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内监想,这皇帝成亲都要准备什么。
他还真没办过这样的事。
据他所知,皇帝大婚仪式繁琐。
陛下和王爷要成亲,显然不用搞这么大阵仗。
那民间的是如何的呢?
他一个内官,一直住在宫里,更不清楚。
身边这些内官也都是一知半解,也不好问。
这事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他就亲自去了一趟尚寝司。
宫中若有大婚,一般负责婚事礼仪的除了礼部和宗正司,便是后宫中诸如尚寝司这些部门了。
“寻常民间嫁娶?”都准备就寝的尚寝大人十分窘迫地半披散着头发,说,“能更具体一点么?”
秦内监就说:“是咱家的家里人。”
尚寝大人狐疑地看他。
大家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她怎么没听说秦内监有什么家人。
不过她也不好戳穿,便道:“大人是京中人,那自然是要按照京中的风俗了。”
“是。”
于是尚寝大人便从铺房开始跟他讲起,譬如拦门啦,撒谷豆啦……
尚寝大人狐疑地看向正在做笔记的秦内监:“……”
秦内监:“大人接着说。”
“要不我给大人写一份?”
秦内监:“那真是太感谢了。”
尚寝大人便给他洋洋洒洒写了一个多时辰。从新娘子进门到第三天回门都写清楚了。
秦内监细细地看了,收在手中。
“内监大人还要亲自操持家中人婚事呀?”
秦内监:“哎,离了我,办不成事!”
说着摆摆手做叹息状,便要告辞,走了两步又回来,轻咳了一声:“你说这要成亲的是两个男子,婚礼仪式也没什么不同吧?”
尚寝大人:“啊?”
秦内监:“有么?”
尚寝大人说:“两个男子欢好,我倒是听说过,成亲,我真没见过。大人家里……”
秦内监说:“唉,唉,两人如胶似漆,咱家也没有办法了!”
尚寝大人:“!!”
秦内监:“这事咱家也不好对外人言,尚寝大人替我保密。”
“那是一定的!”
“分分喜气给大人!”
“多谢多谢!”
尚寝大人捂着胸口,看着秦内监远去了。
眼睛都亮了。
这都能成亲的情意,这得多深,又得是多悖逆世俗的男子才能做出来的事啊!
她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当今陛下更不顾世俗目光的人呢!
秦内监回青元宫的路上,路过了慈恩宫。
慈恩宫已经是一片寂静,大门紧闭。
太后向来睡的很早。
他心想如果太后知道陛下和王爷要成亲,不知道会不会晕过去。
想到这里,又想偷笑,想着这秘密就他一个人知道,真是够他得意。
于是他一路小跑跑回到青元宫中。
陛下如果要出去打仗,只怕就这两天就要出发,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并不多。
他一回到青元宫里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这婚礼要偷偷地办,自然一切要从简。不过从简也好,世上无论是皇帝王爷大婚,还是平民嫁娶,神佛见证下都是一样的。
其他礼节皆可以免,最要紧的便是拜天地和合卺礼,撒帐这三项。
要香烛,合卺葫芦,要红绿丝线,要供桌,红色衣裳,要大红花,还要合卺酒,撒帐的花钱等等,他只吩咐了近身的几个徒弟去采办,一一想好,交代完,夜色已深。
半夜突然爬起来,想到一件要紧事。
那要不要准备蜂蜜或者什么东西啊……
他怎么模糊听说好像要用什么桂花油来着。
其实自王爷搬回宫里来,他已经想了两天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问,就等着陛下面无表情吩咐他呢。
按理说,这事王爷应该懂!
仪式感。
苻晔发现苻煌这个人,有着很多偏执的地方,其中就包括对仪式感非常注重这件事。
他对成亲这件事很有执念。
可能成了亲就相当于领了证,对古人来说,更是生死都绑在一起。
想到这里,苻晔也很激动。
他要这样绑在一起。
这一刻居然期盼人间是有神鬼的。
恋爱里的人想到生啊死的,倒像是烧红的铁上泼了把热水,嗤啦啦只滚滚散做热气,熏得自己也迷了情。
他好激动。
他睡不着。
他觉得苻煌也睡不着。两只大手扣着,揉得他屁,股热辣辣的痛,哪里都水汪汪的。他觉得他整个后背都被搓红了,只能紧紧磨着苻煌浑身的筋骨表达自己此刻的入魔。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爬到苻煌身上,脸贴着脸,脚贴着脚,倒像是两个人契在一起了。
贴的太紧,更不舍分离,这时候又有那种不舍和恐惧浮上来,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直叫他沉入无边无际的泪水里。
秦内监第二日宫门刚开就带着几个徒弟出宫去了。买完需要的物件就立马回了宫。
既然决定御驾亲征,苻煌今日晨起就召了谢相和蒙骁等人入宫。
这是大事,他回来的时候只见青元宫车来人往。
今日来的大臣非常多。
他甚至看到了几个苻氏宗亲的车马,因为那马车上有金色星月纹。
他就直接从东跨院的门进去了。
进去以后看到苻晔在批奏折,便叫徒弟们用围屏将内室完全遮住。
苻晔看了一眼,心脏就又开始怦怦跳了。
抬眼看身边秘书省的那些人,一个个低眉垂首,丝毫没有被另一侧的动静影响到。
苻煌御下这些人,真是训练有素。
秦内监他们也不知道都准备了什么东西,只准备到午膳时候才弄好。他进去用午膳,一进去,便看到红帐喜被,龙凤花烛摆在案上。
那红色也染红了他的脸。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秦内监笑盈盈地看着他,说:“王爷可还满意么?”
苻晔轻轻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秦内监看他脸色娇羞,更加秾丽,他今日穿了苻煌的玄色龙袍,那么暗沉庄严的色彩,都压不住他的艳色了。
要做新人了,果然是不一样。
他内心感慨,又想过了今日,皇帝就要奔赴战场,前线凶险,敌方来势汹汹,还不知未来情势如何,一颗心浮浮沉沉,从春朝堂出来。
到了御书房门口,看到苻煌坐在榻上,身上金龙盘飞,下面诸位大臣将领恭敬地跪在地上,正在听皇帝嘱托。
秦内监细细看过底下跪着的诸位朝廷重臣,守京将领,并安康郡王等几位苻氏宗亲。
这几年有陛下雷霆手腕压着,这些人都很安分,如今陛下要御驾亲征,若平安无事,这些人想必也不敢怎么样,可若陛下有什么不测,不知道这些人里会不会有人趁机起别的心思。
他想到这里,便听门口的内官过来禀报说:“内监,宫正大人来了。”
秦内监立即起身去迎,孙宫正等人已经进来了,看到他,先行了礼,便问说:“听闻陛下要御驾亲征?”
秦内监看到慈恩宫中人,心中愈加忐忑:“是。”
他细看孙宫正,只见孙宫正神色十分严肃,只又朝他略行了个礼,便进春朝堂去了。
秦内监也没跟进去。
想必太后娘娘此刻有很多话要嘱咐王爷。
又过了一会,御书房里的诸位从御书房出来,在青元宫门口外上车。秦内监恭送完他们,回头见苻煌走了出来,忙迎上去。
苻煌率领众人从青元宫出来,看架势是要往慈恩宫去。
秦内监跟随在他身边,说:“陛下,一应物品,老奴都备齐了。”
苻煌“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进过慈恩宫了。
上次进,还是给桓王挑选伴读的时候,再往前,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如今看到陛下御驾到来,慈恩宫的内官不等皇帝到宫门口,便急跑进去通报了。
章后刚听闻了皇帝要御驾亲征的事,还在等孙宫正细打听回来,听说皇帝要来,便忙更换了佛衣,在正殿见了皇帝。
皇帝身着龙袍,头戴墨玉冠,风骨凛然,瘦削坚毅。
太后端坐在莲花宝座上,身边身着红梅夏袍的女官左右各立数人,金钗华服,气势更是尊贵。
她每次面对皇帝,都输人不输阵。
苻煌对秦内监并诸位女官道:“你们都出去。”
秦内监闻言行了礼便退了下去,诸位女官看向太后,也静悄悄都退了出去。
瓷青色的屏风上,金佛讲法图被莲花香炉里青烟团绕,太后转着手中血红的珊瑚佛珠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们母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单独见面了,上一次,还是清泰宫变前的那一夜。
那日他初回宫中,在参加夜宴之前,章后派身边女官传他过来。
她那时候已经知道武宗皇帝动了杀心,苻煌亦知。母子俩相见,也只话了家常,临别之际,章后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苻煌跪下来磕了头就走了。
转眼数年已过,她白发苍苍,他也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嶙峋筋骨。
苻煌说:“我要领兵出京,想必母后已经知晓。”
太后说:“才听说。”
苻煌道:“我留了六弟守京。”
太后沉默了一下,说:“ 皇帝只管安心去。哀家会护着他。”
他们之间,别的也不需要多言。无谓演母子情深,也无谓再谋求算计。
苻煌道:“我若回不来,太后当拥立他为帝。我希望母后以祖宗天地立誓,给我这个承诺。”
太后一怔,她这人向来信佛,又以祖宗礼法立身,缓了好一会,才说:“依照血统礼法,都该是桓王继位。不只是我,凡我大周臣民,都会全力支持他。”她说着举起三指,立誓说,“我若违背此言,祖宗天地共弃之。”
苻煌看向她,叫了随身内官进来,那内官低着头,将手中金色密旨呈给太后。
太后接在手里,见上面蜡脂固封,蜡脂上有国玺图案。
她意识到这是什么,虽知桓王根基不稳,要他顺利继位,自然有明旨最好,但此刻握在手中,也觉得千斤重似的。
“诏书留了三份,这一份是给母后的。”
皇帝说完站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太后在他身后说:“桓王稚嫩,守京还行,要坐稳江山,千难万难,还需要你教他……我大周立国百年,无人比皇帝更擅打仗,哀家和桓王守着建台城,等皇帝凯旋归来。”
苻煌停顿了一下,走了。
章后坐在榻上,微微伏身,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
不一会孙宫正回来,见太后拿着佛珠歪在那里,在旁边站了一会。
太后沉沉道:“你再去叫桓王来一趟。”
孙宫正领了命,便又去了一趟青元宫。
苻晔见宫正大人去而复归,愣了一下,便更了衣,随孙宫正从宫里出来。
孙宫正传了辇给他,自己则率领诸多女官和内官随之步行。宫道上偶尔会遇到进宫的官员和将领,全都避到一边,向他行礼。
到了慈恩宫,孙宫正随诸多女官退到庭中。
苻晔给太后行了礼。
太后坐在莲花宝座上看他,道:“皇帝御驾亲征,不知将来如何。这两日你要好生照顾他……他对你,是很好的。”
愿意舍弃一己之私,送他出宫,如今御驾亲征,也愿将身后江山给他。
她将苻煌与她的交谈都与苻晔讲了。
她想苻晔不知真相,但起码该叫他知道,苻煌对他是很真心的。
这人如今还能留有一份真心,不容易,她纵然千防万防,皇帝的这一份真心,她也不忍叫接受的人一无所知。
苻晔听了沉默良久,出了慈恩宫,哭了一会,擦了眼泪上了轿辇。
等回到青元宫,便去了御书房。
苻煌正在写出征诏书,见他来了,就叫他过去研墨。
苻晔卷了袖口,为他研墨。
皇帝出征,需要昭告天下,一般内容先要表明情由,以示出征之义理,二要振奋民心,鼓舞士气。他却看到皇帝在诏书中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见苻煌写:【朕膺天命,为保社稷安康,护万民周全,决意御驾亲征,今亲率六军南下。朕之弟,桓王晔,贤明通达,宜监国理政,暂摄朝纲,望诸臣工见之如见朕,恪尽职守,辅佐桓王共守后方。朕必率虎贲,破贼凯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苻晔想到那封继位诏书,眼圈一红,没有说话,只感觉这情意如江山,重得他无论将来生死都要与苻煌在一处。
他缓了缓,道:“你该写一封婚书给我。”
苻煌闻言看了他一眼,便叫秦内监去取红纸。
这一回倒是想了好一会,才下笔。
他写的很慢,倒像是每一笔都极其郑重。
【盖闻乾坤浩渺,世人千万,能得良缘天赐,当结百年之好。今立此契,昭告天地,愿朝朝暮暮相伴,岁岁年年同行,自此一生,白首不离。若违此誓,天地共谴。】
苻晔接过笔,又加了一句:【愿春朝常在,得做太平爱侣。】
立书人:苻煌
立书人:苻晔
苻晔拉着苻煌按了手印,心想,这就是他们的结婚证了。
阴曹地府都通行的那种。
他扭头看向苻煌。
他说出了苻煌觉得最美妙的情话: “你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诏书,也是皇帝的情书呀。