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福华寺。
因为刚下了两天的大雨,此刻山林里都是薄雾,这里是佛门净地,如今又有太后在此斋戒祝祷,因此比往日还要寂静。
此刻却有宫廷内官举着信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嘴里高喊:“房州大捷,房州大捷!”
孙宫正正在陪太后念经,隔着几道院门隐约听见内官的呼喊声,立即从地上起身。
太后也听见了,她此刻一身缁衣,发髻上除了一根木簪子再没有一点修饰,面容憔悴瘦削,眼睛却亮了。
孙宫正立即拉开木门,就见院门口的女官接了信件快步呈了上来。
孙宫正接过了,激动地递给了太后。
太后跪得久了,这一起身,便又跌坐在蒲团上。
“太后……”
“你帮我看看,快。”太后催促道。
孙宫正立即取出信件看了一眼,欣喜地说:“桓王来信,陛下收回了房州,如今大军也到了,随陛下直往原州去了!”
她眼中含泪,看着太后,太后坐在蒲团上,手里的佛珠垂在地上:“好……好。”
孙宫正道:“娘娘诚心感动神佛了。”
太后又跪好了,对着佛像叩拜。孙宫正也跟着拜了几下,便见福华寺的住持等人到了。
这大周平日里或许有人在佛门有人在俗世,男女老少贵族平民也各有所愿,但相信这几日所有人的心都是齐的,那便是为远在前线的皇帝和将士们祈祷。
如今天从人愿,终于打了第一个胜仗,也当举国同庆!
“陛下神武!!我大周军士神武!”
“我早说什么来着,黄天意再给我狂!”
“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当今陛下不败战绩继续!”
“之前谁说黄天意没有败仗来着。不败神话这回破了吧!”
此刻何彦双手被枷锁套着,正乘坐囚车游街,有人竟然还专门跑到他跟前来嘲笑道:“你们皇帝败了,被我大周皇帝打败了!”
何彦:“……”
他不信!
不可能!
他从他家陛下起兵就跟着他了,一路见证他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正是这股气势,叫他们大梁的将士所向披靡,因为他们都相信他们有神明护佑,只会赢,不会输!
难道他们的神明不眷顾他们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呆呆地坐在囚车上,看到沿街的人兴奋得连他这个敌方间谍都不在意了,都在那欢呼雀跃。
这一切肯定都是侥幸罢了!
黄天意是天命所归之人,岂是一个杀父弑兄的疯癫帝王可以比的!
他几个月前第一次来建台城的时候,这些人说起苻煌来,可不是这样的。
才打了一场仗,就要把他当神了么?
登高必跌重!
他乘坐囚车,又累又渴又饿又痛,昏沉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后面浑浑噩噩,都不知道到了哪里,忽然又被周围的欢呼声惊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也不知道在哪个城里,满城都在欢呼万岁,他昏沉沉听见有人喊:“陛下又打了胜仗,原州大捷啦!”
建台城皇宫之中,城门口的金甲卫们闻讯都激动的不行:“骑马,骑马去报!”
金甲卫纵马,驰骋过朱红宫墙,日头照着朱甍碧瓦,哒哒的马蹄声老远就惊动了青元宫门口的内官和宫内的几位官员,一群人从宫门口跑出来,远远地看着那传信官从马上一跃而下,跪倒在门前,双手呈上最新战报:“原州大捷!”
“好好好!”一群人欢呼起来,立即有内官接了战报,在一群人的欢呼声中往里跑,里头一拨一拨消息早传到春朝堂里了,苻晔赤着脚从里头跑出来,蔷薇花开到荼蘼,垂花门下花瓣都落了一地。他赤脚踩在上面,一把抓过战报,看了一眼,回头说:“谢相,捷报!”
谢相也很激动,躬身道:“恭贺王爷,恭贺陛下!”
苻晔激动的无以复加,回到殿里,盘腿而坐,秦内监高兴地拿着巾帕为他擦着脚,边凑过来说:“王爷别一个人看,给我们也念念。”
苻晔便朗声为他们念了起来。
这奏报写的很详尽,是章珪手书,言辞亢奋,声情并茂。原州被大梁占据多日,可没那么好打,这一仗打了两天,打得极其艰难,苻煌还中了一箭。
读到此处,苻晔停顿了一下,笑中带泪,继续为大家念,秦内监紧张地握紧了手中巾帕,只呆呆地听着。
苻煌受了伤,自己拔断了箭,草草包扎了一下便继续率众进攻,随行将士都极受鼓舞,死伤不顾。
这一仗打出血性来了,房州的百姓为了支援大周军队,房子都拆了,跳入河中为军队抬起浮木桥,原州的百姓中也出了数位勇士,与我军里外配合,拿下了攻城战。陛下神勇,负伤之下也接连射杀了敌方两员大将!最后黄天意被迫弃城而逃。
如果说房州之战是稳住了军心,给了将士们信心,那原州这一仗直接把士气打出来了!
打仗就是这样的,士气很重要,两军对垒,士气此消彼长,大梁军队的不败神话一旦被打破,从前他们军中士气有多高涨,此刻只怕跌得有多狠,他们心中神迹破了。
如果说第一场苻煌必须要赢,压力最大,那如今压力就都给到黄天意这边了。
大梁退守陬州,再输,真就只能滚回老家了。
此次大捷,京中比上一次更加热闹,上至皇室宗亲下至贩夫走卒都欣喜振奋,京中舞狮舞龙相庆,苻晔更带头义捐,为失去家园的房原两州的百姓筹集善款,一时从者如云。
韦斯墨站在人群之中,远远看着被人群簇拥的苻晔。他形容清减许多,身板看起来更为挺拔,虽然依旧清瘦,但却几乎看不到他初次见时的羸弱
之态了。
他想来年春猎,殿下大概可以纵马和陛下同行了。
他挤在人群之中,将身上的钱袋全部都投进了竹筐里头,又将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了,最后索性将自己的腰带也解了,丢进去。旁边人看了轰然大笑,他红着脸就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韦斯墨,腰带都解了么?”
他惊喜地回过头去,见桓王站在台上,正笑盈盈地看他。
真是艳光流丽,叫人目眩神迷。
他一时窘迫又激动,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红着脸“嗯”了一声,又想王爷居然记得他名字,真是叫他振奋。
远处忽然有赫赫仪仗队伍驶来,他随桓王一同往前方看去,只看见太后乘坐凤辇缓缓而来,数十位金甲卫开道,仪态高雅的女官随后,太后凤钗华服坐在凤辇上。
苻晔赶紧从台上下来,拜迎太后。
众人见太后来,也纷纷跪地叩拜。
太后下了凤辇,道:“哀家听闻桓王在京中义捐,哀家身为后宫之首,理应也尽一份心意。”
说着便将头上珠钗并手镯等物全部取下,她身后的孙宫正等诸多女官,也都纷纷效仿。
这些宫廷女官高洁典雅,贵不可言,素来以仪态端美闻名,如今齐齐为前线军士卸钗取环,此等情形,看在诸多百姓眼中,是何等振奋人心的场面,这份义举,更是比“王爷在京中募捐”更能传扬四海,于国于己都是大利。
苻晔心下敬服不已,更是感激万分。
果不其然,随即大周各州都开始为前线筹措钱粮。如此众志成城,齐心协力,苻晔一边读各州的奏报一边垂泪,想着此战必胜了。
两日之后,苻晔收到了暌违已久的苻煌的手书。
他拿到手里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屏退了众人才看,刚取开,看到开头【吾妻】二字,就泪如泉涌。
【吾妻:
夫此番出征,幸不辱命,已连复房原两州。左肩偶中流矢,幸未伤及筋骨,望卿勿以为念。归期有期,甚念卿。原州荷花百里,甚美,特寄卿一枝。又闻陬州所产玉簪精巧雅致,待下次得胜,定当为卿求得寄回。
当下国事纷繁,千头万绪,知卿日思夜念,万望保重自身,俟江山复平,必策马星驰,与卿团圆。
夫煌手书。】
他擦干眼泪,立即叫双福给他准备了笔墨,提笔写道:
【吾夫:
捷报已至,如今京中臣民无不额手称庆,满城颂德之声,我在宫中也引以为荣。京中一切都好,唯担心你的身体,万不可大意,日思夜想,盼与你团聚。如今国内齐心共愿,必能所向披靡,扫尽敌寇,我在京中待你凯旋。
吾爱,亲你千遍万遍。】
他写到此处,只感觉思念情、潮顿起,捧起洒金纸,吻在上面,倒像是在亲苻煌本人。
这些时日他忧惧难安,又或者忙于国事,又或者欣喜于大捷喜报,此刻终于有爱、欲蓬勃而出,一时间真是想苻煌想的厉害。想他的手指,他的唇,甚至想他身上的苦药气。他这些时日禁,欲良久,此刻竟然情,思翻涌起来。
他紧绷了许久的弦也终于可以松一松了。
到了夜间,更是辗转难寐。只想自己要是可以学影视剧里主角那样,不顾一切只身奔向军营就好了。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留在京城还有用,去了军队只能添乱。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最后裹上苻煌的衣袍躺在榻上。此刻万籁俱寂,他闻了闻苻煌的衣袍,上面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味道,他却在幻想中赋予它浓郁的苻煌的气味。那是苻煌身体的味道,混合了苦涩的药香。
他将手伸进袍子里,除了苻煌这件袍子,他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他的手指很滑,拂过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想起苻煌的手,那双手能拿着御笔写出征的诏书,也能拉满弓弦,击穿一个又一个箭靶。
他想他指腹上的薄茧,总是故意刺他最软润的地方,他的嘴唇,他的……
他便以极其不堪的姿势,披着苻煌的袍子,长发如墨堆叠在榻上,那玄黑色的龙袍衬托得他更加白润纤细,袍子上的金龙威严怒目,能吃人,他白皙的手指勾挖出轻微的水声,不一会他便倒在榻上,雪白的身体在玄色龙袍上磨起来,如一块温香的白玉,长发披散开来,像水里浮动的海藻,而他则像是爱河里浮出来的水妖,艳丽得在叫心爱之人的名字。
他真想他,梦里都到他身边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宣了谢相进宫。
士气既然已经起来,没有不用的道理。
黄天意他们既然以前利用不败神话塑金身,如今他要把他这层金身全扒下来。
潜入大梁打仗或许很难,但要去大梁散播些传言,那应该不是难事。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梁后院也该点一把火了。
就在整个大周都沉浸在即将收复国土的喜悦中的时候,陬州却发生一起惨案。
退守陬州的大梁军士人心惶惶,黄天意以不败神话扬名,红莲圣主都说他是天选之子,他们追随他征伐大周,也是无往不胜。谁知道那大周的皇帝一来,就叫他们连吃几个败仗,他们英武的皇帝看起来都变得狼狈了。
再没有了一代雄主的气势!
军中人心惶惶,传言不断,都说苻煌是个魔鬼。
听闻他杀父弑兄之辈,凶残无比。
又说他好喝人血,不人不鬼。
说的都不是好话,但足够慑人,人和魔头打仗,如何打得过?
黄天意接连斩了好几人,才将流言遏制住。
从前为了出师有名,把苻煌说的一无是处,直言他是恶魔附身,如今编造的这些传言,竟然成了苻煌手中的利器!
陬州必须得守住,不能有失。
原州百姓和大周军队里应外合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
黄天意压力之下,采取了铁血手腕,将城中成年男子一律绑到最前线。在大周军队兵临城下之际,斩杀无数陬州义士。
此举震惊大周全境。
苻晔在京中看到奏报,都忧愤到手脚冰凉。
陬州之战,异常惨烈。战后的陬州,几乎连一个十岁以上的男子都难以找到。一把大火几乎烧了半座城。哭声遍野。
战斗结束以后,苻煌骑马从废墟中走过。
章珪等人随行,身上还有鲜血淋漓。
大军在陬州休整三日,城中大火依旧还有余烟。
整个大周都沉浸在这种悲愤之中。陬州数年之内,连遭战乱,其状之惨,卒不忍闻。
阆国国君素服脱冠,率领众臣前来陬州跪地请罪。
苻煌直接将他斩杀。
苻煌以敌将头颅祭奠陬州亡灵,在陬州的余烟之中,接到了苻晔的来信。
【如此暴行,夫当替天杀之。】
苻煌将信攥在手中。
章珪道:“黄天意狼子野心,先犯我大周,如今大梁士气溃败,加上他登基不过数月,大梁的百姓根本还不认他,如今他倒行逆施,犯下如此暴行,天也要亡他,正是进攻的好时候,陛下雄才伟略,若能趁机一统天下,功在千秋!可至少保天下数十年不受战乱之苦!”
徐宗源等人也道:“与其等他恢复元气再犯,不如乘胜追击,末将愿做先锋军,追击贼寇!”
众人看向苻煌,只见他赤着上身,身上绑着绷带,露出精壮胸腹,脸上也有一道伤疤,但人反倒不像攻城时候那样凶戾,手里捏着一封信,沉默良久,起身。
此刻众人都在悲愤之中感受到一种力量,期待一场百年未有的盛举。
自此这场于长兴六年夏天的守疆之战,正式转变成一统天下的伟大征程。
这个夏天因为战事格外漫长,继而入秋,天气转凉,但京中捷报频传,叫人热血振奋。
大梁快速溃败,加上苻晔之前着人在大梁散布的流言也传播开了。苻煌的胜仗和他散播的流言相辅相成,胜仗越多,流言越盛。黄天意彻底失去了金身,苻晔趁机依葫芦画瓢,开始为苻煌造金身。
别人会吹天选之主,他吹他老公,自然更会吹,毕竟他老公是真的所向披靡,越打越勇。
大周军队未至,大梁境内自己就已经四分五裂。有人趁乱起兵,有大雍的陈氏皇族自立为王,几方势力混战之下,轰轰烈烈起势的大梁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又轰轰烈烈地崩塌了。
苻煌的大军已经成了势不可挡的力量,越往后打得越轻松,许多城池都是不战而降。
他在建台城的声势更是达到了顶峰。
大周立国百年,明宗皇帝最受大周百姓尊崇,也不过是拓疆开土拥有赫连山以西半个天下。
就连太后都对孙宫正说:“皇帝要立不世之功啊。”
在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面前,苻煌从前的恶名都不值一提了。
不敢想等到苻煌凯旋之日,建台城会有怎样盛大的场面。她只是想想,就想去祭告列祖列宗。
小爱:“你男人要留名青史了。”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
小爱:“真战神啊。天选之子都能打败。”
苻晔:“啊啊啊啊啊啊。”
刚开始,他其实很揪心。
只是想到情势到那个地步,他不支持,苻煌恐怕也要被推着往前走了。
后来,随着捷报一封封传过来,一场仗比一场仗赢得容易,到后来几乎都没什么伤亡和大战了,他也逐渐从日夜的忧虑和期盼之中,转化成了一种激动。
一种崇拜。
我的天啊,一统天下,这四个字光是想想,就叫他发抖。
他能搞个皇帝当老公就很走运了。
结果还是一代雄主!
不敢想日后大周的史书会怎样描述苻煌了。
他有幸参与到这场盛大的历史进程之中,大概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两句吧?
他真是,迫不及待等着苻煌凯旋归来的那一天。
经历如此巨变,分离如此之久,他真是,整个人都要为苻煌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