
妻子只是暂时来做高压氧舱治疗的,终归还是要返回总院。对这种临时托管的病患,医护人员不能全心全意护理也是极为正常的。
“到今天为止就整整五天了。”
刚到分院时,村木医生说过,会以一周为限,尝试高压氧舱疗法转眼间,期限将至,可妻子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的征兆。
“别着急,再耐心等等!”
现在,即便有这样那样的不满和委屈,他们也只能坚持忍耐,希望皇天不负有心人,妻子最终能够平安醒来。
在妻子转院整整一周后的下午,高伸被分院的村木医生请去谈话。
那天,高伸本该出席一个由各部门领导参加的营业会议,他说明了情况后,中途请假赶往医院。虽说大会小会常常有,可是他知道,今天的会议是众多会议当中格外重要的一个。然而,一听说村木医生要找自己当面谈话,他哪里敢耽搁呢?
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高伸特意提早请假离开公司赶往医院。当他和容子在候诊室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护士来通知说,医生临时有事,要推迟一个钟头。因为医院通知说三点面谈,他才特意请假赶来。早知道四点才能见面,他开完会再来,时间也绰绰有余!高伸本想发顿牢骚,但考虑到对方是医生,可能是被某个急症病人拖住了走不开,他也就隐忍了下来。
父女俩就这样在候诊室足足坐等了一个小时。先前的那位护士小姐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将他们带往一楼护士站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那里也许是护士夜班休息及平时更换服装的地方,屋内摆放着一排橱柜,还挂满了白大褂和帽子。
高伸和容子坐在沙发上又等了一会儿,村木医生才手持病历出现在门口。
“让您久等了。”
医生说着,坐在他们对面的圆凳上。看样子他刚刚结束一台手术,口罩悬垂在胸前,外套上还溅有两抹新鲜的血痕。
“尊夫人的情况是……”医生急不可待地进入正题,“在我们这里接受了为期一周的高压氧舱的治疗,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效果并不理想。”
“每天上午、下午各进行一次治疗,下午的时间还相对较长一些,但是病人并没有恢复意识,所以……”医生说到这里,将目光移向手中的病历本,接着说道,“到今天为止,高压氧舱的治疗就将告一段落,我想你们也该回总院去了。”
转院之初,高伸就从村木医生保守的表态中隐约预见到,此次治疗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现在,医生面对面直截了当地宣布说“治疗无效”时,他还是慌了。他多么希望医生能补充一句:“虽然病人尚未苏醒,但是治疗获得了一定的进展,向好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和治疗前一模一样吗?”
高伸不肯死心,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但是医生的回答简直冷若寒冰:
“很抱歉,好像并无改观。”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毫无效果’,对吗?”
“这我不好说。不过,我们已经尽力了,所以……”
“就不能再继续治疗一段时间了吗?”
“我们没有这样的临床报告,说是超过一个多星期,还能见效的。”医生的声音颇为自信,令人不容置疑,“我们也很难承担这份责任。”
话说到这份儿上,高伸似乎也只能认命了。正当他还在暗自思忖着的时候,医生像开导似的劝说道:
“还是尽早回去的好!回到总院,在主治医生的指导下,继续接受治疗多好!”
听了医生的劝告,高伸心中不禁有些愤慨:转院至此,本非所愿,还不是总院医生说转院好,才来的吗?
“我们已经通知过野中医生了,想必他一会儿就到。后续治疗的问题,你们去找他详谈吧。”村木医生说完这些,便站起身,想要结束这次谈话,“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一点请各位家属务必给予理解。”
高伸连“谢”字都忘记说出口,木然地目送着医生远去的背影。正当此时,一名帽檐镶有黑边的护士长走了进来。
“医生刚才所说的,两位都听明白了吧?”
懂与不懂又有何分别呢?医生宣布治疗无效,他们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高伸没有作声。护士看了看手上的资料,接着说:
“现在可以跟我去办出院手续吗?”
“今天就要出院吗?”
“明天也可以,不过,最好尽早办理。”
“但是总院那边还没打过招呼呢……”
“这您不必担心。移交的事,我们已经与那边联系过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您在这里签个字。”
护士递过来的文件似乎是转院手续和缴费清单。
“但是,我们恐怕没法在今天交费……”
“这事儿不急!都算在总院的账里,所以您只需在此签名就可以了。”
高伸再无理由推拒了。
他签好名字递还过去,护士长说了句“请在此稍候”,就匆匆离开了。
没隔几分钟,另外一名护士提着两个大纸袋走了进来。
“这是您母亲的洗换衣物和洗漱用品,全给您拿齐了。”
容子手忙脚乱地清点了一番。
“没有搞错吧?”
眼前的一切表明,出院是院方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所以护士们甚至连随身物品也都早早收拾妥当了。容子检查了一遍,点头表示认可。紧接着,刚才的那位护士长又再次现身,对他们说道:
“总院的医生会派救护车,于六点钟前后到达这里,两位能否去候诊室等他?”
事情的发展令他们始料不及,院方根本不容他们表达意愿,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扫地出门了。这份匆忙慌乱,与当初转院来此时如出一辙,都是医生们在发号施令,他们唯命是从。
“我们简直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高伸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容子也怒火中烧,愤恨地说道:
“他们也太随便了!说了一句‘立刻动身’,我们就莫名其妙地来了。如今,一句‘无效快回’,又将我们打发了。而且,还说什么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
尽管高伸内心也有诸多不满,但是他还是相信医生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片好心”。
“总之,他们也尽力了,所以……”
“但是,一周的时间都白费了,不是吗?”
正当容子带着哭腔诉说着的时候,野中医生的身影出现在入口处。
他一身藏青色的西服,搭配着一条已过时的条纹领带,手中拿着资料文件。由于光线的作用,只能看清医生的上半身。他正行色匆匆地向这边赶来。
“让你们久等了!我已经是以最快速度赶来了。真是万分抱歉。”
看到野中医生微秃的前额和柔和的目光,高伸感到了一丝宽慰。
“突然就要求我们出院……”
“好像是高压氧舱的疗效不佳,我也觉得很遗憾。”
“用这种方法坚持治疗下去真的没用吗?”
“确实是,超过一个星期以上就不会有效了,不过,我想,这总比没有试过强。”高伸很难理解此话的含义,于是野中医生继续说道,“经过一周的高压氧治疗,才维持住了现在的状况,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或许病情会更加恶化呢!”
高伸闻言点头,表示理解这种说法。
“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的!”
确实,高伸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这一个星期,全家人的祈盼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那么,要是能略有好转就……”
“具体的情况必须等我检查过后才能知道。总之,该做的事不能不做。”
野中医生的话语总是令人备受鼓舞。这位大夫一出现,他们心里就踏实些,或许正是源于他这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吧。
“咱们这就把尊夫人接回总院吧。救护车已经到了,我想他们会直接将病人送上车的。”
高伸抬手看表,指针正指向五点半钟。
“这次回去,我决定将尊夫人安排在紧邻麻醉科重症监护室的单间病房里。”
“妇产科那边……”
“他们的手术已经完成,所以以后就交给我来负责吧。”
“拜托您了!”
如果这位医生给他们当主治大夫,他们会安心许多。高伸低头行了一礼,容子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十分钟之后,妻子出现了。她依旧横躺在担架车上,口中还插着一根粗粗的管子,全身上下仅有前额暴露在外面。
高伸抑制住跑上前去的冲动,探身张望。
最近一次看到妻子是在转院后第三天,在重症监护室里,几天不见,妻子的额头竟冒出了几道皱纹,脸色也略显苍白。
担架车刚一出现在急救中心入口,等候多时的急救队员就迅速上前完成交接,随即训练有素地将病人送入车厢内,看到妻子面容上的变化,高伸忍不住悄声对容子说道:
“你有没有察觉到妈妈脸上的变化?”
“爸爸也看出来了吗?”
“是有点苍白,会不会是灯光的效果啊?”
“我两天前看到妈妈时,也是这样以为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野中医生来到他们身旁,为他们打开了急救车的后门。
“请上车,靠着你妈妈坐吧。”
和七天前转到分院来时一样,担架车摆放在车厢正中,野中医生、高伸、容子和两名急救队员分坐两旁,细心看护。
正值晚高峰期,救护车一路笛声长鸣,在拥堵的车道中迂回穿梭,奋力前行。三十分钟后,救护车终于抵达了目黑总院。众人簇拥着担架车直奔病房而去。
高伸、容子与担架车分乘两部电梯,他们在三楼护士站略作停留,重新办妥入院手续后,跟着护士来到了病房。
新病房是紧邻中央手术室的重症监护病房旁边的单间,似乎是为特殊病号单独预备的。这里离麻醉科的诊室极近,二十四小时都能置于医生的监管之下。高伸父女对此安排颇为放心。而且,这间病房面积远远大于先前的妇产科病房,入口处设有屏风遮挡,旁边是一张长沙发,可供陪护的家属休息睡觉。病床则安置在房间深处,与窗户平行。床头边,监控心电图、脑电波的显示仪以及呼吸机等设备一应俱全。
“还是有个病房才让人踏实啊!”
容子很满意地打量着这间宽敞的病房。
“大概不用再搬来搬去了吧?”
“野中医生特意准备的,应该没问题。”
“只是,这到底是哪一科的病房呢?”
确实,这里和妇产科不在同一幢楼内,医生、护士也是全新的班底。
“大概是重症监护室的一部分。”
暂且不用管它隶属哪个部门,只要今后能随时随地见到妻子的面,高伸就心满意足了。
十分钟后,野中医生走进病房。在分院出现时,他还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此刻已经换上了外科专用的白大褂。
野中医生一边观察妻子的面容,一边测算她的脉搏。紧接着又翻看眼睑,用笔形电筒探照瞳孔,随即又按压了两下太阳穴。当医生做着这一系列检查时,妻子依旧默默无言地静卧着,没有丝毫反应,医生的手刚一移开,她的眼皮又闭合了。
野中医生接着又解开了妻子身上的睡衣,检查完胸部,又在两名护士的帮助下,将其身体侧转,检查整个后背。
此时,夜幕初降,在明晃晃的荧光灯下,妻子的每一寸肌肤都暴露无遗。
面对这久违的躯体,高伸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可医生却毫不避讳地仔细察看了一番。当检查到纸尿裤遮挡着的后腰部分时,医生轻轻侧过头,面露忧色。
医生的这个表情到底有什么含义,高伸并不十分清楚,但是接下来,医生说的话让他恍然大悟。
“这可不妙……”
原来,妻子由于长时间处于同一种卧姿,后背到腋下周围的皮肤略显发黑,甚至还有几处小小的垢斑。
“立即给病人清洗一下!”
听到医生给护士下达的指令,高伸几乎可以想象出妻子在分院里的境遇。
重症监护室里收治的都是病重的患者,光是监控呼吸、监测血压之类与性命攸关的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多余的工夫为病人翻身、清洁身体呢?
虽然他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当他亲眼看见妻子身上脏得出垢时,真是心痛。
妻子虽然口不能言,但内心深处一定希望自己全身上下干净清爽。她一定希望能有人为她用湿毛巾擦拭全身,条件允许的话,甚至好好泡个澡,彻底痛快一下。妻子不会说话,她只能默默无言地横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
医生又掀开床单,细心地检查膝盖以下的部位。
双腿的皮肤上也随处可见黑斑,用手轻轻一碰,污垢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今后,绝不会再让你遭这种罪了!”
高伸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叫喊出来的冲动,在一旁观察妻子袒露在灯光下的躯体。
“检查一下头部。”
护士遵照医生的指令,解开了妻子头上的白布。一个被剔去头发的光脑壳赫然映入眼帘。
这之前,在分院的重症监护室也好,在回来的救护车上也好,高伸见到妻子时,她的头上都有头巾,所以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
“那边的护士可能没有跟你们打招呼……”
野中医生紧接着为他们说明了给患者剃光头的原因。
“当病人失去意识,大脑严重受损时,我们会提前将头发剔掉,以便随时实施手术,抢救病人。”
此话不假,病人随时都有可能接受开颅手术。提前剃掉头发可免去事到临头时的手忙脚乱。再者,剃光了头,也便于医生观察头部的细微变化。
“那么,一直要这样……”
“这样既卫生,观察起来也一目了然,对吧?请把头部也清洗干净!”
由于此前,妻子头上一直缠着白头巾,所以高伸认定,头部是碰不得的。谁知,突然呈现在眼前的光溜溜的脑袋并无特异之处,兀自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光芒。
这颗头颅为什么会失去了意识呢?外观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呀!
然而,这些只是表面现象。圆圆的头盖骨下面,大脑也许正在苟延残喘,渴求氧气的解救,说不准一部分脑组织正面临土崩瓦解生死存亡的考验呢。
遵照医生的吩咐,护士开始用蘸着消毒液的棉团清洗头皮表面。
虽然不及后背那么脏,但是头皮部分也积聚了相当多的污垢。用过的棉团很快由白变黑,愈发反衬出擦拭过后的皮肤洁白炫目。看着妻子洁白发亮的光头,高伸不禁悲从中来。
为什么这么漂亮的脑袋会没有意识呢?既没有外伤,又没有长肿瘤,为何就是不能睁开眼睛和我说句话呢?
高伸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妻子的病情之重。
护士为妻子简单地擦洗了全身,重新缠上头巾,换上新睡袍,料理完毕已是晚上八点钟。
妻子依旧微闭着双眼,或许是心理作用,高伸总觉得妻子的表情柔和了几许。
野中医生又复查了邦子肘弯部的静脉,打开了输液管的开关,继续开始输液。
“我想,今天的工作基本上全妥了。”
野中医生说完,又为他们介绍了身旁的两位护士。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与她们两位联系。我就在手术室或病房附近,她们能找到我。万一找不到,重症监护室那边还有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医生。”
“我们可以留宿病房吗?”
“这里有人全程特护,所以各位不必担心。当然你们也完全可以在此过夜。”
“那么,今晚我们还是留下来吧。”
“好的。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我说,请别客气。”
野中医生说完,行礼告辞退出了病房。这位大夫一如既往,事必躬亲,真诚可靠,和妇产科以及分院医生冷漠无情、公事公办的态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充满了人情味。
“一开始就留在这里多好啊!”
容子心里充满了对分院医护人员的怨愤之情。
“但是,那边也是必须去的。”
不管结果怎样,高伸依旧希望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还是野中大夫为人亲切热情啊!”
确实,高伸也很佩服野中医生的细致周到。
“大夫是因为自己有责任吗?”
“责任?”
“是他负责麻醉的吧?”
“但是,并非是他失误造成的。”
“那倒也是!”
晚上八点过后,四周变得鸦雀无声。之前还能听得见护士们的说话声、脚步声,此刻全都没有了。
“今晚怎么办?”
“我要留下来!”
病房里有沙发,又开着暖气,可以保证一个人舒适地睡在这里陪护。
“我去泡杯茶。”
容子说完,离开房间去护士站要开水。不一会儿,她回来描述说:
“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好恐怖哦!只能看见对面重症监护室和护士站的灯光。咱们孤零零的,周围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但是有开水供应吧?”
“护士带我去了。盥洗室、卫生间好像也都是工作人员专用的。”容子一边将暖壶里的开水倒入茶杯,一边说着,“这里果然有些特殊。看样子,也许就是重症监护室的一间病房。”
后续治疗中,主治医生换成了野中,护理工作也由重症监护室的护士们负责,所以难怪容子会有这样的推断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里不许一般人进来的。咱们进来时,不也看到严禁入内的告示了吗?”
容子提到的告示,高伸也确实注意到了。
“那大夫一定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让我们住进来的。”
是否费劲暂且不论,野中医生特意为他们做了精心安排,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接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呢?”容子问完,像是想让妈妈听见似的,看着病床的方向,“一定不会待太久的哦!”
容子似乎也在获求父亲的认同,但高伸信心不足地答道:
“应该没问题吧?”
“我真希望妈妈早日康复,跟我们一起回家去!”
这其实正是高伸及全家人共同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